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安靜,只有女子的小聲啜泣。
穆婉嘉抱著溫熱的姜湯,哭的一塌糊涂。
永寧伯夫人壽宴那日,溫昶也在。那場宴會之前,穆婉嘉還是才貌無雙的高門貴女,如今這消瘦仿若病入膏肓的人,誰敢相信是同一個人呢?
溫昶不由得唏噓,他才做了那樣一場夢,現(xiàn)在竟然格外能夠共情穆婉嘉的遭遇。
世事無常,當真是殘酷。
謝珩抬起眼,眸子黑沉沉的,她隨口問了一句,“以后有什么打算?”
穆婉嘉移開視線,失笑道,“承蒙謝大人不棄,救了我兩次,可我如今殘花敗柳的,伯府因我蒙羞,妹妹們的親事恐怕都因我而……我哪里有顏面茍活于世呢?”
“呵……”謝珩輕笑了一聲,淡淡看向窗外。
溫昶偷偷看了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謝珩神色淡然,許久才開口回應了一句,“行吧,人各有志。”
這話與溫昶夢里的場景重疊,他握著匕首,謝珩抓著他的手腕,他吼道,“鎮(zhèn)國公府滿門抄斬,我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有什么顏面活著?”
謝珩似乎氣的狠了,他聽見她呼吸沉重,然后咬牙切齒的放開手,“行,人各有志,你自便?!?p> 不同于今日她這般應了一句就不再說話,他可能真把謝珩惹急了。謝珩反手給了他兩耳光,打的他耳朵都在嗡嗡作響。
嗡鳴聲中他聽見謝珩罵道,“你若是真不想活,你就去把大梁鬧個天翻地覆,把始作俑者拖進地獄里給你溫家陪葬,而不是這么窩窩囊囊的自盡!我不管你了,你他媽想死就死吧,廢物。”
他連忙扔了刀,想叫謝珩謹言慎行,這番仿佛要弒君的話若是傳出去,被人扣上一頂大逆不道的帽子該怎么辦。
卻聽見謝珩冷笑一聲,又罵了一句,“廢物!”
謝珩靠近了他,貼在他耳畔低語,“告訴你個秘密,救你出來的圣旨是假的,我偽造的?!?p> 謝珩說不管,但是到底沒有真的放任他,他被綁在床上餓了三天,連口水都不給,等到三天后,謝珩過來沉默的喂了他一碗粥,他配合的吃了下去,這事便算揭了過去。
不過從那以后,他再沒有想過自盡的事。
那股安神香的味道竄進鼻腔,溫昶深吸了一口,忽然從虛妄被拉扯回了現(xiàn)實,他看著極其靠近的謝珩,嚇了一跳,連連后退了好幾步。溫昶連忙賠不是,“抱歉,謝大人,方才有些走神,失禮了失禮了?!?p> 謝珩打量了他一眼,擺了一下手,示意卷耳過去。
卷耳行了個禮,捏起溫昶的腕子開始把脈。片刻后,她福身一禮,“溫大人有些著涼,不過不礙事,喝碗姜湯去去寒就好了?!闭f著她對溫昶身后的繡繡說道,“剛好還有,姑娘隨我來?!?p> 去而復返的繡繡手里果真端著姜湯,小姑娘一臉認真,溫昶在她緊盯的目光中簡直頭皮發(fā)麻,最終只好一咬牙,閉著眼把一整碗姜湯灌了下去。
身子上暖和了一些,一直頭昏腦漲的感覺也輕了些,溫昶向謝珩道謝,對方正眉眼含帶著弧度,有些好笑的看著自己。
溫昶見狀尷尬的解釋,“我……我自小不喜歡這個味道……”
謝珩留下卷耳照顧穆婉嘉,帶著溫昶主仆二人來了外間,窗外河岸已經(jīng)近在眼前,溫昶透過窗子看見了巍峨的城墻,莊重輝煌的重量感撲面而來。
溫昶如今心境變化,看著這座城竟然有些陌生,明明在這出生長大,昨夜出來時還沒這種感覺。他心下嘆息,興衰榮辱從來都不是一瞬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印象中的父親身體很好,年幼時他總騎在他爹肩上,直到后來有一次,他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爹娘的房間燈火通明,有人進進出出,許久才安靜下來,然而血腥氣怎么吹也吹不散。
他偷偷跑到門口去看,卻發(fā)現(xiàn)本應該在戰(zhàn)場上的父親不知何時回來了,躺在床上毫無反應,母親坐在一旁垂淚,一邊不停的問,“暗箭?暗箭?你曾經(jīng)擁他上皇位,他怎么能對你下這樣的狠手?他怎么能???”
年幼時的溫昶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自那以后父親再沒上過戰(zhàn)場,他幼時還暗自慶幸,父親終于有時間陪伴自己。
直到長大了一些他才漸漸回過味來,因為父親的軍功,那時的溫家已經(jīng)封無可封。南溫北謝,以京城為分界線,以南的兵權(quán)盡數(shù)掌握在鎮(zhèn)國公府。
若非父親急流勇退,早早還了兵權(quán),任哪個君王恐怕都會猜忌。
不,溫昶暗自嘆了口氣,即便飛鳥盡良弓藏,鎮(zhèn)國公府功高蓋主已成了事實,宮里那位從來沒有放心過溫家。
他垂下眸子,將翻涌的情緒壓下,他不管這一場夢是真是假,只是多虧了這一場夢,不然他可能永遠想不通其中關(guān)節(jié)。
從前先生教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先生從未教過他君心難測,帝王無情。
溫昶把眼里的情愫收拾利索,再抬眼時只是含笑的看著窗外,他想,他既然得到了這樣的警示,無論是鎮(zhèn)國公府還是溫家,只要他在一日,即便是豁出去性命,他也不能讓夢里的一切成真。
他把視線落在謝珩身上,良久,心頭翻涌起了一絲柔軟,他開口道,“聽聞永寧伯博覽群書,最是看重禮教?!?p> 說白了,就是個酸儒罷了。
溫昶把這話咽回去,他是一向認為女子的貞潔不在裙下的。只是世道如此,在那樣看重名譽的所謂高門大戶的人家,人情總是比不過利益的。
他點到即止,謝珩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只不過這人性子里總有一些桀驁不馴的因子,有時你惹到她,她可能真就破罐子破摔。
溫昶笑了笑,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夢是真的。
謝珩一抬眼,鳳眸鋒利,她又天生瞳孔略小一些,嚴肅的看人時帶著不可忽視的攻擊性。
溫昶聽見他自己的心漏跳了一下,面上卻毫不顯露,他臉上是一貫溫和的笑容,“謝大人,怎么了?”
“沒什么,我記下了,”謝珩收回視線,看起來不冷不熱的。
溫昶敏銳的察覺出謝珩的不悅,他心下輕嘆,越發(fā)覺得不可思議,他在夢里好像真的摸透了謝侍郎的脾氣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