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光展后,趙然一直活得像個驚弓之鳥。金管會為了調查林父的資產證明造假案,兩次把她叫去配合調查,之后便沒了消息。她每天提心吊膽地窩在家中,只能靠刷手機消磨時間。
突然,一則新聞標題吸住了她的眼球,“金老千內幕交易落馬,監(jiān)禁五年”,她屏住呼吸往下看,確定和自己毫無關系后,才放下心來。這個老狐貍終于得到了報應,她頓覺大快人心,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也沒什么好幸災樂禍的。
新聞里還提到了王志淵,王總被停職了,還破產了,像他這么厲害的人物都落得如此下場,她瞬間覺得心平了不少。她隨即想到了吳一嬋,好久沒聯(lián)系了,王總出事后不知道她怎么樣了?
【一嬋,我看到新聞了,你跟王總都還好吧?】她暫時放下了自己的煩惱,關心起別人來。
【我要去BJ了。】
【去出差嗎?】
【是搬去那里?!?p> 這么突然?她心中一驚,【什么時候?。渴歉蹩傄黄饐??】
【明天。我媽媽病了,我們一家要搬去BJ給她治療?!?p> 【這樣啊,祝伯母早日康復?!克鞠雴柕酶嘁恍?,比如她媽媽到底得了什么病,她跟王總過得好不好,照理還應該約她出來吃個告別飯的,順便聊聊自己的情況,聽聽她的意見。可她惜字如金的回復似是拒她于千里之外,讓她打了退堂鼓。
或許她的心情也不好吧,她自我安慰,順手補了一句:【一路平安!】
她的心中是有些不悅的,她一直把吳一嬋當作好姐妹,事事都征求她的意見,就連林父的資產證明造假也是她出的主意??伤购茫B離開香港這么大的事都不告訴她一聲,心里真不是滋味。
她仰面倒在沙發(fā)上,腦海里細數(shù)著這些年在香港還剩下的朋友們,想著想著手機就響了,她像個彈簧一般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這幾天手機一響她就害怕,總覺得是金管會又來找她了。
她定睛一看,是過去的同學林萍。自去年在杭州小聚,一別已有一年多了。
“趙然,你在香港好嗎?”林萍的聲音還是那么甜美。
“我還行吧…”
“有件事想來請教你,我們打算給寶寶買個保險,之前你回杭州的時候說你在香港的保險公司上班,能不能幫我參謀參謀?”
“你都生寶寶啦?恭喜啊!”這是這么多天來她頭一次笑,“我已經不在保險公司了,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朋友,她應該還在那里。”
掛了電話后,她立刻給Jessie撥了過去,“喂Jessie,你還在聯(lián)邦嗎?有單生意介紹給你,單子應該不會小哦?!?p> “喂——這么長時間才想到找我!”電話里傳出Jessie的大嗓門,“看在你給我介紹生意的份兒上,不跟你計較了。你中午沒事吧?一起出來吃飯??!”
Jessie的熱情讓她恢復成了一個正常人,在家畏縮了幾周的她終于邁出了大門。
“然然!”她剛踏進餐廳,Jessie就沖上前來給她一個大熊抱。
“哇,一年多沒見了,越來越美啦!”她看著眼前的Jessie,不再是以前那個胖姑娘了,肉眼可見瘦了兩個碼?!艾F(xiàn)在變成氣質美女啦!”
“噢喲,又拿我開玩笑,我這瘦也是逼出來的?!盝essie喝了口水,“我已經不在聯(lián)邦了,兩個月前剛剛離職,現(xiàn)在跟朋友一起開了一個保險經紀公司,忙得團團轉?!?p> 她接過Jessie的名片,“哇塞,合伙人,真厲害啊!”
“哎呀,那都是唬人的,我這合伙人比打工的累多了,哪能跟你這種banker比啊?!?p> 她垂目不作聲,Jessie繼續(xù)道,“你說的那單生意是什么情況?”
“是我的初中同學,她想給寶寶買保險,我之后建個群,你們認識一下?,F(xiàn)在保險市場怎么樣?”
“老實說,還有很大的空間,我們想趁著這波熱潮還未褪去的時候加把勁!”
看著Jessie斗志昂揚的臉,她心生羨慕。
“對了,”Jessie突然睜大了眼睛,“你知道嘛,那個阿Paul,就是之前追你的那個,他有女朋友了,是個香港人,據(jù)說他已經買房了,應該很快就要結婚了?!?p> 趙然看著她,心里百感交集,似乎所有的好事都與她擦肩而過。
“快跟我說說私行的事兒,富豪們有啥八卦啊?”
她強裝笑顏,“哪有什么八卦…”,她勉強敷衍著Jessie,只想快點把這頓飯吃完。
飯后,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公寓樓,順便看了一眼許久沒開的信箱,各種廣告和賬單疊成了小山,她一邊整理一邊進了電梯,突然在一個信封前定住了,這是一個署名“金管會”的信封,她慌慌張張地掏出鑰匙進了家門,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這封信。
上面赫然寫著《紀律處分行動聲明》,由于她偽造客戶的資產證明,且教導客戶說謊來欺騙銀行,金管會決定中止她的資格注冊五年。這意味著在五年內她都不能從事原先的行業(yè)。
信上還說這份聲明會公示在網(wǎng)站上。她立刻打開金管會的官網(wǎng),在新聞通稿中搜到了自己的處分聲明。她又在谷歌上搜索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條記錄就是金管會的處分信息。
她是個有污點的人了。
她茫然失措,覺得自己像坐在一輛疾駛的過山車上,一個急轉彎沒抓牢被甩了出去,她在半空掙扎卻無能為力,最終摔落到地面,遍體鱗傷。
這是她在香港的第五個年頭,再有兩年她就可以拿到永居。她再也不想堅持了,她只想逃,逃離這個讓她沾有污點的地方。
她一夜未眠,被恐懼和自責折磨。天亮了,她疲憊地大腦開始出現(xiàn)倦意,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時,一個電話將她吵醒。
“是我,你有些東西還在我家,你今天有時間嗎?過來取一下。”
這是她被金管會調查以來第一次接到林淼淼的電話,她揉了揉干澀的眼睛,準備坐起身來?;蛟S是她的精神壓力太大,起身的瞬間只覺天旋地轉,她趕忙閉上眼睛,緊靠床背,努力穩(wěn)住聲音。
“什么東西???如果是衣服什么的就不要了,你直接扔了吧?!?p> “你最好自己來看一下,我也不知道什么要扔什么不要扔。我馬上要走了,以后你想起來再來拿就沒機會了?!?p> “你要走了?”她睜開眼。
“我要去新加坡了,周末就飛?!?p> 她頓了兩秒,“噢,你都扔了吧,沒什么重要的東西?!彼冻霾灰詾槿坏恼Z氣,“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p> 電話兩頭都陷入沉默,誰都沒有再開口,也沒有掛斷。僵持了片刻后,還是她忍不住先按了掛機。
她緊緊攥著手機,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淌過臉頰。踟躕時刻,心中萬水千山,不說再見,卻有萬語千言。被命運籠罩的人生,誰又知道下一站會是哪里?如有重逢之日,恩怨無須分明。
休整了幾天后,趙然在家中整理物品,離月底沒幾天了,房子就租到盛夏到來之前。她打開柜子,里面塞滿了衣服和包包,這巴掌大的房間竟也裝下了這么多東西。她把包一個個拿出來裝箱,小心翼翼地不被壓到。這些包大部分都是她去了光展后置辦的,那畫面猶如昨日。
她的思緒突然被一條信息打斷,【趙然,你還好嗎?】Sabrina的問候讓她稍作平靜的心再次起伏,這是她出事后第一個來關心她的人。
【挺好的?!克幌攵嗾?。
【要不要出來坐坐?前幾天我都不敢約你,怕你心情不好。】
她的內心是拒絕的,可她想知道公司里那幫人都是怎么議論她的,便答應了見面。
【哪里見呢?】
【我們去爬太平山吧,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在中環(huán)自動扶梯口等你。】
她換上運動裝出發(fā)了。傍晚氣溫涼爽,太平山上綠樹成蔭,沒了白天的喧囂和炎熱。許久不運動的她走了一會兒便開始喘。
“不行了,歇一會兒?!?p> Sabrina幫她把水遞過來,“一看你就是一直窩在家里,叫你出來就是要好好出出汗的?!?p> 她接過水猛灌,待呼吸均勻后再次上路。
“你知道嗎,光展被金管會點名了,內部監(jiān)控缺失?!盨abrina邊走邊說,“金管會讓光展立刻拿出整改措施,還要在未來六個月內進行成效評估?!?p> 她豎著耳朵聽著,一語不發(fā)。
“林淼淼和他爸也上了銀行內部的黑名單,以后他們在香港開不了戶了。”
“這么嚴重?”她轉頭驚道。
“怎么不嚴重?銀行最看重的就是信譽。”
她低頭,這會兒她才明白為何林淼淼會去新加坡了。
“經過這次事件后,光展的股東決定加強員工的職業(yè)道德培訓,每半年還要進行一次考試?!盨abrina吐著苦水,“他們還招更多的合規(guī)來監(jiān)管行內的各種操作,現(xiàn)在合規(guī)多到你無法想象,一個banker身后站著兩個合規(guī),死死盯著你。本來生意就難做,現(xiàn)在更是障礙重重。”
她滿頭大汗,停下了腳步,望著Sabrina說不出話來。
“對了,你知道江盈楓離職的事吧?”
“嗯?!彼c了點頭,“我聽說了。”
“Angelina算是度過危機了,她今年也真是挺倒霉的。要不是她在光展根基深厚,幾個股東都出面保她,說不定早就離職了。”
Sabrina看了看她,“你有什么打算嗎?其實不做這行也挺好的,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行的水有多深?!?p> “我要回杭州了。”她呼吸急促道。
Sabrina捋了捋她前額的碎發(fā),眼中閃爍著不舍。她在這行的朋友不多,如今又要少一個了。
“有什么要幫忙的隨時找我?!?p> 兩人相視而笑,繼續(xù)朝山頂邁進。
不知是誰打翻了紅酒杯,印染了天邊的晚霞?!霸趺礃?,出身汗舒服了吧!”登頂后,Sabrina拍了拍趙然濕噠噠的后背。這些年,趙然不知道陪來港的親友登過多少次太平山,可每一次都是來看夜景,她還從未見過夕陽環(huán)抱下的中環(huán),如此靜謐。
“再看一眼吧,就要走了?!蔽L拂起了Sabrina的發(fā)絲,她若有所思地說道。
趙然隨著她的目光望了出去,山下這一片高聳入云的中環(huán)樓群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地上如螞蟻般的人們穿梭于中環(huán)的各個地鐵出口,每個出口都通往這里的金錢世界。
“你有想過,如果當初沒來香港,現(xiàn)在會怎樣嗎?”Sabrina看向她。
她收回目光,平靜道,“我一定會后悔?!?p> …
候機廳里,趙然找了個空位坐下,把背包放在了邊上,準備給母親發(fā)消息。
【在候機了,登機了告訴…】字還沒打完,她就被一個陌生電話打斷了。
“請問是趙然嗎?”
“我是,請問哪位?”
“我是Tony,還記得我嗎?”
“Tony?噢,是Tony老板啊,當然記得!”
她做夢都沒想到,之前弈興公關的老板Tony會給自己打電話。
“哈哈,好久不見!想跟你catch up一下,聊聊近況?!?p> 她低頭呵呵一笑,流露出靦腆之意。
“是這樣,我在上海開了一家公關公司,正在招兵買馬,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加入?”
她頓感意外,“你怎么會跑去上海開公司啊?”
“說來話長,之前在香港的生意沒能繼續(xù)下去,苦撐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失敗了。我沮喪了很久,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到底該怎么走。后來我的一個前輩對我說,在你無法判斷下一步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回到原點。所以我決定把香港的一切放到一邊,重新開始?!?p> 她驚訝萬分,腦中一直回蕩著他的“重新開始”四個字。
“你現(xiàn)在還在香港嗎?有沒有興趣來上海發(fā)展?我們是有激勵機制的,如果做的好會給股權,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p> 登機廣播響起,趙然看向前方,眼神里露出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