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暗相對，陰陽交匯。符箓一揮，驅神役鬼。
于燈下的漆黑處，許仙凌空書符，一道神光顯出，憑虛飛渡，役使遠方的鬼魂將偷竊的銀兩歸還入庫。
事情完成得如此簡單，反而讓許仙感到有些愕然，因為他原本還以為會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惡戰(zhàn)。
雖然偷庫銀的確實是位小鬼，但也只是一個搬運銀兩的工具，無知無欲，真正起意盜竊的是驅使小鬼的人。
或許，還并非是人。
然而讓許仙覺得疑惑的是，他也未曾感受到針對他姐夫、亦或是他的惡意，似乎盜走庫銀這件事，并非幕后者的存心陷害，亦或是真的需要銀兩，更像是一時興起、隨手而為。
有了銀子卻沒感覺，沒了銀子更沒影響。
不管幕后者的所思所想，總歸是把庫銀追回來了，也算對姐夫有所交待，他就暫且作罷，不再追究。
許仙取出懷里的珠釵，看著他與素貞的定情信物，眼里滿是溫柔。
不曾想，僅僅過了一天，心境判若兩人。
昨夜還在視若仇敵，現(xiàn)在卻是情同愛侶。
無論如何，昨夜的他，都不會相信第二天就會墜入愛河，從此愛上白蛇，而今夜的他，回想起昨天傍晚的掙扎困惑，也覺得渾渾噩噩，頗覺孤單寂寞。
如果不曾遇見素貞，他本可以忍受孤獨。
驚鴻一面，心心念念。初見之歡，久處怦然。
“孤高自許、仙道可期”的曾經(jīng)，已經(jīng)回不去了。
神仙一旦動了凡心，便與世俗凡人無異。
但既然遇見心動的對象，又何須再執(zhí)著于過去呢？
凡人結得神仙眷侶，自然也與神仙無異。
而且仙道無需就此放棄，共同修道，彼此成就，自然也可以。
緣分難遇，眷侶難得，這千年不忘的深情，最終能夠走到一起，實在不易，自當無比珍惜。
許仙看向手中的珠釵，上面的禁制已盡數(shù)解開，沒有再對他設限，他微微一笑，未曾察覺危險，動念看向里面。
不料離魂乍合，瞬間神迷目眩。
滿眼的光怪陸離，許仙仔細看去，才逐漸清晰，這竟然是無數(shù)個自己！
仿佛過往的生命中每一刻都產(chǎn)生了變化，開始分出岔路，延伸出千萬億兆、無數(shù)人生——
兒時的他，沒能挺過那場大病，也未曾幸運地遇到仙人，在姐姐悲痛欲絕的哭聲中與世長辭；
兒時的他，雖然有幸遇到了仙人，但對湯圓模樣的靈丹卻無福消受，終究還是沒能斗爭過病魔，溘然長逝；
兒時的他，沒有任何疾病，反而天資聰穎，還被仙人看中，帶回山中修行，然而成仙實非易事，最后功敗垂成、魂歸幽冥。
少年的他，是個胸懷天下、憂國憂民的書生，一心想要革新這黑暗的官場和朝政，然力微言輕，抱恨而終；
少年的他，不再憂國憂民，選擇步入醫(yī)道，專心行醫(yī)治病，最后活人無數(shù)，回想此生所作所為慨然一嘆，壽終正寢；
少年的他，癡迷劍俠傳奇，不甘平凡，鮮衣怒馬，仗劍走天涯，跋山涉水追尋劍道，行俠仗義，不料四處碰壁，傷痕累累，郁郁而死。
遇見素貞的他，辭了教書工作，自愿沉迷美色，意志不堅定，經(jīng)不住小青的誘惑，釀成大禍，此后不慎被俘，無奈拋妻棄子，惹得素貞水漫金山，被永鎮(zhèn)塔下，自己卻有心無力，只能卑微地乞求悲呼，被小青一劍穿心。
遇見素貞的他，明知人妖殊途，依然義無反顧，不惜去跳崖以證明真心，終換來相依相守，然而佛不懂愛、心魔作怪，將素貞無情鎮(zhèn)壓，他自愿出家，在素貞用法力撐開的油紙傘下終日掃塔，直至傘面殘破、年華老去。
遇見素貞的他，因隱瞞庫銀被盜而遭杖刑被發(fā)配流放，因竊用王府寶物而入牢獄受鐵索穿骨，如此依舊癡心不改，遁入空門以積累功德求得素貞出塔，終換來三日情緣，不料物是人非，真情名存實亡，最后白日飛升，仙佛永隔。
······
恍若剎那一念，又似兆載永劫。
許仙目光凜然，眉間隱現(xiàn)金光，漸見超然佛性。
緣生已空，緣起即滅。空生空滅，滅生滅滅。
之前一劍斬去就消失不見的空滅之感，并沒有真的被他打破驅散，反而在這個時候驟然而起，變本加厲，威力遠勝往昔。
于是許仙駭然發(fā)現(xiàn)，他向來引以為傲的道術，在這空寂生滅的佛法面前，竟然全都無法使出，被徹底地壓制，再也起不到絲毫作用。
無窮盡的法理，攜著滔天威勢，猛烈沖擊心中的情感，讓他逐漸有所感悟，盡管這些感悟他根本不想擁有。
性本無情，命中有緣，情隨緣動，起諸生滅。
情動，難復內外澄徹；緣起，惹得萬法熾然。
如今頓悟大千，會諸生滅，百非都泯，再修本覺真如，證“如來藏”。
解脫一切法縛，勘破識陰，超出命濁，重歸無為法性，證“光明藏”。
許仙原本竭力反抗的心境，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沉寂入定，腦海中緩緩浮現(xiàn)出，兩尊無比高大、寶相莊嚴的佛，彼此對峙。
一為超我，一為本我。
超我法海，名世間尊、雷音如來——
相生相滅，于如來藏，隨為色空，周遍法界。
不生不滅，合如來藏，惟妙覺明，圓照法界。
法界生滅盡覺，忽然超越入世、出世間，真如現(xiàn)前，同一切六道眾生悲仰，合十方諸佛本妙覺心，入于如來大寂滅海。
本我法藏，名無量光、阿彌陀佛——
離生離滅，離寂離現(xiàn)，離一切相，空藏心也。
即生即滅，即寂即現(xiàn)，即一切法，不空藏心也。
生滅寂現(xiàn)，法相唯識，無非無是，空不空藏心也。
法相無量光明，破和合識，斷相續(xù)心，歸于此間三藏。
許仙若有所悟，心神恍惚，只覺得耳畔雷音轟鳴，眼前盡是光明，仿佛在下一刻就要超脫，立地成佛。
他堅守靈臺清明，銘記素貞身影，一念情動，緣起緣生，不悟空，難寂滅。
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叫做許仙，既已身許仙道，此世絕不成佛！
盡管每時每刻都感到無力為繼，難以持續(xù)，許仙還是固執(zhí)地堅守著真靈，讓自我不在超我與本我間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