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了的事情，必定是要發(fā)生的。憤怨難平連家人義無反顧地將林依云推到了風口浪尖。用林依云的話講就是：事業(yè)的至暗時刻不期而至。
是的，這些天她寢食難安，思緒萬干。
做老師二十年了。這一路走來，她看慣了周圍各色的人和事：有的人憑借優(yōu)勢資源一路鮮花掌聲；有的人眼里全是功利，腳下踩著的才是學生；還有的人一輩子甘于平凡默默奉獻……當年那個滿身正義的憤青早已幻化成了一棵堅定而淡然的樹。她一直在改變，也一直從未改變。改變的是做人處世的狀態(tài)，“一切為了學生”是她工作的原則和底線，這份對學生的愛是她從未改變的。
樹欲靜而風不止?，F(xiàn)在林依云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這三年來自己工作的點點滴滴。
這三年里，她為了自己的班級———那個給秀安拖后腿的班級，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和汗水。然而這千辛萬苦卻如同石沉大海一樣波瀾無驚，風過原野一般漾過無痕。不是努力還不夠，也不是別人比自己更努力。只是面對學生的生而不同、天資有別，這個行業(yè)被迫選擇了回避。他們評判老師勞動的標準陷進了唯分是從的死胡同，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手里的“資源”雖不如別人，但“死磕”卻是依云的王牌。她擰著這股子勁兒，放棄過休息，放棄過對田甜的陪伴，甚至放棄過關乎自身的榮譽……硬是不服輸往前沖，終于干出點喜色，卻不料又跌入另一個泥潭。
為了提高連成玉的學習成績，她想盡了辦法。逼迫他背古詩、記生詞，占用自己的休息時間為成玉輔導功課。明明知道成玉就像一只野地里的小鍋牛，需靜靜守候才能慢慢前行，可為何偏偏要在他身上“下猛藥、狠治病”？為什么會這樣？為了成玉？歸根結(jié)底也是為了“班級榮譽。”依云一向蔑視功利，可在不知不覺中，她或多或少也和別人一樣循入了“功利輪回”里。只是她自己從未覺察而已。
想到這兒，林依云不禁驚了一頭的冷汗。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橫在了她面前：今后究竟該怎樣對待自己的學生？她茫然了。反倒只有一個明確的想法涌上心頭：她再也不想看到連成玉這個孩子了。原因復雜得很。不知是無法接受成玉父母制造的事端，還是無法撫慰自己遭受羞辱的靈魂。也許這想法中有對連成玉教育的錯付，也許是因為林依云也只不過是一個愛憎分明的普通人。反正一連幾日她愁腸百結(jié)，理不出個頭緒來。
眼下最緊要的事是連家人控告她收了價值五百元的超市購物卡。依云向調(diào)查組幾次澄清，并坦言交待了兩年前連耀祖登門造訪的事，禮品是一盒“西麥燕麥”，并沒有他所說的購物卡。林依云指責連家捏造事實?？蛇B家非說那五百元的購物卡就塞在燕麥片的包裝盒子里。雙方都信誓旦旦、各執(zhí)已見，讓調(diào)查組的工作擱淺在了這張“購物卡”上。
因為這，林依云好幾天都睡不好覺，臉色十分差。她坐在沙發(fā)上和田佳樂努力回憶著兩年前的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
“那盒燕麥片一直放在餐邊柜里，直至吃完也沒看見什么購物卡呀！”依云的右肘支在沙發(fā)扶手上，彎著手背托著鬢角兒使勁想著兩年前的小事情。她頭昏昏沉沉的，打著困倦的哈欠。
“高興了不請自來，還帶了禮物，說是尊師重教；不高興了說翻臉就翻臉，禮物變臟物，反咬一口說你受賄，這又叫什么？坑師滅道！”林依云悲憤不已。
“現(xiàn)在講這些有什么用?調(diào)查組會聽這些嗎?人家只以事實定結(jié)論?，F(xiàn)在連家是社會底層，是弱勢群體，無論如何調(diào)查組也要給人家一個相對滿意的交待的”。比起林依云來田佳樂顯得平靜得多。
“照你這個邏輯，我林依云是強者啦？我強到欺凌同學，強到搜刮家長錢財了，是吧？連你也是這樣想的嗎？”依云聽了佳樂的話更加激動，滿眼都是委屈的眼淚。
“我私底下找吳校長談過你的事了。談話中我能聽出來，他們就是本著這個思想來處理這件事的?！碧锛褬废蛞涝平涣说變?。
聽了佳樂的話，依云默言了?？粗Щ曷淦堑囊涝?，佳樂輕輕地撫摩著妻子的肩膀，放緩語氣說：“沒事的，吳校長代表不了調(diào)查組。我相信只要我們問心無愧，結(jié)果對每個人都會是公正的。說你一個小小的班主任老師想貪臟枉法，這鐵帽子不僅扣不住人，還會笑死人的。把心放寬了，別有負擔?！?p> 依云點點頭。她抬頭望向佳樂，抓住佳樂溫暖的手輕聲長嘆道：“現(xiàn)在連家咬定說我收了他們的卡。佳樂，你也想想，會不會我們粗心，把那卡連同包裝盒子一起扔了?！?p> “不可能，家里所有的紙箱盒子都是我處理掉的。如果有卡，我拆盒子時就會掉出來的?！奔褬房隙ǖ卣f。
這的確是件挺鬧心又充滿迷惑的事。如果真沒有卡，連家人編造這樣荒唐的事又是為什么？如果是為了錢，干嘛不編造說老師毒打體罰成玉，這樣獲得賠償不是更直接嗎？
“那天你把他們送來的禮盒子放到了哪里？會不會是從縫隙里掉出來，落到哪里了呢？”依云又追問開了佳樂。
“是呀，放哪里了呢？”佳樂回憶著那天的一點一滴。
“對了，放儲藏室了?！边@細節(jié)剛一想起，夫妻倆就像觸電一樣，抽身奔向了儲藏室。這是一間不足八平方米的小房間。房門正對的墻上開著半壁窗戶，使這本來狹小的空間覺得敞亮許多。兩側(cè)墻壁全裝了木柜子，各種雜物分類有序地存放在里面。
一張大桌子就靠在那透亮的窗戶下，平日里一些常用的物品挨擠著堆在這桌面上。他倆翻倒著將桌子上堆著的物品一樣樣搬到地上，直至一塊微微發(fā)舊的碎花桌布全部展露在眼前?？墒菚r間太久了，希望兩年前遺落在這桌面上的一張購物卡今天能重見天日，本就是一種稚嫩的想象。桌上什么都沒有，他倆只能失望地面面相覷。
地上的物件又被他倆一樣樣、一件件擺回了原位。一個包了黃色閃亮字母紙的方盒子端在了佳樂的手掌中。
“哎？這是什么？”佳樂問依云。
“這是咱爸的生日禮物，一雙老人運動鞋。下周一咱爸生日，準備送給他”。
聽了這話，佳樂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件件新年禮品，就在連家人登門拜訪的那天，那一件件新年禮品就堆在這兒……
“依云你等等.讓我想想……”
“你又怎么了？”
“我問你，那天我們是不是買回家里好多年貨，就快要過年啦?！?p> 依云想了想，片刻后回答：“對，那天是買了很多東西。門鈴響時，我們正忙著安放東西?！?p> “快想想，給你媽買的是什么？”
“燕麥禮盒！”幾乎同時他倆一起喊了出來。
……
事情還得回放到兩年前的那個小年夜。連家倆口給林依云送了一大盒包裝精美的燕麥片。在這盒子里的確放了一張500元的購物卡。巧的是連家送的禮盒和依云買給自己父母的禮盒一模一樣。這“雙生”禮盒和其他年貨一起被佳樂堆在了儲藏室的大桌子上。臨近新年，佳樂隨便提了一盒，又提了紅酒、醬鴨、干果等年貨一并去看望依云的父母。
人老了，吃東西也慢。當那盒燕麥拆開時、新年已過去一個月有余了。云媽媽戴上老花鏡，把購物卡舉在手里念叨：“云云這孩子，怎么跟我搞這套呢？”她喊來云爸爸一起看“買那么多東西都吃不了，還偷偷塞張購物卡?？旖o孩子還回去吧?！痹瓢终f：“前些年孩子們給錢，我們硬是不要。這次云云想了這法子把錢換成卡留了下來。既然放家里這么久了就留下吧。免得負了孩子們的一片心意?！痹茓層X得云爸的話有道理，于是這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而那盒依云買給父母的燕麥片卻被當成連家的禮物成了林依云一家三口的早餐。
依云特地回了趟娘家，巧妙地找了個話題核查此事，500元購物卡的事終于得以證實。她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父母，不想讓父母為自己擔心。還好，父母親并沒有察覺到什么。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這話轉(zhuǎn)到林依云和連家人這兒就成了“無巧不成劫”了。這“劫”是連家兩口一意孤行的“心劫”，也像是林依云命中注定的“劫”一樣。避不開、躲不過。事情形成這么一個狀態(tài)，橫豎看，只能是連家人所想的樣子——老師收了家長的禮品禮金，卻沒能教好人家的孩子，更沒照顧好孩子，讓孩子碰掉了門牙。至于這個狀態(tài)掩蓋下的真實種種，沒有人會去關注。連林依云自己也深知：此時的真相更像一場謊言，此刻的辯解無力而尷尬。她被命運玩笑了，她的心沉沉地掉進了冰河，無奈又冰涼。
整個整個的夜晚，依云躺在床上一句話也沒有，漫長的夜熬不到黎明。偶有朦朧睡意潛入大腦，她卻看到了周圍的人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她自己掉進輿論的深淵驚叫著醒來了。接下來該如何走？是堅持拒不承認？還是說出事實呢？如果承認，依云自己只能落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冤屈?？扇绻怀姓J，連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也將長久地背負良心的譴責……與其這樣還不如坦坦蕩蕩承擔過錯……
窗外透著晨曦，街道上傳來了稀疏的車流聲。她決定了：明天就把500元錢和燕麥禮盒的錢一起還給連家，她還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講給調(diào)查組。不管別人信不信，也不管別人怎么想，她必須說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