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銅綠色的鐘樓敲響了渾厚的九下,驚起一群棲居在上面的鳥兒,撲愣愣地飛開了。一條條綿延開去的鐵道線上,冒著白煙的蒸汽機車來來往往,匆匆忙忙。月臺邊上,有一輛機車靜靜的停在那里,周圍的人們熙熙攘攘,拎著行李的、夾著帽子的、步履匆忙的人們,一刻不停地走動、踱步、告別。濃濃的水汽順著車下的排氣口往外咕嘟嘟的冒著,飄上去,沖上了帆布的遮雨棚,又漸漸消散在蔚藍的天空里。
在被打磨得锃亮的銅棚架下,靜靜地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業(yè)界知名的自動書記人偶,薇爾莉特。而站在少女身邊,輕輕挽著她的手的,是德羅塞爾國立孤兒院的院長,韋施布爾,或者叫基爾伯特。
因為家族的關(guān)系,他的姓經(jīng)過再三考量,還是沒有改回去。但是因為與薇爾莉特的重逢,他早就把自己的本名改了回去。
那個基爾伯特,早就回來了。
這次一起出門,對他們兩個來講純屬是巧合。因為再過兩天就是弗呂格爾和德羅塞爾兩國聯(lián)姻的五周年紀念,因此兩國各大機構(gòu)的人都收到了參加典禮的請柬。而因為薇爾莉特曾為兩國聯(lián)姻寫過公開情書,因此也在被邀請之列。既然如此,這對如膠似漆的小情侶,也就順理成章地約定好了一起出發(fā)。
戰(zhàn)后的世界,發(fā)展迅速。原先萬眾矚目的蒸汽機車,此時已經(jīng)成了再日常不過的交通工具,在橫貫大陸的鐵路網(wǎng)上兢兢業(yè)業(yè)地運送著各種物資、客人甚至是軍隊。
但是即便如此,現(xiàn)在有能力坐火車的人,也還是寥寥無幾。先不說略顯高昂的票價,單是縱貫幾個互相敵對的國家這件事,就會讓普通民眾的心理感到有那么一絲接受不了。而且,除了商人,基本上沒有人會有那個動機去曾經(jīng)傷害過自己國家的人的地盤上旅游。所以,這輛列車雖然開通時間最久,可是站臺上卻遠遠不如其他站臺熱鬧。
「少校這是第一次乘火車嗎?」女孩看著身邊的人一臉好奇但又使勁壓抑的樣子,歪頭問道。
「被你看出來了啊……」
「……在緊張么……」
「和你在一起,我有什么緊張的……」
兩人就這樣一句句聊著,盡情享受著相互陪伴的時光。這時,一隊穿著陸軍軍服的士兵列隊走向了火車,順理成章地吸引了這對前軍人出身的情侶。
「自從劫持事件以后,守衛(wèi)車都放在車輛中部了啊……」
「是啊,畢竟摘一個鉤子就能解除守備兵力的話,未免也太好突入了吧……」
兩人的對話內(nèi)容,轉(zhuǎn)到了奇怪的地方來了。
「比起這個,少校,我們還是上車吧。畢竟要開一天半呢,時間還長著呢。」
薇爾莉特拎起皮箱,拉著基爾伯特登上了火車。
因為手里有德羅塞爾的邀請函,兩人自然能買到一等車廂的大包間。在訂票的時候,基爾伯特還猶豫過要不要定一個隔間,因為要在一起過一個晚上什么的……還是好害羞。但是,薇爾莉特執(zhí)意要和他待在一起,他也就下了下決心,從了薇爾莉特。
但是,當他真的踏進那個包間的時候,還是被裝潢的華麗驚訝到了。實木的四壁,小巧的電燈,潔白的床鋪,還有厚實的、華麗的地毯。
「從這趟列車開始運行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那個時候,這列車還只是富人的專屬,政客的專列……」薇爾莉特放下了箱子,坐在床鋪上。她的動作依然優(yōu)雅而溫柔,只是眼神變得不再單純自由,反而是多了一層回憶的困惑。
基爾伯特一眼就看出她的反常。他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小聲問道:
「是想起了什么嗎?」
「嗯……那次……差一點……」
「我聽說了,聽霍金斯說,聽我哥說……」
「為什么……明明是照著少校說的去做了……」少女思考著,眼神中透出一絲疑——
明明對人報以了溫柔,也差點沒有辦法活下去呢?
基爾伯特眼神里突然多了一絲愧疚。
是的,他沒對她講明白。
他只是想讓她善良,卻忘了讓她一定保護好自己。
他有罪,果然,是自己的錯,讓自己曾經(jīng)也差一點殺死她。
「薇爾莉特……對不起……」
「唉?少校為什么要道歉呢?」薇爾莉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
「怪我沒跟你說明白……」
「少校的話很明白,讓我活下去,讓我善良,讓我溫柔……讓我不要再去傷害……」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當時我沒跟你說明白!我沒時間跟你說明白……」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流出的淚水瘋狂搖晃著他眼前的世界。他啜泣著,按著薇爾莉特的肩膀,低著頭,滿頭的白發(fā)微微顫抖,
「我忘了告訴你一句話……你傷害了無辜的人,我當然會難過!但是,如果你因為所謂溫柔傷害了自己,差一點讓你自己送命,我會更煎熬!對我來講,你比這個世界還重要啊……」
「我……比這個世界重要?」
薇爾莉特的眼睛因為驚訝而睜得很大。
「就算世界毀滅,也要讓你安然無恙」這種話,不應(yīng)該啊……
「薇爾莉特,你要明白……有些人,你報之以溫暖,它們反而會回報以刀劍。我們的目的不是保護每一個人,而是拯救每一個人……對于那些人性尚存的人,你應(yīng)該給予加倍的溫柔;而對于那些瘋狂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離開……」
基爾伯特的理智慢慢回來了。他告訴自己,這是一個讓薇爾莉特蛻變的機會,也是讓她真正走出戰(zhàn)爭陰影的機會。自己一定要用這一段時間,彌補上她最后的一處傷痕。
戰(zhàn)爭過后,最痛苦的從來不是殺人的罪惡,而是接受自己殺掉的,是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一些本可以成為朋友,或者知音的人。而在此之上的,是接受自己和這些人一起,因為鮮血和傷痛,慢慢忘記了自己也是人,從而變得瘋狂,變得無可救藥。
而她,對何為人沒有概念,進而也對失去人性沒有概念。
她還不知道,當年的她自己是多可怕的存在。
她還不知道,當人失去了理智和人性的時候,是多么的可怕。
「讓他們離開?為什么?他們必須死嗎?我不理解,每個人都有活著的權(quán)利,我不理解……」疑惑和困擾,再一次爬上了少女清澈的眼眸。她望著面前的男人,就像當年一樣,渴望著知識,渴望著他的教誨。
「對,因為他們失去了活著的意義,進而變得瘋狂,變得失去理智?!?p> 「活著的意義?」
「這樣說吧?!够鶢柌囟自诹宿睜柪蛱氐拿媲?,抬起頭,看著這個懵懂的少女,
「當你聽說我死了的時候,你想沒想過離開這個世界?當你聽說我不想見你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活下去沒有意義了?」
「……」
「因為那個時候,你覺得自己最珍視的東西被毀掉了,覺得生活沒有希望了,生活就失去了意義。」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坐回了床上。
「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為了自己的執(zhí)念而活著。如果這個執(zhí)念不在了,倒不如把死作為一種解脫?!?p> 冰冷的機械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他的手。
「少?!墒恰M偸菚械模瑢??像您一樣,像我一樣……」
「不是誰都會這么好運的……我們足夠幸運,能夠得到所有失去的東西……要知道,當年我也就差一點,變成那些人那個樣子……」
「啊?」薇爾莉特的嘴張大了。她不能想象,一向溫柔的少校,也會有失去理智的模樣。
「當時,我在修道院的床上醒來。因為沒有身份牌,所以被當作了潰兵處理。我當時問救我的人,你在哪里,她們發(fā)現(xiàn)你了嗎,得到的答復(fù)卻是因為你失血過多,血壓過低,覺得救不過來了,就沒把你帶上。」
「那一刻,我覺得天塌了下來。我發(fā)瘋似地搖著那些人,任憑自己的傷口崩開,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匆认挛遥|(zhì)問他們?yōu)槭裁磼佅履?。那一夜,我的頭發(fā)一下子變得慘白,之后再也沒變回來?!?p> 「出院之后,我四處尋找,但是沒有任何關(guān)于你的消息。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了。沒了一只胳膊,少了一只眼睛,滿身的疤痕讓我自己都覺得嚇人。我開始酗酒,開始沉淪,改名換姓,想找一個什么小地方安靜地死去?!?p> 薇爾莉特已經(jīng)開始慌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扎穿以后撕成了兩半一樣,疼的她無法呼吸。她的嘴唇顫抖著,想要安慰眼前這個回憶痛苦往事的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說不出口。
在這種痛苦上,兩人的體會是高度一致的。
基爾伯特抿了抿嘴唇,傷痕累累的臉頰上滑過一絲淚水。
「就這樣過了三四個月,我遇見了一群孤兒。那一刻,我對你的所有愧疚,一下子被喚醒了。我想,既然改變不了過去,就從改變未來開始吧。那些孩子自小無父無母,不懂得什么是愛,只知道弱肉強食。他們和當年的你多像啊……我就覺得,這樣的悲劇,不要在我的眼前再上演了……于是,我變賣了自己的財產(chǎn),又四處找贊助,最后在夏洛特公主的贊助下建起了孤兒院。那之后,我就一心一意去教這些孩子,讓他們學(xué)說話,學(xué)寫字,學(xué)怎么跟人交流,教他們感情,甚至……寫信。我讓他們一個個變的得體大方,恰恰就是為了彌補在你那里犯下的錯誤,讓自己的心里好受點……」
「不是的……少校把我教的很好……沒有的事……」一滴淚,從少女早已濕濡的眼眶里盈出,滴在了他的手臂上。
那淚水,帶著少女的體溫,讓他渾身一顫。
「再后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給夏洛特公主寫代筆情書的事,我便覺得自己的希望又回來了。再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只是,沒有這些機緣巧合,我應(yīng)該也會像那些人一樣,活在憤怒、自卑和仇恨當中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忽地抬起頭,翡翠色的眼睛里帶著深邃和決心。
「失去理智的人和只知道殺戮、服從的人,都是可怕的。雖然這么說會傷害到你,但是這是事實。在別人眼里,戰(zhàn)爭時期的你,可怕的如同一個怪物。在我剛碰到你的時候,你和這些人一樣讓我感到恐懼。我甚至想把你殺死……但是,當你依偎在我懷里的時候,當你用顫抖的手捏住我的衣角的時候,我覺得你還有救。所以,我壓抑住自己的恐懼,緊緊地抱住你,就是為了讓你不變成這些人的樣子……他們沒有救了,并且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所以,我想讓你保護好自己,有一個正常的人格,然后活下去,自由的活下去……」
「是這樣……嗎……」薇爾莉特低下頭,沉思著說道,聲音好似在自言自語。
他為了拯救我,放棄了自己的本能和一切。
而我,差一點變成他最不想看到的樣子,又差一點被自己添油加醋的所謂博愛殺死,讓他失去生活的希望。
「少?!瓕Σ黄稹瓕Σ黄稹?p> 「沒必要道歉,薇爾莉特。你就像一張白紙,是可以改變的;但是那些人,自己把自己涂黑,清零,然后變得偏執(zhí)和瘋狂。能讓你正常的活下去,我很是開心……」
兩人輕輕的抱在一起,依偎著對方,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和生命。
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又一次貼近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