第七章 英雄遲暮
紹興三十二年，率義軍南投的辛棄疾名震朝野，風(fēng)頭一時無兩。高宗任喚來左右官員，詢問應(yīng)賜予辛棄疾什么官職。
“微臣以為，辛棄疾雖有此壯舉，但畢竟是‘歸正人’，難保將來不會有異心，不宜讓他手握實權(quán)，不如給他一個閑散的官職當(dāng)當(dāng)便好，如此也不至于失了民心。”
高宗初時覺得這樣做有些大材小用，但又想起辛棄疾曾諫言北伐時的倔強神情，邊嘆氣邊搖頭，最終還是任命辛棄疾為江陰簽判。
辛棄疾接受任命，簽判雖是個從八品的閑散文職，但辛棄疾仍有信心迅速展露才華，干出政績。地處長江南岸的江陰雖是彈丸之地，但位于戰(zhàn)爭前沿，韓世忠、岳飛都曾在此駐防過，屬于戰(zhàn)略要地，在此處可以更好地了解北伐戰(zhàn)況。于是帶著辛隨之欣然前往。
辛棄疾在江陰勤于政事，負(fù)責(zé)起草、書寫來往公文，協(xié)助南安軍知軍趙修之處理地方政務(wù)。同時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迎娶了趙修之的孫女趙氏。雖說是官定心閑，但辛棄疾仍未忘記自己的滿腔抱負(fù)，心中仍想著掃除胡塵，收復(fù)北方失地。
不料僅時隔一年，情勢巨變。高宗禪位于孝宗，年號隆興，同年，剛繼位的孝宗派張浚北伐，結(jié)果在符離慘敗，被迫與金國議和，割讓商、秦二州。
消息傳來，辛棄疾悲憤交加，夜不能寐，奮筆寫下《美芹十論》，洋洋灑灑一萬七千余字，從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心向背等十個方面分析了北伐形勢及可用戰(zhàn)略，文風(fēng)磊落，句句鏗鏘，可謂曠世杰作。然而《美芹十論》雖深受民眾稱贊，廣為傳頌，但傳至朝堂卻反應(yīng)冷淡，無人問津。辛棄疾不甘，又提筆寫下《九議》，其中字字珠璣，戰(zhàn)略思想比起《十論》更為成熟完善。但依然是無用功，只因朝廷已與金國和談，主戰(zhàn)派多受排擠，朝堂之上已無北伐之聲。
雖未采納北伐的建議，但孝宗皇帝還是從中看出了辛棄疾的政治軍事才能，哪里治安混亂、民生凋敝，就把辛棄疾派去哪里整治。幾十年間，辛棄疾歷任江西、湖北、湖南等地轉(zhuǎn)運使、安撫使等要職，這雖然與其北伐的理想相去甚遠(yuǎn)，但他依舊任勞任怨，所到之處，安土息民，反正撥亂，政績斐然，百姓無不稱道。
淳熙八年，四十二歲的辛棄疾因在官場剛拙自信，不為眾人所容，遭受彈劾罷官，從此歸隱田園。
淳熙十五年冬，鵝湖畔，雪后初晴，霧凇沆碭，天地山水一白。
亭樓中，辛棄疾身披鶴氅，憑欄遠(yuǎn)眺，欣賞雪景，辛隨之坐擁爐火，煮酒正沸。辛棄疾忽然驚嘆一聲：“咦，隨之，你看那人在干什么？”
辛隨之聞言起身看去，只見橋畔一人騎馬而來，待到過橋時，身下的大紅馬卻駐足不前，只聽得此人高聲連呼：渡河！渡河！渡河！但馬兒仍不為所動。見此情況，那人竟直接翻身下馬，抽出腰間長刀，刷地一聲砍掉了馬頭，然后頭也不回便過橋往這邊走來。
辛棄疾見此人一身正氣，舉止特立獨行，不由心生好奇，急忙帶著辛隨之下樓去迎，三人相見，一番寒暄，才知來人竟是陳同甫。
陳同甫久聞辛棄疾大名，此行正是前來拜訪。而辛棄疾對陳同甫也并不陌生，此人也是主戰(zhàn)派，曾多次上書言事，想要收復(fù)北地。孝宗屢次想聘他為官，卻被他一一回絕。別人詢問緣由，他道：“我陳同甫進(jìn)諫直言，不為個人得失，也不為加官進(jìn)爵，而是為了國家的恢復(fù)大計，既不能用我之言，這官做來又有什么意思？”
辛棄疾將陳同甫請上亭中，設(shè)宴款待。二人政見相同，脾氣相投，又同是壯志難酬，幾輪推杯換盞過后，便放下心中戒備，開始相互調(diào)侃。
“同甫兄剛剛為何殺馬？”辛棄疾好奇詢問。
“馬不渡河，正如宋不抗金！”陳同甫眼蘊殺氣。
辛棄疾聽后哈哈大笑，將杯中物一飲而盡，也趁著酒勁說道：“這錢塘也不是帝王應(yīng)該居住的地方，金軍要是把牛頭山一斷，天下就沒有援兵可以馳援。要是把西湖水決堤，這臨安滿城都是甕中之鱉！”
二人皆是豪邁大笑，也不管這言辭若是被外人聽到該是何等驚世駭俗。
酒過三巡，二人又談起抗金大業(yè)，無不為金甌殘缺而痛心疾首，陳同甫痛惜辛棄疾才華，哽咽道：“稼軒兄，聽聞你二十歲殺義端，奪帥印；二十三歲孤軍入五萬敵軍，生擒賊首；三十歲建飛虎軍，鎮(zhèn)壓盜賊蠻猺。如今年過五旬，難道就此賦閑，不再做些什么嗎？”
辛棄疾眼神黯淡下來：“同甫，當(dāng)初年少，亦可殺敵；而今年邁，只臥清風(fēng)?！?p> 陳同甫哀嘆一聲，不再多說。
不知不覺，天已泛起魚肚白，陳同甫請辭，辛棄疾相送數(shù)里。
當(dāng)晚，辛棄疾拿起少年時常用的寶劍，拔劍出鞘，鋒銳一如既往，只是，用它的人已銹跡斑駁。辛棄疾憶往昔崢嶸歲月，不禁涕泗橫流，慨而歌之：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華發(fā)生！
辛隨之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幕，心中難受，曾經(jīng)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老去，英俊的容顏爬滿皺紋，那副可荷四國之重的身軀已然佝僂。英雄遲暮，向來最是人間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