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yōu)閷W廣的離世惋惜了幾天之后,漸漸的就不再提起了。大家的生活又走上了正軌。
晴朗的早晨,空曠的田地里。當一團棉花一樣的白云從三層嶺飄向勺子巖時,陳有財正揚起手中的鋤頭奮力地在港子河東面的自家菜地里做活。
雖然已經(jīng)是立夏了,山里天氣,早晚還是涼絲絲的。陳有財穿一身洗得發(fā)白起毛的長衣褲,手上用勁一下下?lián)]動鋤頭。別看陳有財已過花甲之年,干起這些活來還是得心應手。由于常年的勞作,他的身子反而壯實得很,除了頭發(fā)越來越少,臉上黝黑起皺一些,干起活來,怕是連后生崽都趕不上。
一顆火紅的太陽從三層嶺后邊露出半個腦袋。陳有財覺得身上熱了起來,也有點累了。便停下來,將鋤頭橫放倒,一屁股坐了上去,一邊休息一邊細細地欣賞起自己的菜地來。
這是一塊七八分的斜坡地,里邊規(guī)規(guī)矩矩長著辣椒、茄子、南瓜、葫蘆瓜、空心菜,雖然都還沒結果,卻長勢喜人。陳有財還在四面田埂上種上了豆角、絲瓜,他尋思這幾天就去山里砍點細竹子,搭起爬藤架子。
陳有財這一生似乎是為田地而活的,他整日整日地守在地里,擺弄著他那幾畝責任田,精心地計劃著這里那里該如何栽種,才能最大化利用空間。小小的一塊地,他恨不得能繡出花來。你看,組上的許多田地都荒廢了,只有陳有財?shù)倪@塊菜地生機勃勃。這塊菜地是別人不要的,有財把它撿起來精心鋤了幾遍,下了肥,栽了各種各樣的菜苗。
陳有財與“烏牛公”陳功世并稱為羊山村的兩大狠人。并不是說他們心腸壞得很,而是他們做活狠。這兩個伙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開年三十到新年初二這三天,其余的時間都是泡在田里的。五黃六月里,別個都是草草做點活,就躲進村里乘涼、玩樂去了。他們倒好,頂著老虎太陽,在地里一做就是一整天。整個夏天里,他們都是光著膀子。黝黑發(fā)亮的肩膀和背部,夏天才過一半就要脫一層皮。不管什么時候去田里,總能看見他們埋頭做活的身影。當然,兩家地里的收成也絕對是遙遙領先其他家的。烏牛公比陳有財大了近十歲,近幾年做活沒那么狠,田里就成了陳有財一個人的天下了。后輩中更是沒有人能與之相比。
私底下說,陳有財是真有財。他最開始靠賣菜、賣谷子起了新屋。后來村里的青壯年紛紛外出務工,他又撿過組里別個不要的五六畝地來種,這樣他就有十多畝地可以種水稻,一年光賣谷子就有不少錢。幾個女子大了以后又出去給他掙了幾年的票子才出嫁。平時地里沒什么事的時候,他還會去掙點活錢。村里每年春冬兩季要請人到各座山上鏟防火線,二十五元一天,有財年年都去。還去給敏世挖磚廠的土,今年慶來要開山種油茶樹,他又報名去鏟草??傊袙赍X的活路,他都不放過。連年累積下來,他就存下了這許多的票子。
陳有財除了好一口米酒,并沒有其他不良嗜好。不抽煙也不打牌。就是一口米酒他也舍不得多吃,只有一年中最熱的那兩個月才會在每頓飯點吃上半碗,且絕不多吃一口。他兩口子是出了名的節(jié)儉,平時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即使生病了,能熬過去的,絕不會去兵子醫(yī)生那里花冤枉錢。這幾十年來,除了在龍生身上花了一些票子,幾乎沒什么其他的支出。
他屋里光郵政儲蓄的定期存折都有好幾本。這些,有財兩口子都不想讓別個曉得。尤其是幾個窮弟兄,就怕他們來借。別說弟兄,即使是親生女子也休想從他手里拿走一分一厘。這錢他們要留給兒子龍生。
陳有財歇了一陣,又重新站起來,啐一口唾沫到手心,雙手搓勻,接著干了起來。
“爸爸,爸爸……,轉來吃飯?!?p> 一陣清脆的童聲從陳有財屋里的方向傳來。他兒子龍生正站在門口朝他那個方向喊叫。
“好,爸爸曉得了。就來?!标愑胸攷еσ?,朝屋里的方向喊了一聲。真的,自從龍生加入他那個家以來,陳有財整個人活絡了起來,臉上時常掛著憨厚的笑。
陳有財將剩下的一小截地翻完,這才扛著鋤頭往家走。
等他到屋時,他女人香嬌正坐在桌上側過肥胖的身子,用一把鐵勺子送一口飯菜到龍生的嘴邊,哄到,“來,還吃一口。我寶乖,聽話?!?p> 陳有財將鋤頭立在馬口里,又到院里的水井上吊了一桶井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又洗了手,這才進了屋,走到飯桌上坐下。他扭頭對香嬌說:“哎呀,你也是,娃娃吃飽了就不吃?!?p> “你曉得什么。多吃點長得壯。”香嬌撅起嘴巴,橫眉豎眼說到。
這時,龍生從自己的長凳上滑下來,鉆到陳有財?shù)纳砼裕H切地喊:“爸爸。”,并靠在陳有財?shù)纳砩稀?p> “哎,我寶寶乖。”陳有財飯也不吃了,把龍生抱到腿上輕拍了兩下。
還沒等陳有財下桌,龍生就背起一個小書包,往門外走。十歲的龍生現(xiàn)在在村小學上二年級,這是早讀完回來吃早飯,吃完早飯現(xiàn)在要去上中午的課。
“爸爸,我去學堂里了?!饼埳呑哌呁愑胸斢H切地道別。
“好。娃娃在學堂里用功讀書啊,將來考大學!”陳有財笑瞇瞇地叮囑兒子。他早早就計劃好了,要把龍生供成一個大學生。雖然他自己以及他的女子們都沒上過學堂,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學生。但是他聽別人說大學生就是最好的、最有本事的,他要把最好的給兒子。
“好?!饼埳露攸c點頭。
“那還用講。我們龍生幾聰明,將來肯定是大學生!”這時候香嬌大著嗓門從灶房里出來,跟著龍生一起出了門。她要把龍生送過塘堰才放心。有財屋里的這個兒子并不像真正的農(nóng)村孩子,他們兩口子平時并不準他一個人到處在村里跑,怕摔著碰著。長到十歲的龍生從來沒下過地,有財兩口子舍不得他干活。因此,龍生看起來白白凈凈,說話也是細聲細氣。
送完龍生,香嬌蹲在水井邊洗衣服;陳有財坐在馬口里的臺階上歇了一陣,又扛著鋤頭出門了。
香嬌做完了屋里的活,便帶上門,去了塘堰上的謙世叔屋門前話事。她同謙世叔屋里的嬸嬸、有良老婆木秀、“烏牛公”老婆等四個女人坐在謙世叔門前的馬口里拉了一陣家常。時間到了中午十一點,香嬌要回去煮飯,學堂里十二點放學,她得準時做好中飯,免得誤了孩子的午休。香嬌起身拍了拍坐麻的屁股,同其他幾人說,“哎呀,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做飯了?!?,便沿著塘堰下了坡,往自家屋里走去了。
當她瞇著眼睛頂著大太陽走到自家的院子口時,猛然間看見一對中年男女正站在她的馬口里,男的留個短中分,瘦高個;女的扎馬尾,圓圓臉。臺階上還坐著一個滿臉焦急的短白頭發(fā)老婦人??蛇@幾個人她并不認識。香嬌心想,也許是別個找錯門了。她走上前問到:
“你們是哪個?”
幾人本來就一直朝她盯著看,見她開口,老婦人走近香嬌的身旁,激動地問到:“哎呀,你一定是有財兄弟屋里的?”
“是,你們又是哪個?”香嬌更是一頭霧水。
“啊呀!總算找到你們了?!崩蠇D人拉住香嬌的手,作出要抹淚的樣子。
“我呀,就是送孩子給你養(yǎng)的。他外婆……”
香嬌一聽這話,瞬間慌了神。無緣無故的,她怎么找上門來了?白紙黑字不是說好了永不相見的嗎?
她的臉霎時白了。拉下臉,語氣強硬地問到:“你來做什么?”
老婦人握起香嬌的肥手,帶著討好哀求的口吻說:“哎呀,妹子,我們來是為了孩子的事。孩子還給我們,票子還你,好吧……”
“呸!休想!做得什么美夢!”香嬌甩開老婦人的手,皺著眉毛罵道:“快死開來,莫賴在我屋里?!?p> “你聽我說,妹子?!崩蠇D人又靠上去,幾乎要哭出來了。
香嬌嫌棄地走遠幾步,罵道:“死開!”
“我曉得,是我辦的糊涂事。不過,孩子始終是要跟親生父母的?!边@個劉家婆婆也是沒辦法,她原本做主將外孫送走,是為了讓女子好找夫家。誰知過了一年,那短命女子又跟那死崽子在一塊了。在就在吧,偏偏連生兩個都是女子,再生就違反計劃生育了。這樣,女兒女婿才想著要把送走的兒子要回來。她其實也不想做這個壞人,她心里曉得,孩子肯定已經(jīng)跟這家有感情了。但為了女子以后有安生日子過,她只好找了來。
香嬌往老婦人那個方向呸了一口唾沫,鼓起眼睛罵道:“死開,莫在這里嘔屎!那是我親崽!跟你們沒有關系!還不走我喊人了?!?p> 眼見兩人談崩了,一直站在旁邊的中年男女這時走上前,客客氣氣地說:
“大姐,我們感謝你替我們養(yǎng)了這些年的崽。你放心,一定會補償你的。不會讓你白養(yǎng)一場。”
“呸!莫在這里嘔屎。明明是我的崽??鞚L,死開些!”香嬌大聲咒罵到,臉上繃得通紅。
男人語氣強硬地回擊到,“你罵人也沒用,崽是我們的,我就能要回去?!?p> “死開!想得美??鞚L!”香嬌心里十分焦急,學堂里馬上要放學了,如果還在這里拖著,龍生放學回來看到就麻煩了……
她將幾人往外邊趕,奈何他們就是賴著不動,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她馬口里的臺階上,任憑她罵。
周邊的幾個女人聽見響動,紛紛跑到有財門口來看。
“香嬌,做什么?這樣打打殺殺的?!敝t世屋里和萬世屋里的兩姊嫂探著身子到她院里來。
香嬌走到兩人身邊,拉著她們說了起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家,我養(yǎng)了十年的兒子,她們還有臉要!”
兩姊嫂馬上懂了,這是有財買那個孩子的親生父母要人來了。不是已經(jīng)買斷了?而且也養(yǎng)了這么多年,戶口和族譜都上了,哪里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們馬上和香嬌達成了一致戰(zhàn)線,繃著臉走到三人跟前,厲聲說道:“啊呀,光天化日,簡直無法無天?!?p> “孩子本來就是我女子生的!”老婦人見軟的不成,便梗起只剩松松垮垮一層皺皮的脖頸,粗聲嗆道。
萬世老婆翻起白眼說到:“沒見過你們這樣的,自己拿了票子把孩子送給人家養(yǎng),現(xiàn)在倒好,孩子養(yǎng)大了,你們想要了?別做夢!”
“孩子是我的,當然得跟我們?!敝心昱搜垡娬劜粩n,也就撒起了潑。
“是你生的又怎么樣?你又沒養(yǎng)他,他也不會認你!”
“就是。孩子只認有財他們,怎么會認你,快走,莫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老娘就不走,見不到人不走?!?p> “真不走?你嘴硬是吧?看你老娘我不撕爛你個蠢逼的嘴!”香嬌氣沖沖地上前,與中年女人扭打在一塊,嘴里還互相罵著難聽的話。
眼見兩個女人打得難解難分,女人的媽媽和男人準備過去拉住香嬌。作為嬸嬸的萬世和謙世老婆可不會任他們這樣放肆,她們很快也加入了混戰(zhàn)。
就在他們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一聲怯生生的“媽媽”打斷了這場混戰(zhàn)。
香嬌顧不得披頭散發(fā),急忙沖到院外,把龍生摟在懷里。
她眼神兇狠地朝來的三人罵道:“快滾,快死開。死出我們羊山?!?p> 這時中年女人也朝她們的方向走去,她朝龍生邊招手邊柔聲哄到:“娃娃,我才是你媽媽,快到媽媽這里來?!?p> 小小的龍生嚇得把頭埋進香嬌懷里。
“快去,莫在這里賴死,沒見孩子不認你們!”,香嬌再一次驅趕三人。
沒想到,中年夫婦見到龍生這樣,更加激動,直接走上前去想要抱龍生。“來呀,我們才是你的爸爸媽媽?!?p> “拿開你的手爪!”香嬌一邊死死抱住龍生往后退,一邊兇狠地罵到。
這激烈的陣仗嚇得龍生哇哇大哭起來。
這時塘堰一片聽到風聲的人都跑來了,長生老婆、慶庚兩口子、“烏牛公”老婆、慶來老婆以及她的兩個堂姊嫂等十來個村民站在香嬌身后給她壯勢,人們嘴里喊著,“老子看誰敢亂來?看看你們有多大的能耐,敢到我們羊山來撒野!”
陳有財聽到消息也趕了回來,他進門就操起馬口里一把鋤頭護在老婆兒子身前:“你個婊子崽,不怕死就來?!?p> 中年男人狠狠地說到:“好。今天仗著你們?nèi)硕唷2贿^,我們還會再來,下次來就不是這樣了!”
平時憨厚的陳有財發(fā)著狠說:“見你來一次,打一次。你不怕死就盡管來!”
“就是?!庇胸斏砗蟮拇迕駢褮庹f到。
就這樣,吃了癟的三個人不甘心地出了陳有財?shù)奈蓍T。
兩個愛打探的婦女悄悄跟在三人身后,眼見他們過了勺子巖,上了出村的小路,才小跑著回到有財屋里,高興地喊:“走了,走了,看著出的村?!?p> “婊子崽肯定怕了,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蹲在馬口里的人們說到。
不過有財兩口子擔心的是他們要時不時過來鬧。要是他們趁自己不注意,把龍生拐走了怎么辦?
大伙在有財?shù)脑豪锲咦彀松嗟爻鲋饕狻?p> “要我說,不用怕他,怕他個卵!”
“是,不用怕。只要他敢再來,就打。自古以來,還沒有哪個敢來惹咱們羊山人,他不怕死就來!”
“這幾天大家驚醒著點,見到生人多留心。有財屋里有什么響動,就趕緊來?!?p> 大家紛紛點頭說:“做得,做得?!?p> 這樣說定后,大伙漸漸散了。
晚上,有財兩口子給龍生簡單說了一下關于他的身世,他們告訴龍生,是他的親生父母不要的他,并問他如果要選,選誰?
小小的龍生哪懂這些,他只是傷心地抱著香嬌哭道:“我要媽媽。不要那兩個壞人?!?p> “媽媽也要你?!币幌驈妱莸南銒梢部拗Ьo“兒子”。
第二天,有財?shù)乩镆膊蝗チ?,就在屋里守著兒子。龍生學也沒去上了。有財兩口子怕他在學堂的路上被抱走。兩口子就守著他,哪也不去。
這樣安穩(wěn)地過了一天,到了第三天下午,現(xiàn)任村長陳爾世來到有財屋里,開門見山說:“有財老兄,你屋里的事我都曉得了。這次的事鬧得有點大,孩子我估計留不下了,我過來先跟你打個預防針。讓你有個心理準備?!?p> 有財兩口子瞥過臉不高興地說,“你都不像自己房里人,倒幫著外人!孩子是她自愿給我的,錢也收了,我戶口也上好了,這些你又不是不曉得。再說也過了這么多年?!?p> 爾世耐心地勸說道:“老兄,嫂嫂,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現(xiàn)在都講法,買賣人口是犯法的。”
陳有財叉著腰,紅著脖子大聲說到:“我不曉得什么法不法!反正崽是我的,戶口也上了。”
“上了戶口也沒用,就是當年給你們辦戶口的相關人員也要被連累。這是沒辦法的。我怎么會不曉得你老兄為了這個孩子受了多大的累,操了多少心。要是能保住,老弟我肯定不會胳膊肘往外拐?!?p> “問題就是他們現(xiàn)在鬧到了縣里,縣里下精神到鎮(zhèn)上,讓你們主動把孩子還了,不然事情就大了。不”爾世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早上鎮(zhèn)政府辦公室打電話給他,讓他做思想工作。他不得不來當這個壞人。
“那不關我的事,反正孩子是我的!”
眼見事情說不通,爾世也只能打道回府。沒別的法,只能照實跟上邊說了。他順便還提了提孩子在這邊的生活,以及他同養(yǎng)父母的感情如何如何深,希望上邊能不能考慮考慮孩子的情況,或許就讓孩子留在羊山,讓有財補償一點錢給親生父母那邊?
爾世曉得有財兩口子對這個孩子真的是掏心掏肺,如果強硬要走,不曉得兩口子會不會想不開?再說了,這個孩子的母親當初肯定是點頭了的,至少是默認了。不然隔的這么近,這么多年里怎么都找上門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
爾世估計,要不就是孩子的親生父母覺得當初給少了,想再多要一點?
唉,是有財老兄的執(zhí)念害了他呀……
聽了爾世的話,陳有財估計這事沒完。不過他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樣,他都不松手,除非他死!
香嬌跟有財?shù)南敕ㄒ恢?,她這幾日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精神整天高度集中,生怕又竄出來人要跟她爭龍生。她把所有的母愛都給了龍生,龍生享受了她親生女子從來沒有享受過的慈祥與耐心,她對龍生的感情不會比任何一個母親對親生孩子的感情少,甚至更多,所以她是絕對不會讓龍生被搶走的!絕對!
到了第五天,陳有財一家人剛剛吃過中飯。有財老婆抱著龍生在馬口里坐著,有財自己則雙手撐在半截的院墻上,朝遠處的田地望著。幾天沒去地里,不曉得小東西們長得怎樣了?
就在他出神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最后停在有財?shù)奈莺蟆?p> 從五輛警車里下來一隊穿警服的武警。武警護送著那天來的那對中年夫婦,一路朝有財屋里走去。后邊還跟著幾名便服人員,他們肩上扛著拍攝的儀器。
人們紛紛奔走相告,“快去有財屋里看看,警察來了。”
中年夫婦領著武警,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有財?shù)奈蓍T。他們把事情報到了市里,市里很重視,核實了情況后立馬派了專人處理,還讓市里的電視臺來跟拍,準備做一期人口買賣的專題報道。
有財見狀,趕忙起身擋在老婆孩子面前,“你們干什么?”
“你是陳有財?”一個身材高大,穿制服的武警問到,看樣子,他是這次的負責人。
“就是我。你們想怎么樣?殺了我?”有財梗起脖子頂?shù)轿渚拿媲啊?p> 嚇得武警連連后退,耐心地說:“老鄉(xiāng),咱們是講法的,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我們來不是找你麻煩,就是協(xié)助你們解決問題,讓孩子回到親生父母身邊?!?p> “沒可能!除非我們死了!你要不把我一槍打死,不然沒門!嗚嗚嗚……你們欺負我們小老百姓,還講不講理?”香嬌大聲地哭喊到,懷里的龍生也嚇得放聲大哭起來。
遇到這樣的情況,領頭的武警同志只得耐心講解其中的理和法:“我們曉得,你們兩口子跟這個孩子有了感情。不過,買賣人口是犯法的,小孩上的戶口也要下了,還要追究當事人的責任。你想,小孩沒戶口就上不了學,以后干什么也干不成。還有……”
這么一會兒功夫,有財屋里屋外圍滿了人。他兄弟有登、同房里的堂親,以及周圍的鄰居等等,一兩百號人,他們都來為有財撐腰來了。大家想著:這么多的人,他們抓得哪個來?
后生都出門打工了,來的以五十歲以上的居多,不然按以前,說不定都打起來了。
同房里的“牛婆”帶頭喊到:
“別在這里嚇唬我們老百姓,我們作田的,不怕這些?!?p> 一時間,眾人大聲地抗議起來,“就是,講法也要講理是不是?孩子又不是有財偷搶來的,是他親外婆收了票子送到我們羊山養(yǎng)的,還有他親媽肯定也知曉。怎樣,現(xiàn)在養(yǎng)大了,你們就想要回去當現(xiàn)成的爹媽?不要點臉皮!”
龍生的親生父母這時候并沒有正面回應,他們躲在武警后邊靜靜地看著。他們有把握今天一定能帶回兒子。
“老鄉(xiāng)們啊,聽我說,這件事很復雜,涉及到人口買賣的問題,這是犯罪,搞不好要坐牢的?!鳖I頭的武警被這陣陣聲浪攪得心煩,心想:怎么村干部還沒到。
另一邊,以陳爾世為首的幾名村干部聽說武警來了,心里一下慌了。他們本來想著不插手這事的,有財作為自己房里的堂親,又到了這個年紀,要是把他這個兒子要走,真不曉得會鬧出什么事?他們原來想:孩子的親生父母說不定鬧一鬧就消停了,哪個曉得他們竟然捅到了市里。正好市里在抓人口買賣的典型,這不撞槍口了嘛!
“快走,快去看看。別鬧出什么事。”爾世領著幾名村干部著急忙慌地出了大隊一路有財屋里小跑著。
陳爾世進門就朝領頭的武警走去,他握住對方的手,說
“武警同志,你們好?!?p> “你們幾個是村干部?”
“是的。”
“村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們才來?”
“嗯……聽說了我們就趕來了。”
“既然來了,那你們勸勸這些老鄉(xiāng),告訴大家,阻礙執(zhí)法也是犯法的。”
“好好。”
陳爾世為首的幾個村干部調(diào)轉方向,用土話跟眾人說了今天要是妨礙武警執(zhí)法,是要抓去長毛嶺坐監(jiān)的。
剛剛還在咋咋呼呼的眾人一下沒了氣焰,他們都怕長毛嶺。如果為了幫有財而搭上自己,那就太不劃算了。真抓去長毛嶺了,他有財還能幫做田里的活不成?還是能賠錢?
剛剛那么起勁,那是以為鬧一鬧就能幫到有財,既然連村干部都這么說了,那就肯定沒戲,何必再多費力氣?
一時間,眾人紛紛噤了聲,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只剩陳有登和“牛婆”等幾個自家房里的人在據(jù)理力爭。
領頭的武警走到陳有財跟前,耐心地勸導:“老鄉(xiāng),我們理解你的心情。別說是個活生生的人,就是一條狗子,時間久了,都會有感情。但是,我實話告訴你,這個孩子一定得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你再怎么阻攔也沒用。退一萬步說,就是你強行把他留下,到時候孩子的戶口下了,成了黑戶,學上不了,工作找不到,那不是害了他嗎?
“你放心,即使孩子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作為養(yǎng)父母,你們是有探視權的,什么時候想見都可以見。這是我們承諾你的,沒有人能阻攔。另外,等孩子到了十八歲成年,他還可以有一次選擇的機會,那時孩子想回來你這里繼續(xù)生活也是可以的?,F(xiàn)在孩子父母愿意補償你們十萬元,孩子跟他們走,你看這樣行嗎?”
“誰要他們的錢!錢我也有,我給他們錢,行了吧!”陳有財撇過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他嘴上雖說著強硬的話,但神情有了一些變化。他心里其實也曉得今天這一劫是逃不過的,只是不愿意就這樣放手。但是聽到剛剛武警的話,他似乎看到了一點希望:再等八年,等龍生有選擇權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我們對他那么好。
這時領頭的武警又去勸說有財老婆。香嬌緊摟著龍生,抱在一塊哭。她在迷迷糊糊中聽到說龍生能自己選跟誰,于是她馬上提高音量在龍生的耳邊帶著哭腔問,“寶寶,你說,你跟誰?”
“媽媽,我要媽媽!”龍生緊緊抱住香嬌的脖子,大聲哭道。
香嬌擤了一把鼻涕,挑釁似的說到:“你看,他選我們。不跟他們?!?p> “大嫂子,不是的。要等這個孩子十八歲成年才有權利選?!鳖I頭的武警解釋到。
“我不管,我崽選了我。”
“大嫂子,你聽我說……”
武警和村干部耐心地勸說著有財兩口子。
從太陽當空,到天黑透,人群漸漸散去。有財?shù)脑豪镏皇S械?、同族里的堂親和塘堰邊的一些鄰居。
香嬌心里還是怕了:等大家都散了,那豈不是只能任由他們帶走龍生?
不行,她要談條件!
她強打起精神,撇過臉,用強硬的語氣對龍生的親生父母說:“孩子只能留在他外婆家,我們每個月要去看幾次。”
“可以,做得?!饼埳挠H生父母聽見她松口了,忙不迭答應下來。
香嬌回轉頭,用力抱緊懷里的兒子,未語淚先流:“娃娃,龍生!嗚嗚嗚……好孩子,你就先跟他們?nèi)?,嗚嗚嗚……爸爸媽媽過幾天會來看你一次,做得么?”
懷里的龍生聽到這里,激動地尖聲哭喊起來:“不要,我要媽媽!我就要媽媽!”他哭得好像要背過氣似的。
“嗚嗚嗚,老天,嗚嗚嗚……干脆拿我的命去!”
一時間,有財一家三口哭作一團。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最終,龍生還是被他的親生父母強行抱著走出了有財?shù)奈蓍T。他們走的時候留下了兩萬元錢,說余下的以后補上。
龍生一路踢打掙扎、伸長手,撕心裂肺地喊著,“爸爸,媽媽……”
有財兩口子哭著追到車前,一遍遍呼喚:“娃娃,娃娃……”
臨了,香嬌反悔了,她躺到車前,喊著:“壓死我算了!”
很快,她便被抬到了旁邊,任她如何掙扎捶打都無濟于事,只能看著車子慢慢開動。
她追著車子跑出十多米,哭著喊到:“娃娃,娃娃,你聽著,爸爸媽媽的錢都留給你,你長大了回來,???”
車上的龍生扒在玻璃上,望著她和有財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爸爸,媽媽……”
這天夜里,有財兩口子一夜未眠,躺在床上傷心流淚。
這一夜之間,有財兩口子好像老了幾歲一樣,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來。兩人從昨天夜里開始水米未進,嘴唇發(fā)白起皮,紅腫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有登一早來屋里看了他們一回,他怕他們想不開,又勸他們好歹吃點東西。
有財兩口子耷拉著頭,連話也不想說。有登見大哥屋里冷鍋冷灶,從屋里端來一點早飯,叮囑他們要吃,然后才走。
可有財兩口子哪里吃得下東西,他們的心被掏空了!沒有了精神寄托。
有財田里也不想去了,還做死做活干嘛?將來死了留給誰?
他的生活沒了盼頭,自然也就提不起精神。
在龍生離開的第二天,有財兩口子就因為忍受不了思念,開著三輪車去了劉家坪,見到龍生,一家人又抱著哭了一場。他們在劉家坪待了一陣子,給龍生說了一些安慰的話,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羊山。
就在兩口子為能常常見到龍生而高興時,龍生的親生父母不樂意了,他們想了個主意,悄悄帶著龍生跑到外地打工去了。
等有財兩口子再一次去劉家坪時,他們才曉得這事。兩人一下慌了,他們把我的龍生拐到哪里了?該去哪里找人?
經(jīng)過他們一次次的上門鬧,龍生的外婆終于受不住了,將女兒一家的地址給了他們。她想,這么遠的路,料他兩口子也不會去。
一個月后,就在大家都以為他們不會去的時候,連縣城都沒出過的陳有財卻折騰著找到河下的姐姐,他求姐姐讓外甥開他的翻斗車帶他去,油費他來出。
禁不住他們的央求,細妹只能讓兒子帶他們?nèi)?。三人轉輾找到七百公里外的一個海濱城市。在那里,有財兩口子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兒子”??粗患椅蹇跀D在狹小的出租屋,有財兩口子心疼不已。他們一遍遍喊著“龍生”,問他話。僅僅過去一個月,龍生就同他們生疏了,只遠遠地喊了一聲爸爸媽媽。
有財和香嬌心里不免傷心失落。很快,他們安慰自己,一定是龍生的死爹娘打他,教唆龍生不準與自己這邊親。
看著,等龍生長大了,他一定會回來。
有財兩口子一遍遍在心里告訴自己,不然這日子沒法熬,八年??!
回到羊山后,有財又開始做活,他要給龍生多存點票子,等他回來好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