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瀟躺在木板床上輾轉反側,記憶飛速倒轉,她看著進入樊籠后的一幕幕畫面在腦海中閃離。城主府內(nèi),羊絨毯上的芙蓉花與清甜的玉露丸;密云谷中,握緊自己的手和淺淡木調(diào)香;西市大街上,恍惚中的不知所措;夢回昆侖時,瑰麗的云海日出與那聲“謝謝”;還有涿光山澗旁,很合胃口的飯菜與繾綣的笑。這些記憶在潑墨般的夜色里蕩出漣漪,擾她心神、亂她心率。
晏瀟和冥王已經(jīng)有七八日沒見了,她很想念他,迫切地想要見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倏忽間,晏瀟鼻尖聞到了熟悉的香氣,她挺身坐起,對著虛空壓低聲音問:“你在嗎?”
這細若蚊蚋的三個字如同“芝麻開門”的咒語,敲開了幽暗船艙中那扇虛無的門。冥王自昏暗中走來,他周身散發(fā)瑩潤的微光,如山間清爽的風,又如空谷修長的竹。
“這么晚了,怎么不睡?”他按住晏瀟的肩頭,輕柔地將她推回床榻上躺好。
“睡不著!能和我說說話嗎?”
冥王在床沿邊坐下,沒有拒絕。艙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風在鼓動著船帆。晏瀟心亂如麻,聊什么呢?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自己竟然在這個時候詞窮了,那些年囫圇讀過的言情小說里都是怎么寫得?完全想不起來!冥王薄唇微抿,垂目注視著自己的膝蓋,也很無措,兩人顯然都是情場菜鳥。
“這些天,我似乎能感應到你的氣息,時有時無、時近時遠?!?p> 晏瀟絞盡腦汁終于起了個話頭,誰知冥王聞言眉頭蹙起,目光驚疑不定地掃過晏瀟的手腕。一道肉眼無法察覺的盈潤光芒在她的腕間縈繞,若有若無,似假還真!
“認識這么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冥王沒有出聲,眼神微滯,似是在走神。晏瀟有些發(fā)窘,想想剛才說過的話,她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寡淡無味。等了片刻,見冥王句嘴葫蘆般一言不發(fā),以為他不想告訴自己,晏瀟有些失落。
“明玄。”
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冥王起唇回答。
“明玄,明玄,死神的名字真好聽?!?p> 冥王斜睨了她一眼,晏瀟趕緊用被子蓋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擎滿笑意的眼睛,那雙眼微瞇著,將明玄的影子漾在其中,成為她的一部分。
晏瀟咯咯笑著,討?zhàn)埖溃骸皠e生氣,別生氣,我以后再不這么叫了?!?p> 晏瀟很愛笑,明玄常遠遠看見她和同伴們在一起談笑自如,但在自己面前,她的笑容總帶著三分拘謹、三分討好、三分刻意。而今晚,這是晏瀟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笑得如此真實。他要被融化了,眸中的冷寂驟然消融,是了,這就是他貪戀的感覺!
“在我的那些前世里,我們曾經(jīng)認識嗎?”
“不認識?!?p> 明玄語氣肯定,不容置喙,晏瀟安下心來,她不想他是因為尋找過去的影子而待她好!荒山野嶺,水鏡方舟猶如一座移動的孤島,他們在晦暗的船艙內(nèi)私語,話題雖然沒啥營養(yǎng),總好過大眼瞪小眼的尷尬。明玄見晏瀟始終沒有睡意,便握住她的手,用靈力替她安神。
晏瀟覺得身體一陣酥麻,臉色緋紅一片,明明心跳劇烈,可意識卻越來越模糊,終于感覺到了困倦。待晏瀟睡熟,明玄起身將她攔腰抱起,輕柔地挪至床內(nèi),空出半張床榻,自己順勢躺了下來。他將晏瀟攬入懷中,掌心輕柔地撫著她的鬢發(fā),猶如在撫摸一只幼獸。沉睡中的女孩無意識地往他懷里鉆了鉆,纖細的手指揪皺了他的衣袍。
明玄閉上眼,感受著懷里的溫軟,他用鼻尖抵著晏瀟的鬢,面上泛起雋永的溫柔,在這耳鬢廝磨間,他低聲呢喃,“別怕,無論結果如何,我定護你周全。”
天色微明,方舟已經(jīng)駛入了北囂山地界,兩岸皆是奇形怪狀的巖山悚然而立。玉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推開艙門,在廊道內(nèi)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突然,玉恒瞪大了雙眼,茫茫囂水之上,水鏡方舟正被一團紅色的煙霧包圍,停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玉恒再遲鈍也反應過來情況不對,她左右張望,立刻沖到晏瀟的房前拍打門板。屋內(nèi)死寂,玉恒顧不得許多,推門而入,只見晏瀟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玉恒慌忙沖過去拍著她的肩膀叫道:“瀟瀟,快醒醒,出事了?!?p> 可不管她如何叫嚷、推搡,晏瀟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玉恒嚇得渾身發(fā)抖,她瑟瑟地伸出手指探了下鼻息,還好,人還活著。玉恒轉身出了門,顧不上男女有別,又去嘗試叫醒寧風、亞雨和畢方,結果,整個方舟上只有她一人獨醒。怎么回事?她顫抖著癱軟在地,六神無主,大家都怎么了,誰能告訴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自從化蛇離開迷霧谷,洛姬雅便沿著囂水找到了他們的船,船上有強大的符文屏障,她無法靠近。當然,她也沒打算和船上的人正面交鋒,只是按照計劃,將具有致幻作用的迷霧散入船艙內(nèi),通過呼吸進入人的大腦,將船中眾人誘入浮生夢境之中。
是人就有欲,仙也不例外,現(xiàn)實中無法企及的愿望可以在浮生夢里完美實現(xiàn)。夢境中所有的一切都由筑夢者的心意設定,從而讓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但是,洛姬雅算漏了一個人,對玉恒來說,能夠每天和師父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場美夢,所以,洛姬雅的致幻迷煙對她完全不起作用。
可此刻,玉恒卻不知道該如何扭轉局面。她無力地跌坐在木板上,看著寧風沉睡的面容,他是那么好看,就像畫本子里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玉恒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輕輕撫摸寧風俊秀的面龐,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親密地觸碰他,嬌嫩的手指微微顫抖,劃過寧風白皙光潔的面頰。當玉恒的手指拂上他眉心的剎那,周圍的一切驟然發(fā)生來了變化,天空蔚藍、陽光明媚,古樸的小院內(nèi)青石地上積著厚厚白雪,一棵老梅樹佇立在小屋前,滿樹紅梅傲然怒放,在這一片潔白中顯得那樣艷麗多姿。
玉恒慌忙收回手,猜到了什么,“剛才那是......師父的夢境?如果自己入夢,是不是就可以叫醒他?”
思及至此,她深吸了口氣,將手掌緊緊貼上寧風的眉心,同時凝神閉眼,讓靈識探入了浮生夢中。
盛夏,首都,外出和同學自駕了十多天的晏瀟終于回到了家。此刻早已日上三竿,窗外烈日熱情火辣,她還在柔軟舒適的床上埋頭苦睡。有人輕輕推門而入,拉開了煙灰色的窗簾,陽光如一縷縷金色的絲線穿過微微晃動的白色紗幔,在晏瀟的面上流轉不定。媽媽將她從薄毯中挖了出來,柔聲輕喚:“瀟瀟,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媽媽煲了你最喜歡的魚湯。”
晏瀟艱難地坐了起來,將下巴擱在媽媽肩頭,享受著疼愛。隨后,她像往常一樣,迷迷瞪瞪地沿著熟悉到不能再熟的線路踱進衛(wèi)生間,開始洗漱。
轉眼間,暑假結束了,晏瀟回到學校,和同學們一起恢復了教學樓、食堂、宿舍、操場四點一線的大學生活。這天是她的生日,下課后一群人出了校園為她慶生。去年,在陳長和多吉的鼓勵下,李響向晏瀟表白,卻被她委婉拒絕了,她清楚自己對李響沒有男女之愛。今年的生日宴上,李響手捧鮮花,堅定地表示不想再做她的發(fā)小和兄弟,他一直一直都只想做她的男朋友。這一次,晏瀟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愛情,她伸手接過玫瑰,想要試著談一場青梅竹馬的戀愛。
正當花瓣飄灑,伙伴們歡呼起哄的時候,突然所有的喧囂戛然而止。晏瀟轉頭四顧,周圍的環(huán)境如同被人按了暫停鍵,一切畫面與聲音都被定格,餐廳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汪楠拋灑花瓣的手舉在半空,同伴們夸張的表情、服務員手中玻璃水壺倒出的水柱、李響環(huán)抱自己的動作,連同一片片緋色的花瓣全都凍結在當場。
這畫面太詭異了,縱然晏瀟膽大如牛也被驚出一身冷汗。還沒待她作出反應,一只冰涼的手將她從李響面前拽了出來,拖入一片紅色的迷霧之中。那只手很涼,觸碰在她肌膚上,激得她打了個哆嗦,晏瀟敏捷地反手試圖制服對方,這一招她玩得極其熟練,百試不爽,然而今天,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下,她卻失手了。
晏瀟轉頭怒視身后的人,卻被對方的樣貌震在當場。那人一身古雅的藍色長袍,眉目清俊如畫,竟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放手,你是誰?”她憤怒地吼道。
見她認不出自己,那人面上透出一絲迷惑,轉而皺起了眉頭,眼中是苦澀難言的怒氣。
“晏瀟,清醒點,這是幻境,是你的浮生一夢,再淪陷其中,你就醒不過來了,你是想死嗎?”
他的聲音因氣憤透著股沙啞的寒意,晏瀟心頭一震,隱隱覺得自己遺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就在心頭,卻無法想起、無法觸碰。她頭痛欲裂,百爪撓心,整個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與痛苦中,唯有那人掌心的沁涼,堅定、固執(zhí)地沖擊著她的心臟。
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么他的聲音如此熟悉?她看著那人如白玉雕琢出的手,那手曾經(jīng)不止一次這樣握住過自己,在翠綠的竹林、在黑暗的湖底、在清冷的山澗,他是,明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