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京都洛陽。
位于城南貴里的寬闊大道上,坐落著一棟莊重肅穆的府邸。大門二層,立面三間,中間為紅色磚券大門。入門后只見廊腰深闊,守衛(wèi)森嚴,乃是當(dāng)朝車騎將軍府。
“稟將軍,小人已將金鋌送至劉祝住處?!狈讲旁趧⒆D沁呉鋼P威的家奴,此刻正匍匐在地,額頭叩于手背,屁股都撅到天上去了,阿諛獻媚的聲音活似妓院里的老鴇。
“他怎么說?”渾厚的聲音從案牘后傳來。一位身著團花蜀錦袍,腰系紫色綬帶,年逾五旬的中年男子手持竹簡,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墻壁上懸掛的疆域圖。目光所至,是涼州地界。
聽到家奴來報,中年男子轉(zhuǎn)過身來。此人兩肩寬闊,面廣鼻長,活脫脫一張驢臉,正是當(dāng)朝車騎將軍孫安。
“稟將軍,劉祝那小子冥頑不靈,還說什么秉公執(zhí)法,匡扶法紀(jì)...”家奴說到此處,語氣加重了幾分,正欲添油加醋多說幾句。
“好了,下去吧?!睂O安擺擺手,示意退下。家奴不敢抬頭,只得匍匐在地,像個蛤蟆似地倒退出去。
待到家奴退出正堂,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府中主簿-于聰,他上前拱手施禮道:“明公,我已安排府中心腹家丁攜金珠兩擔(dān)、書信戌時出發(fā),想必十日后巳時便能到達涼州。”
“嗯,此次辛義若能辦成此事,日后我借機上奏朝廷,表其為關(guān)中侯?!睂O安點點頭,向于聰投去贊許的目光。作為車騎將軍府頭號謀士,于聰辦事向來縝密周到。
“辛義其人,貪財無義,與其父辛遲趨炎附勢。這次收了咱們的重金,明公書信至,此事必成。”于聰貼近孫安耳畔悄悄說,“我手下小校探聽得知,司隸校尉牧平近年來連收好幾道密折,說是涼州前任刺史辛勖死因可疑,很可能是被其胞兄鴆殺。而其胞兄辛義接替刺史后,養(yǎng)寇自重,與塞外氐羌人暗通款曲,這半年來上奏朝廷的表功奏折多有虛假?!?p> “哦?”孫安聽到此消息,眉頭一皺,“此事當(dāng)真?”
“千真萬確?!?p> “待明日我去辛遲府上,敲打敲打那個老東西,不要以為他辛家做的好事,別人都不知道?!睂O安來回踱步,謂于聰曰:“唉,也不知道我那妹妹是怎么想的,怎么讓豫王娶了辛遲這個老東西的閨女?!?p> “豫王妃辛木甄,秉性兇頑,桀驁不馴,明公宜提防之。”
孫安深以為然。
太尉、東宮保傅辛遲,泰山人士。其人夤緣攀附,善見風(fēng)使舵。膝下三女兩子。其中長女辛木清,嫁晉王馬琳。次女辛木甄,嫁豫王馬弘為妃。小女辛木英嫁大司農(nóng)裴密之子裴景。
長子辛義,原為涼州別駕從事,胞弟辛勖在任上離奇死亡后,接替其位。
次子辛勖,官拜涼州刺史,都督?jīng)銮赜喝葜T軍事。在任期間,文治武功,縱橫闔閭,被塞外諸國呼之為“天將軍”。
十日后,涼州姑臧刺史府。
“夫人、壘兒,你們且進來看?!币粋€五短身材,肥頭胖耳的中年男子正圍著兩挑擔(dān)子翩翩起舞。此人正是太尉辛遲之子,現(xiàn)涼州刺史辛義,地上兩挑擔(dān)子裝的是車騎將軍府送來的金珠財寶。
聞聽父親引頸高歌,辛壘連忙從門外跑進屋中,蹲地上揭開蒙在擔(dān)子上的粗麻厚布?!把?!阿父,這是誰送來的厚禮啊?!毖垡娙绱硕嗟闹閷氬X財,晃得辛壘眼睛都花了,直勾勾得盯著,半晌擠不出第二句話來。
“阿郎,還沒進門就聽到你在唱歌。是誰送來進貢呀,難不成羌人又截了一批客商?”話音未落,揭簾而入一濃妝艷抹的婦人,蛇睛鼠目顴骨高聳,尖削的下巴上一顆豆大的黑痣分外扎眼。
看到地上兩擔(dān)金珠,劉狐兩只眼瞪得像雞蛋,嘴巴半天沒有合上,腦海里空白一片。
“婦道人家,不要瞎猜。”辛義掐住兒子的脖子,將其從地上一把拽起,順手拿起粗麻厚布將擔(dān)子蒙好?!斑@是車騎將軍送予我的?!毖援?,喜滋滋地哼著小曲,上前摟著劉狐的腰轉(zhuǎn)了起來。
“如今阿郎也是封疆大吏,不光是氐羌胡人爭相拜服,連京都的大官都來巴結(jié)阿郎了?!蔽醇罢f完,劉狐便以手遮嘴,喜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像亂墳崗上夜哭的鬼魂。
聽到京都大官這幾個字,辛義眼神瞬間冰冷,瞪了辛壘一眼,示意兒子出去。“方才京都來人,送我這兩擔(dān)金珠并一封書信?!闭f完,辛義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于劉狐。劉狐接過來打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重新裝好還給辛義,“阿郎,此事你意如何?”
“日前,阿父從京都派人傳我書信一封,說是太子毒殺皇帝未遂,已經(jīng)被圈禁了。自從張皇后薨,這孫皇后就一直給陛下吹枕邊風(fēng),廢長立幼,我在涼州也是略有耳聞。如今車騎將軍孫安跟他族弟尚書令孫驊依仗陛下對孫皇后的寵信,把持朝政。此次太子謀反鐵板釘釘,我看立豫王為太子,也是早晚的事?!靶亮x低著頭在房中來回踱步。
“阿父曾言弘農(nóng)孫氏貴不可言,咱們辛家可得抱好這顆大樹。如今他孫安自己找上門,可要把握好這次機會,說不定將來我也能位列三公?!闭f到位列三公,剛才面如死水的辛義喜笑顏開,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
“那孫將軍的事,咱們該怎么辦?現(xiàn)如今這涼州官軍還有不少都是小郎舊部,押送牧氏一門的,恐怕也都是京都勁旅。弄不好引火燒身,這買賣可劃不來?!眲⒑菜闶穷H有見識。
“好說,我這就給氐族頭領(lǐng)李拔修書一封,讓他派一千騎兵潛伏姑臧一帶截殺牧氏一門,那里荒無人煙,人跡罕至。事成之后,我予他百副鎧甲?!毙亮x腦子轉(zhuǎn)得快,做事風(fēng)格向來也是滴水不漏,“孫將軍信中說有一重要物件可能藏在這批囚犯的某一個人身上,此物干系重大,不容有半分閃失。這樣,明日我讓壘兒攜書信親自走一趟塞外,正好鍛煉鍛煉他?!?p> 劉狐看到夫君片刻之間便已想出對策,著實欽佩。但是僅僅百副鎧甲就能讓氐人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劉狐覺得不靠譜,“若是氐人不干怎么辦?”
“他敢?!毙亮x冷笑一聲,鼻孔噴出一股濁氣?!拔也桓覄佑霉佘娊貧⒔姡€不敢鎮(zhèn)壓這群雜胡嗎?”
前任涼州刺史辛勖曾組建一支五千余人的飛矢軍,專門察查境內(nèi)諸夷。辛義接任刺史之后,對胞弟親手組建的這支軍隊甚為忌憚,便一紙調(diào)令,遣飛矢軍駐扎涼州西平郡雅扎山,眼不見心不煩。眼下為防氐人不肯出兵,辛義便想到動用飛矢軍前往涼秦邊界,以護羌氐之名,給李拔施壓。
“武都郡屬秦州管轄,夫君貿(mào)然調(diào)動飛矢軍,怕有不妥吧?”
“好說,去歲朝廷曾播發(fā)一批賑災(zāi)糧,我給壓了下來。眼下正好借此緣由給武都氐部運送糧食?!毖援?,辛義調(diào)轉(zhuǎn)身軀,一頭扎出門外,徑往書房寫信去了。
“壘兒,別躲門外了,進來吧?!毙翂径阍陂T外過廊的柱子后,半個頭的影子打在窗戶上,劉狐早已瞧見。辛義出去了,方才喚子入內(nèi),“兒子,剛才都聽到了吧?可知你父為何要安排你去塞外走一遭呀?”
“孩兒不知?!甭犝f自己要走一趟塞外,辛壘嘴巴撅得老高。
“來,為娘教你?!眲⒑鼏拘翂咀阶约荷磉?,用食指從桌子上的杯中蘸了水,為兒子演示?!澳愀鸽m貴為一州刺史,封疆大吏,但是此事見不得光,不能動用咱們涼州的官軍。更何況押解囚犯的是京都勁旅,你父手底下那幾百個死士還不夠人家砍的。所以,咱們就得借刀殺人,讓氐族那些丘八來辦此事,神不知鬼不覺。”
劉狐與辛義共育有一女一子,長女辛艷嫁與司空崔歷為妾,定居洛陽。辛壘作為她夫妻倆的獨子,留在涼州甚是疼愛,凡事都講究個言傳身教,以期辛壘將來能出人頭地,封侯拜將。
“這些氐族人,張嘴吃飯全靠你父。往日水草豐美之際,你父借機朝廷征收租賦,派兵掠奪他們的牛羊。等到秋收以后呢,就堅壁清野。碰上白害災(zāi)年,朝廷播發(fā)的賑災(zāi)糧,你父十成抽三,剩下的七成,還得看他們部族表現(xiàn),才會分批給予。沒幾遭,他們就得跪著來求你阿父啦!”劉狐說到此處,喜不自禁,被自己郎君的手段折服。
聽到父親對付涼州蠻夷的手段,辛壘的嘴巴像吃了蜜一樣綻放開來。
原先父親在叔父手底下任別駕從事時,被叔父盯得緊,沒什么油水可撈。自從父親當(dāng)上了涼州刺史,對涼州轄內(nèi)蠻夷又拉又打,不僅讓他們跪地求饒,連自家生活水平都蹭蹭地攀升,大塊大塊的牛羊肉吃得都塞牙。府中的黃犬也是一個個膘肥體壯,走不動路,夜里府門外有人敲門,都懶得叫了。
說起氐族人,辛壘倒是想起來,前些年氐族新出了個頭領(lǐng),約莫三十來歲,名叫李拔。其人精明強干,頗有謀略。隔三差五的給父親進貢牛羊、錢糧,父親見他出手闊綽,有心拉攏于他。況且父親收受了李拔的進貢,對氐族部落也就睜只眼閉只眼。
此次車騎將軍要父親處理牧氏,正好借氐族人這把刀用,哪怕將來朝廷追查起來,也可推諉是胡人作亂。正好也可以再籍著朝廷追查的事由,敲氐族人的竹杠,兩全其美。
“阿母,阿父使得好手段,將來我要比阿父強?!?p> “辛氏滿門,我瞅著呀,就數(shù)壘兒最有出息。將來封侯拜將,光宗耀祖指日可待。”劉狐深情地看著兒子,眼中滿是望子成龍的期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