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詭事
吱呀~
來者推門走入,把手中食盒放在蘇塵的餐桌上。
其穿一身灰衣僧袍,長相隨意,一邊伸手幫蘇塵抽出食盒里的餐點,一邊道:“蘇大爺,今早飯?zhí)美镎袅税印?p> 素餡包子多,肉的少,小僧給您多拿了幾個肉餡的。
熬粥的本通老和尚,總愛偷工減料,晚去飯?zhí)玫娜?,必定只得一碗湯水喝。小僧專門往鍋底給您撈了幾勺稠粥,您看合不合意?”
說話間,長相隨意的僧人已將幾樣餐食在桌上擺好。
一碗濃稠的米粥,三個比拳頭還大、冒著肉餡香氣的包子,并一碟咸菜而已。
這樣的餐食,俗家院少年們往往要趕大早先進飯?zhí)?,對打飯師傅態(tài)度恭敬些,還要打飯師傅今日心情也好,方才能得來。
若不是虛海特意與飯?zhí)弥魇麓蛄苏泻簦K塵絕無可能享用到這般餐食。
他從桌下抽出一個馬扎,遞給送飯的僧人請其坐下,笑容可掬道:“哎呀,真是麻煩虛聞法師,每天都要給我這個糟老頭子送飯。
虛聞法師,可吃過飯了?
不妨與我一起吃點兒?”
送飯雜役僧‘虛聞’聽言,神色赧然,看著桌上的餐食遲疑不決。
其借著給蘇塵送飯的名義,多拿了一個肉包在路上吃掉。
可一個肉包也不頂飽,實難抗拒桌上這些飯菜的誘惑。
蘇塵看他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將粥飯分出一半,推到虛聞跟前,又遞給其一個大包子,道:“那么早就來為老漢送飯,顯然是沒時間吃的。
虛聞法師,且在我這里用一些吧,回去再吃就不免要吃涼粥冷飯了?!?p> 虛聞下意識接過熱氣騰騰的大包子,聽著蘇塵蒼老沙啞的嗓音,不知為何內(nèi)心有些泛酸,想起了自己數(shù)年未曾見過的老父親。
其慌忙啃了一口包子,好懸沒讓眼淚掉下來。
呼嚕呼嚕喝了兩口熱粥,才將胸中的辛酸氣壓下去。
這才向蘇塵說道:“謝謝蘇大爺觀照小僧。
我們這般雜役僧,不入流的角色,哪里擔得起法師的稱呼?
蘇大爺您有續(xù)明院的高僧們觀照,今天參加開悟正試,必然是要開悟真種的,您才是真正的法師。
若您不嫌棄,以后直接稱小僧法名就好?!?p> “既然如此,老漢就恭敬不如從命。
托大稱你一句虛聞小兄弟?!碧K塵渾濁老眼里光芒閃動,向埋頭喝粥的虛聞問道,“老漢近來時常聽說,本寺供奉佛陀、菩薩、羅漢、護法等神圣眾多。
每一尊神圣,皆有專門寺院尊奉。
如若開悟相應(yīng)神圣之真種,便會歸于哪一座寺院門下為弟子。
如此眾多寺院,數(shù)不勝數(shù),可見其中競爭亦必然激烈。
這樣看來,其實不開悟真種,做一個雜役僧也未必就是壞事吧?
雖然地位低下,但好歹能平安渡過一生,也是大幸?!?p> 被分派到俗家院的人,就只能在這座大院落內(nèi)活動,消息閉塞。蘇塵聽聞的這些消息,還是與負責俗家院雜役事務(wù)的僧眾接觸以后,方才漸漸知悉。
不過,他也僅能探知到這些表面消息。
更深層次的消息,如他當下的問題,一在外界那些雜役僧面前提及,對方無不諱莫如深。
如今也是他每日與虛聞分食餐飯,兩者關(guān)系漸深,才好提出這樣的疑問。
而虛聞聽到他的疑問,沉默了一小會兒,就在蘇塵要將話題轉(zhuǎn)移之時,其開口道:“蘇大爺,本寺以‘智慧真如法,幽玄湛寂根,清靜悟三昧,正本虛空藏’此二十字為門下弟子頒授法名。
你可知,雜役院中,輩分最高的僧人是哪一位?”
“哪一位?”蘇塵看著虛聞面無表情的樣子,內(nèi)心隱有預(yù)感。
虛聞咧嘴笑了笑,笑得蘇塵心頭一緊:“便是在俗家院飯?zhí)米隽硕曛魇拢糠贻啌Q便要大費周章,打通各個關(guān)節(jié)以讓自己留在此地的本通!”
其埋頭喝了一口粥,無所謂道:“本寺每月都有四次開悟正試,每次參與正試的俗家院弟子,絕不少于百人。
此三百人中,能得授真種者,十不存一。
余者盡投去雜役院。
可即便如此,從本寺‘本’字輩法名封訖,至虛字輩法名開始頒授至今,雜役院中,亦只余本通一個雜役僧。
其余輩分比他高的,皆是從各修行正院調(diào)來,監(jiān)督雜役院事的法師。
虛字輩的雜役僧倒多得很。
割過一茬,總會再長出一茬來……”
蘇塵聞言毛骨悚然!
他也見過那飯?zhí)弥魇卤就ê蜕?,從諸雜役僧口中聽聞過此人一些事跡,無不稱其懦弱怕事,好吃懶做,慣行媚上欺下之事。
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和尚,竟是心佛寺碩果僅存的本字輩雜役僧!
本字輩法名封訖逾四十年,本通是最后一批得授本字輩法名的僧人。
四十年間,假若心佛寺月月開啟四次心佛正試,無能得授真種被踢入雜役院的僧眾何止百千?
可這般多的雜役僧,卻都沒有激起一絲水花,默默地消失了……
心佛寺,究竟是怎樣的佛寺?!
蘇塵心頭震怖,卻仍存幾分僥幸,向虛聞問道:“這般多雜役僧……他們都去了何處?”
虛聞與他對視,詭異一笑:“軍主院的一位上師近日損失了一件法器,那法器以某種靈性富集的生靈腿骨所制。
昨天,與我同寢的一位雜役僧,就在豬場喂豬時不慎跌倒,被豬群踐踏至死。
渾身血肉模糊,僅留一副腿骨完好;
枉生山營造的尸陀林里,近來不斷有尸首完全腐敗,不堪一用。
山下那一處雜役分院,恰巧近來被疫氣侵襲,已經(jīng)死難九成;
三妄院……”
虛聞將近來自身親眼所見的事情,一樁樁羅列。
蘇塵愈聽愈是沉默。
直覺其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沾滿了深重血腥!
這座佛寺之中,人竟與豬羊牲畜、乃至一個板凳、一張桌子都毫無區(qū)別,都是可以隨意消耗的‘物品’!
“寺內(nèi)這般兇險,你為何不逃出去?”蘇塵脫口一問。
話說出口,又覺得自己出言魯莽。
虛聞亦是詫異地看著蘇塵,頓了頓,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才道:“像蘇大爺您這般年紀的老人家,已是十足的人瑞。
想來是有頂好的家境,是從富庶州縣出來的吧?”
蘇塵含糊其辭,把虛聞的問題搪塞了過去。
這副肉身的原主一輩子都呆在村中,最遠也不過是到村隔壁的鄉(xiāng)里,對于自己身處哪個國家,位于哪個州縣,都是渾然不知。
其一生經(jīng)歷乏善可陳,讓蘇塵如何回答虛聞的問題?
只好支吾過去。
虛聞也不在意,邊回憶著過往,邊道:“我是大昌國陽柳州人氏,三年前拜入本寺。
我拜入山門那會兒,家里已經(jīng)沒有余糧了。
父親每日都去外面剖榆樹皮、挖草根,母親在家把樹皮曬干磨成粉,做成面條給我們兄弟兩個吃。
蘇大爺,我家那時好歹還有樹皮可吃。
可是旱災(zāi)持續(xù)不斷,總有一天,樹皮也會被刮干凈,到時又能吃什么?
這樣年景,不獨是我們那一個地方。
陽柳州鬧旱災(zāi),隔壁的長風郡就發(fā)洪水,京城七月降大雪,連續(xù)十五日大雪不絕——天災(zāi)不斷,人禍頻繁。
大昌國已被這般災(zāi)禍籠罩不知多少年了,根本沒個頭。
山下都是這光景,逃到山下,不也難逃一死?
更何況還逃不出去呢……”
停頓了片刻,虛聞聲音轉(zhuǎn)至低沉:“我上月遇到一個從大昌國平云郡拜入山門的雜役僧,他說接引法師領(lǐng)他們從自家到山門,只走了幾十里路。
他還從來都不知道,幾十里外有這樣大的寺廟。
我還記得,當時我被接引僧帶進山門,從家到山門也不過幾十里路。
可是,平云郡與陽柳州相距得有數(shù)百里!
分明是從不同地方出發(fā),怎么到本寺的距離都差不多?”
虛聞抬眼注視蘇塵。
一雙泛紅的眸子里滿是困惑不解。
以及暗涌的癲狂。
蘇塵心頭發(fā)寒,直覺虛聞當下狀態(tài)有些不對勁,但當他細究這種異常感覺之時,虛聞忽然收斂了表情。
其把碗中殘余的飯粒舔舐干凈,起身略顯恭敬地與王安說道:“蘇大爺,今夜就要舉行開悟正式,是以今天飯?zhí)貌辉贋樗准以旱茏犹峁┲形?、晚上的餐飯?p> 以令俗家院弟子能潔凈肚腸,辟除自身沾染的五谷葷腥。
今天正午、晚上小僧就不來給您送飯了。
愿大爺您能一朝開悟真種,拜入修行正院,超脫凡俗!”
“那就借小兄弟吉言了?!碧K塵言不由衷地附和著,目送虛聞提著食盒走出了屋子。
“大昌國、陽柳州、平云郡……”
他關(guān)好屋門,坐在馬扎上,把虛聞提及的幾個地名翻來覆去地念叨,寄望于能以此撬動原身模糊的記憶。
可原身對這些地理位置全無概念。
原主記憶里,只有其家所在的‘小溝子村’、‘元河鄉(xiāng)’兩個地名尤為清晰。
莫非原主不是大昌國人氏?
虛海背著自己,也是走了幾十里即到心佛寺山門……
紛雜思緒如潮涌上。
又隨蘇塵徐徐吐出一口氣,就盡被壓下。
心佛寺或有藏書閣一類的地方,以后如有機會,自己可以借閱藏書,瀏覽地理風物志,終有一日能弄清楚元河鄉(xiāng)在哪一國,大昌國又是怎樣光景。
如今還有一件事,更攸關(guān)自身性命——開悟正試今夜就要開啟。
一個佛門宗派的入門儀軌,不是在堂皇白日舉行,而是在夜間開啟。
這本身就非同尋常,殊為詭異。
而蘇塵今天從虛聞那里得到眾多關(guān)于心佛寺的‘傳聞’,獲得了更詭異恐怖的情報,反而對入門儀軌在夜間舉行也不在乎起來。
不管何時舉行儀軌,只要自己能蒙混過關(guān),不開悟真種,不被扭曲性情就好。
依虛聞所言,開悟心佛真種者,十不存一。
自己肉身本就衰枯,又連續(xù)三日服用五敗湯,五敗氣息繞體三匝,按理來說應(yīng)該不會成為被‘神圣’選中的人。
可蘇塵心里總不踏實。
他體內(nèi)寄居了不知多少詭邪,孰知心佛寺的‘神圣’們會不會與‘它們’搶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