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儂本多情人,第五節(jié)
自此之后,衛(wèi)武便真正在云宮住了下來。
牧天沒再要求她回靈虛峰修行,她便向教習嬤嬤遞了飛書,說要留在云宮備自己的定親禮。“牧天大哥只顧忙著政事,定親這些瑣事他都不管的,沒辦法,只能我管啊,最后只要他點頭即可。”衛(wèi)武如是道,甜蜜的笑容從酒窩慢慢溢出來。
誰也沒想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xiàn)在云宮宮外。
少納言攜童子童女自明神宮飄然而至,偶見立在宮門外的彌瑕,大熱天的他也不往樹蔭下避避,直直地站在宮門外。收起捂著鼻子嚷嚷“有血腥味”的童子童女,少納言打招呼道:“先生來了怎么不進去?”
聽到聲音,彌瑕眼睛才聚攏光來,臉上的陰狠戾氣也收了一二,展露出以前少見的笑容,向少納言道:“我沒法見那人。如果見到她我便會想起當年的滅門禍事,無法保證再繼續(xù)忍耐下去,但那人當年放我一條生路,尊者更是我恩人,若我向她動手亦是禽獸不如。那人與尊者大婚,這點東西煩請您替我送給她吧?!?p> 少納言這才注意到他手中抱著一個包裹整齊的物事,雖然看不清里面是何物,但包裹在物事外的布匹是大陸美麗輕柔的錦緞,可以看出對方廢了好一番心思。他再看看彌瑕,他身上戾氣仍是深重,但是自邙山一事之后,這人也學著微笑,慢慢有點牧天的溫和淡然。想著此人的確慢慢變化為藥老和牧天期望的模樣,只是仍被舊事牽絆,因而,他搖頭拒絕道:“我不會幫您代呈,這事已過去十年,況先生自己也說阿水當年放你一條生路,尊者又于你有恩,您既不忍傷害他們,何不放下心結重新來過呢?”
這時,門內(nèi)卻傳來衛(wèi)武的聲音:“潤蓮兄,別難為他了。彌瑕,我告訴過你,你不必強忍對我的怨恨,你要復仇、想殺我,只管來,不必擔心傷了我,你也傷不了我。但我有一事求你,你若復仇,這罪過我一人擔著便是,莫要尋我兄長叔伯麻煩?!?p> “我不會做出這個承諾……”彌瑕咬著牙,似是從嗓子眼里才憋出后幾個字,“望理解?!?p> 少納言瞧瞧宮門內(nèi),衛(wèi)武不見身影,又瞧瞧宮門外,彌瑕殺氣凝重,還是不解:“我真不知你們是如何弄成這樣,還是凡人都是如此?”
彌瑕并不答少納言此話,他似乎是有意忽略少納言這問題,轉(zhuǎn)而提起另一個話題道:“某聽聞她拒絕了西邙夜梟的請求。”
少納言愣了一瞬,才想明白他說的是誰,點頭道:“是有這事。阿水自述不是衛(wèi)長公主遺孤,衛(wèi)國君看重她也并非是為了血脈,故而不愿回大陸,這點西邙夜梟也能理解。”
“她說什么便是什么了!”
少納言感覺到彌瑕話中的諷刺,不想衛(wèi)武聽見再激化了他兩的矛盾,施了個隔音咒才道:“先生為什么生氣?阿水這話有何不妥,我聽著并無不對。”
“全部不妥。她為什么要在云中境內(nèi)拒絕?為什么不回大陸與衛(wèi)國君當面說清?”彌瑕道,“西邙夜梟與尊者有隔閡,如果衛(wèi)國君堅持她是衛(wèi)長公主遺孤,甚至說她是被牧天擄上了云中,西邙夜梟會如何想?”
少納言不可置信:“這不是撒謊嗎?”
“她說自己不是衛(wèi)長公主遺孤,這就是事實嗎?兩方都沒有證據(jù),西邙夜梟為何信她而不信衛(wèi)國君呢?所以我說她所為全部不妥?!?p> “另外一方面,便是關于尊者的。”雖然彌瑕說的肯定,但少納言注意到他說這話之前停頓了許久,似乎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也似乎是在想如何編造理由。很快,少納言便確定了彌瑕的行為既屬于前者,也屬于后者,這反倒讓他不解起來。
“今年春夏,余回西邙吊唁師傅,聽聞了一些有趣的消息,其中一件尤為引人注意。在大陸的朝局中,文史是一個非常清閑且沒什么話語權的官位,他們平日負責編纂文典,對朝政大事沒有任何插手的實權。但是,這幫人熟讀經(jīng)典,研究禮制,堅守古君子之風。因此,每每遇到違反常理的事情,例如:天子不遵守禮制、權臣掌控朝政等,文史便會上疏力加諍諫。最先往往由較低地位的人上奏,文字也較委婉,但接下來便是成堆的奏章,辭句也會越來越激烈,天子自然可以處罰他們;但朝中的高官會認為這是公意,會要求天子的赦免并且會對此問題提出解決的方案。平日里一批誰也瞧不入眼的人,就這樣迫使整個朝廷卷入這個爭端,即便抗議失敗,輿論也已鼓動起來,任誰也不能忽視這一件事去?!?p> 少納言不懂人世的俗情,因而不懂這個故事:“先生莫與我打啞謎,您有話不妨直說。”彌瑕沉默半晌,似乎有些艱難道:“如果文史代表西邙夜梟,天子代表尊者,朝中高官代表四岳十二睦……只要衛(wèi)國君堅持說她是衛(wèi)長公主遺孤,尊者身上就有疑點,西邙夜梟就會審查尊者,遲早這事會越鬧越大,直至四岳十二睦介入,最終就是尊者接受懲罰?!?p> “尊者不該結這門親,她帶給別人的永遠是麻煩……”彌瑕皺著眉頭,似乎已經(jīng)預見牧天未來的處境。他不知少納言也皺起眉頭,卻不是擔憂而是嘆息,他伸手拍拍彌瑕的肩道:“您不要這樣說阿水,她被人利用十幾年,不愿回大陸也是人之常情。
“我明白您在擔心什么,但是您說的這些都是基于衛(wèi)國君撒謊的基礎上,我不認為衛(wèi)國君會這么無恥,也不認為西邙夜梟對尊者偏見如此。大釋曾說過凡人的心有如深山泉水般潔凈,有如銅槍鐵盾般堅硬,至善至性。尊者也曾說大陸的君子忠心體國,知不可為而為之,置個人生死于方外?!鄙偌{言道,“先生,換句話說,就算阿水是麻煩,尊者答應與她成婚就是接受她這些麻煩。今后不論發(fā)生什么,尊者都會和她一起承擔?!?p> 彌瑕苦笑一番,又扭頭看向?qū)m門大開的云宮,將手中的包裹遞到少納言手中,拱手道:“這物事,勞煩少納言幫忙交給她了,在下先告辭了?!?p> “先生——”少納言攔不住他,只見彌瑕身影遠了,童子童女掩著口鼻從他袖中飛出來,一應一和地嘰嘰喳喳:“彌瑕君有殺氣?!薄坝袣??!薄把任吨??!薄坝醒任??!薄按笕诉h離他些?!薄安灰拷??!鄙偌{言被吵得無奈,抬手道:“回來?!蓖油只鲀蓚€小紙人飛入他袖中。
進了宮門,便見衛(wèi)武靠墻站著,面色沉重,左手持一把黑色長刀,刀已出鞘,殺氣孤寒蕭索,讓人不敢靠近。不禁啞然:“阿水你這是在做什么?先生還能真的傷了你不成?”
“彌瑕在撒謊,他根本沒忍過對我的怨恨,只是懼怕我的實力而不敢妄動。如果我的威懾不足以讓他忌憚,他早進來把我殺了。他走了嗎?”見少納言點頭,衛(wèi)武才收了刀,一身懾人的氣勢立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可你不也是叫他不用忍耐仇恨嗎?”
“說說而已,我又不是真想死?!毙l(wèi)武嗔道,又問,“他又拉著你談什么了,可不是說我壞話吧?”
少納言訕笑,忙拿出彌瑕交給他的包裹:“來看看這個,先生特特送給你的新婚賀禮,來看看是什么,我也有點好奇。”
“我不好奇。”衛(wèi)武搖頭道,“禮是送給牧天大哥的。彌瑕恨我入骨,又懼我甚于虎,否則上次在邙山見到我斬殺妖邪也不會突然發(fā)瘋。此次來云宮送禮估計也是看在牧天大哥的面上,否則他寧死也不愿見我的?!?p> “既然是送給尊者的,那我便帶去明神宮吧?!鄙偌{言施了個術,包裹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雕花錦盒,他揭開錦盒道:“這是我年前往須彌介子修煉時偶得的一支玉蓮蓬,佩之香氣宜人,可避蛇蟲;服之則醒神精氣,可解百毒。那時只得了這么這么一支,共九粒玉蓮子,一粒被西邙藥老討了去做藥引,余下的我都沒舍得動,今日便作為恭賀之禮吧?!?p> 衛(wèi)武接過那錦盒,只上手摸了一摸,便覺手心涼沁沁的,一股涼意直達全身,令人神清氣爽?!斑@玉蓮子可真算是寶物了,你就這么送給我,一點也不心疼?”
“自然有點心疼。不過想著此物最后會用到尊者身上,便不那么心疼了。”少納言假裝一副認真模樣道。
衛(wèi)武與他熟稔的很,從他還不會開玩笑的時候就認識了,便佯怒道:“呵,我就知道!大家都心疼牧天大哥,怎么沒個人心疼我個小姑娘?。俊笨伤髁恋难垌娃D(zhuǎn)身時翹起的嘴角無不彰顯她此時的好心情,“不過沒關系,牧天大哥會心疼我的?!?p> 兩人甫一對視,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定親禮如期舉行,唯一不足的是她寄給傭兵團的信如泥牛入海杳無蹤跡。離開衛(wèi)國不久她便收到傭兵團的來信,團長在里面寫道:“既如此,我也留不得你了,你且好自為之。”那時她一心奔赴云中,只當團長與她慪氣,便未多在意,誰知傭兵團是真的惱她、不要她了。早知離別后不復相見,她當時定不會匆匆離開,無論如何也該和傭兵團好好作別的。
牧天看出了她的愁緒,問道:“是因為傭兵團聯(lián)系不上嗎?我讓人把婚禮延后吧。按云中規(guī)矩,成親后你是要入籍的,云中不許族人擅自離開,你可就不能離開這里了?!?p> “我走的時候已經(jīng)想過會是這結局,耗費十數(shù)年的復仇因我一人而告敗,他們不原諒我也是正常。我希望婚姻能受到傭兵團祝福,但這世上不會事事都會如我意的,我都明白的?!毙l(wèi)武握緊牧天的手,“今后我不會再任性了,牧天大哥也不能丟下我,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