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見殷無念走出數(shù)百步,忽將索魂釘祭出、注入些微靈力。他此時修為雖低,可這索魂釘也是尸孫佼的本命法寶,平時只消催出一道釘影傷敵便可留下一道凝而不散的禁制,不將人神魂蝕盡絕不罷休。這么一催,方圓數(shù)里立即陰風(fēng)繚繞,隱有慘呼連連,仿佛頃刻間成了鬼域。
殷無念又將索魂釘收起,抬手在自己嘴角輕輕掐了一下,抹出些血跡來,便盤腿在地上坐下了。
十幾息之后,天邊一道白光飛至,正落在殷無念身前五六步遠處。是個青年模樣,持一柄長劍,穿一身素白道袍,乍一看不像是須彌山新近得寵的紅人,倒仿佛一個散修。
他一見殷無念便皺眉,先掐個指決叫身周乍現(xiàn)一片護體虹光,又往前走了兩步將殷無念看個仔細,忽然眉頭一展:“咦?你是人?道友,你傷著了?”
殷無念動也不動,只睜眼看了他一下,低聲道:“想要命的就快走?!?p> 年輕人愣了愣,忽然笑起來:“我好心問你傷沒傷,你倒想要我的命?”
殷無念也在心里笑了一下。這李少微還是個古道熱腸的年輕人脾性,倒和自己剛來此界的時候差不多。他便抬手往白伯當(dāng)藏身處迅速一指,令自己語氣稍急:“不是我,是那里的鬼修——你叫什么名字?何門何派?”
“鬼修啊?!崩钌傥⒂中Γ拔耶?dāng)是什么大事,我剛剛還斬了一個。我么,清虛……須彌山李少微。那鬼修傷了你?你等著,我去給你出氣。”
他提劍就要往那邊走,殷無念立即道:“你是須彌山的人?那你不要輕舉妄動——你立即回山去告訴你們的人……鬼帝要向須彌山動手了。我無意中得到這消息,卻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你知道那邊的是誰么?聽說過鬼族的白骨夫人沒有?那人是她座下鬼將!”
李少微停住腳步,歪頭盯著殷無念看了看:“這種事,你又怎么知道的?”
話音未落,忽然欺進殷無念身前抬手按住他的百會穴。
殷無念又在心里笑。雖然是個熱心腸,卻也謹慎。他裝作又驚又怒的模樣:“你做什么?!”
但李少微已放下手,又退開一步,滿臉訝色:“你修為全沒了?那鬼修干的?!”
殷無念嘆了口氣:“我已經(jīng)是廢人一個,你快走吧?!?p> ——李少微要真和當(dāng)初的自己一樣,此時該會更加義憤填膺,最長不過兩息的功夫,他就會提劍殺過去。自己手里還有尸孫佼的鎖魂釘,倒是正可以……
但李少微忽然退出兩步:“好。我一定把消息帶到,不叫道友你枉死?!?p> 說罷將飛劍一祭,立時化為一道白虹遠去了。
殷無念愣了一會兒,好半天沒說話。
尸孫佼瞧見殷無念的樣子,覺得自己快要笑出聲。這位幽冥大法師想要借機跑路,卻沒料到那位須彌山的玄門正宗竟然也是個膽小如鼠的人物吧?他此刻知道大事已成,便稍微退遠一些、又現(xiàn)了身。
再向白伯當(dāng)藏身處一望,見對方也探了臉來查看剛才直往天上去的一道白虹,又轉(zhuǎn)臉朝自己點了點頭、再縮回去了。
哈,他已經(jīng)拿到“殷無念與須彌山接頭”的證據(jù)了。設(shè)計坑人……這事看起來也沒什么難的么。
尸孫佼便快步走到殷無念身旁,低聲道:“他怎么走了?”
殷無念嘆了口氣:“這人膽子太小。我想騙他帶白伯當(dāng)去須彌山的,可話只說到一半,他就怕了?!?p> 你是先透露了帝尊大計想博取他的信任、再叫他帶走才對吧。其實此刻就可以收網(wǎng)、對他說明一切??墒瑢O佼此時體會到了成竹在胸的隱忍快感——他不想在此處、在只有他們兩個的時候就叫殷無念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境地。他想將戲做全套,看他在鬼帝和所有人面前面如死灰的模樣。
因此他說:“法王別擔(dān)心,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少微既然已來過這兒留下蹤跡,那以帝尊的神通事后自然是算得到的。白伯當(dāng)和他都出現(xiàn)在同一處,咱們大計已成了。我現(xiàn)在就去把他收拾了,咱們即刻回去復(fù)命?!?p> 殷無念嘆了口氣,將索魂釘遞給他:“也罷。就依你說的辦吧?!?p> 尸孫佼了立即轉(zhuǎn)身,揚手便將索魂釘向白伯當(dāng)藏身的那塊巨石射去。他這一擊要真是全力偷襲而對方又全無防備,即便是返虛后期也得立死??蓛扇酥霸缬屑s定,他只出了半分力,白伯當(dāng)亦在配合。便見那巨石頃刻之間被炸得粉碎,又聽白伯當(dāng)一聲慘叫,便借著揚起的漫天粉塵、悄悄遁走了。
尸孫佼立即轉(zhuǎn)身:“法王,此獠已除,咱們這就走吧?!?p> 殷無念皺了下眉:“你不去看看?萬一他是重傷遁逃了呢?”
尸孫佼急于看到他在殿上的模樣,此時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再耽擱。只道:“絕對錯不了的?!?p> 話音未落,便抬袖將殷無念卷起,直往寂幽海去。
來時花了將近一天的功夫,回的時候倒更快了??杉幢闳绱耸瑢O佼仍覺得心里火燒火燎,無時無刻不想立即對殷無念說他已徹底完蛋了。他因此強迫自己一言不發(fā),過了好半天卻發(fā)現(xiàn)殷無念也不說話。
到底忍不住,問:“法王,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
“想那個李少微?!币鬅o念說,“他該不是膽小。他一路被你的人引過來,剛殺了,又發(fā)現(xiàn)我這個落難人修遭了另一個鬼修的毒手,該是覺得不對勁兒了。這么看,這人其實比我想的還要謹慎?!?p> 你想這些有什么用?我保證你這輩子再見不著他了。尸孫佼在心里冷冷一笑:“法王做事不也一向謹慎么?”
殷無念搖搖頭:“不單單是謹慎,還有果決。尋常人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都會想弄清楚為什么。但他立即就走——這種心性才最難得。尸孫佼,這一點你要好好學(xué)著。見好就收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真正能做到的可沒幾個。”
死到臨頭還擺譜兒來教我么?!尸孫佼現(xiàn)在就想破口大罵,然而好歹忍住了。
殷無念又道:“還在想,這回這事也太簡單了。你我出了海面就發(fā)現(xiàn)白伯當(dāng),尾隨他到陸上也不過一天的功夫。兩個時辰之內(nèi),遇見李少微。本想著可能有一場惡斗,可他說走就走。而你呢,又把白伯當(dāng)一擊即殺。尸孫佼,這回事會不會有什么不對勁?要是回了海里,可沒什么轉(zhuǎn)圜的余地了。”
尸孫佼在心里冷冷一笑:這是因為你這位大法師也不過爾爾罷了。他不耐煩再說多,只道:“事在人為么。有心算無心,自然就容易了。法王,咱們下去了!”
攜著殷無念猛地往海面一扎直下數(shù)百丈,沖入禁制。
再一口氣將他帶他潛入寂幽海、直奔幽冥殿前。
他的本尊已在殿前等候多時,化身一晃便歸位,險些將殷無念摔個踉蹌。本尊又踱步走過來,將手一背,笑容終于在臉上溢出:“殷無念,六十年之后重回此地見帝尊,有什么感想?”
為慶賀今天的大喜事,他仍穿上次的那件火云外袍。殷無念站穩(wěn)了,盯著他瞧了一會兒:“上次你穿它我就覺得眼熟,現(xiàn)在一看……這袍子是不是用九龍五火鎧化成的?”
尸孫佼微微一笑,外袍立即顯出本相——確是一領(lǐng)金甲烏衫的寶鎧。
“九龍五火鎧,火靈族的一件寶貝。”尸孫佼捻了捻領(lǐng)子,直勾勾地看他,“從前也是你的寶貝吧。帝尊廢了你之后,我去往生崖把它們?nèi)蚜_了來好叫物盡其用。殷無你,如今在我身上,是不是比在你身上合適多了?”
殷無念嘆了口氣:“我叫你給我找火靈妖丹,就是想要火靈之力。這東西既然在你手里,又抵得上成千上萬枚的妖丹,你就該痛痛快快帶給我的——我也用不著費心費力自己來取了?!?p> 尸孫佼沉默片刻,終于冷笑起來:“你還沒意識到,你死到臨頭了么?”
殷無念一愣,皺眉想了想,忽然笑起來:“哈……尸孫佼,原來你是給我來了個計中計?”
尸孫佼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嘆口氣:“你此時笑得出來,倒也算是英雄。不過到了殿上,希望你仍能笑得出。大法師,跟我走吧。此處人人盯著你,你那陰符離又在往生崖,你逃不掉的?!?p> 他狠狠抓住殷無念的胳膊一提,便帶他踏上殿前臺階。但走上十幾步發(fā)現(xiàn)殷無念真默不作聲了,到底忍不住轉(zhuǎn)臉盯著他:“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辦的么?”
殷無念嘆了口氣:“想說你就說吧。你能做到這一步,也算很不容易了?!?p> “我最恨你這副高高在上的嘴臉?!笔瑢O佼冷笑一聲,“難道不是你教我的么?壞了帝尊大計干我屁事?白骨夫人是不是叛逆,又干我屁事?你想著對付她,沒料到我黃雀在后吧?!?p> 殷無念撇了撇嘴。
尸孫佼手一用力,將他胳膊攥得更緊:“說,我今天到底辦得怎么樣?!”
“你是想叫我摸摸你的頭,再夸你一句?”殷無念搖搖頭,“我記得你今年一百九十歲,不是一歲九個月吧?”
尸孫佼咬緊牙,轉(zhuǎn)過臉。深吸一口氣,一把將他甩進殿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