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艾拉克與雪地里連路都走不直的奴隸相遇時,他像那種宗教畫里會出現的人物一樣俯瞰著這些人。艾拉克在這樣的天氣仍然露著胳膊,他不覺得冷,他的心臟強健,四肢強壯,而且有厚厚的脂肪包裹著——這些脂肪都很昂貴,是他高貴身份和富裕生活的最好證明。
他一眼就看出這些人的身份,而這些人也能夠看出他的地位。這樣的一場相遇相當滑稽,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些人是沖著他來的,眼前的場景使他更加確定。眼前的奴隸們把手腳盡力地縮進破舊的衣服里,這些衣服不如說是布絮和碎皮捆成的織物堆,在烤火的時候可以被烘得又干又暖,但若是天氣隨著人一起冷下去,則又會變得又冷又硬,把寒冷長久地儲存起來。
我們知道,雇傭兵格爾曼和與他決裂的車夫伊利亞帶走了所有值得帶走的東西,這些奴隸現在比窮苦還要窮苦,他們已經沒有糧食了,炭火也所剩無幾。艾拉克此時的出現無法激起他們的恐懼,因為恐懼是有力氣的人的特權。艾拉克用眼睛掃過去,沒有看到帶頭的、負責的、擁有奴隸的那種人,他有點迷惑,但這種迷惑有無數種可能的解釋,就沒必要去細想了。
艾拉克不必道出自己的身份,在那個匱乏的年代,能夠穿得起完整、精美甲衣,身材強壯到有一些肥胖的必然是頗有身份的人,而且塔族人典型的長相也使得他完全無需自我介紹。他只需要說明自己的來意。
艾拉克說自己是為了處決所有逃脫的奴隸而來,但是仁慈使他能夠保全一部分奴隸的性命,只要成為他名下的農奴。
眼下這里除了人沒有值錢東西了,販奴是一種專業(yè)的生意,它像是混合起來的畜牧和強盜行當。艾拉克熟悉這兩者,但都不甚專業(yè),他迅速地做出了決定——要這些奴隸們捉對廝殺,他將把成功者納入自己的財產之中。
他制定的決斗規(guī)則很簡單,在摔跤中爬不起來的人會立刻被拉到一邊處決。然后丟到雪地的深處。觀賞奴隸之間或者奴隸與野獸廝殺是蓄奴者常享受的一種娛樂,塔族貴人很喜歡奴隸和狼徒手相搏的戲碼,他們的權勢如此之大,以至于使人和人之間的地位差距比人和獸之間的還要大,這可以說是一種毫無根據的幻覺,但這種幻覺使他們的統(tǒng)治更加牢固。
艾拉克不屑地笑笑,他年輕的時候經常跟著他尚在壯年的父親看這種戲碼,有一次他們用鐵鏈拴住一頭野牛,用狼的尿和帶倒刺的皮鞭趕得它發(fā)狂,再引它沖進戰(zhàn)俘委身的、尖利木柵欄包圍起來的營地??傊?,嗜血的個性不會是憑空產生的,而對殺戮的麻木也總有痛苦的來源。
他掏出馬鞭,用這根擦得發(fā)亮的皮質長物抽出一聲脆響。地上有積雪,這聲脆響是鞭子的尖端抽打空氣發(fā)出來的。下一鞭就落在了一個坐在地上的、年近五旬的奴隸身上,這個老奴隸痛得哼了一聲,沒有尖叫,沒有哭喊,就僅僅是比呼吸更粗重的哼聲。這哼聲更快地抽走了他身體里的活力,艾拉克示意他站起來,然而這個奴隸掙扎著也沒能完全站得住,他身邊有一個狀況稍微好一點兒的農民扶住了他,一個翼衛(wèi)嘲笑地笑起來,也抄起自己的鞭子。
“就是你倆吧,給他們打個樣?!边@個翼衛(wèi)這樣說。艾拉克咧著嘴看著這幾個人,并不因為翼衛(wèi)代替他指定決斗的參與者而生氣。這些奴隸終于被丟到了避無可避的命運中,如果說每一個人都將會死,每一個奴隸都將不體面地死,那么這些奴隸可以說是遭到了最糟糕的、野蠻摻著荒謬的死亡。
這個農民思索再三,決定跪下來懇求艾拉克。我們無從得知他和被鞭子抽中的老人之間有什么樣的情誼,這里只需要說明,即便奴隸之間也存在情誼。艾拉克舉起鞭子連續(xù)地落下,有一些抽中了老人,有一些抽中了農民,更多的則是落在周圍的地上。脆響不斷地和皮肉一起爆開。終于老人搖搖晃晃地坐下去,他的腿仿佛被折斷了一樣軟軟地癱在地上,氣息比之前的虛弱還要虛弱。
那個翼衛(wèi)對準這個老奴隸的腰狠狠地踢了一腳,他痛苦地閉起了眼睛,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用盡全力彎起身子嘗試著去抱這個翼衛(wèi)的腿。不知道是為了防止他再踢,還是為了接近他、反擊他。但是這奴隸既沒有力氣,又手無寸鐵,不管他的目的、他的想法是什么,都毫無疑問地失敗了,他甚至沒能做到環(huán)抱這個兇狠的翼衛(wèi)的腿,他一使力,被踢中、被抽中和勞役中積累的那些傷痛就都像要折斷他一樣兇猛地痛起來。
他兩手松軟地垂落,用一個不自然的姿勢趴在地上粗重地喘著氣。那個翼衛(wèi)只是伸出手指,對他數了三下,舉起刀落了下去,血無力地流了出來。農民免于被殺死,痛苦地蹲在地上,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艾拉克走到他身邊,一腳把他撥到一邊。
“你們之間可以互相挑選,或者等到我來挑選。好了,快點讓我看看你們的力氣?!?p> 有些奴隸明白過來這其中的生死是真實的,在混亂中有些人率先向身邊看起來衰弱的人發(fā)起挑戰(zhàn)。有奴隸搬起石頭砸向倒地者的腦袋,艾拉克吩咐身邊的扈從狠狠地抽打了這兩個人,然后把用石頭的人和被石頭砸得頭破血流的人都處死。這種肆無忌憚的控制和引誘卑賤者施暴的權力使他感到快慰。有些人騎在被摔倒的人身上,大聲嚷著宣告自己的勝利,艾拉克也遵守諾言讓他滾到一邊等待發(fā)落,享受短暫的存活。
這樣的場面像一副蹩腳的彩畫。火光和求生的欲望扭曲了人的肢體。有人不體面地逃生,艾拉克吩咐人隔開經過他認可的勝利者和尚在混亂中的人群,這激起了剩下人的渴望。人群就像已經燒透了的灰燼堆被野風一吹,把原本掩埋著的那點兒火光最后一次吹亮了。這些力氣本來已經耗竭了的可憐人為了最原始的渴望混亂地自相殘殺起來。站著的人越來越少,有人趴在地上,別倒他的人半靠著自身的重量壓在他的身上。有人蹲著抱做一團,有的人倒在地上被壓斷手腳,有人想要逃開卻被輕易地追上打倒在地。詭異的是這樣的場景中沒有聲嘶力竭的喊聲和尖叫,所有的搏斗、受傷都只在低沉的咆哮和喘息聲中進行著,就連將死之人發(fā)出的聲音也是嘶啞的。
有一個年輕的翼衛(wèi)難忍這樣的場面,背過身去卻被艾拉克一巴掌抽中肋下。他要所有跟著他的年輕人從這樣非人道的褻瀆中學習對人的漠視,就像他自己年輕時學到的那樣。
艾拉克等了幾分鐘才讓他的手下去制止這不堪的混亂。倒下的人超過一半,有些已經死了,大多數受了輕重不同的傷。像這樣殘暴的主意艾拉克一天能想出好幾個,他很懂得如何欣賞這樣惡劣的場景,人從來沒有利落地從自己動物的本性中擺脫出來,持鞭子的人和被鞭子抽打的人都雄辯地展示著這點。
在嘶喘也難以掩飾的不祥寂靜中,勝利者被要求把倒在地上的人拖走,丟棄在積雪深厚的草叢中。艾拉克允許他們剝走倒地不起的人身上的衣物,有些人的身上還散落出一些顏色少見的石頭、打磨圓滑的貝殼和小小的銀幣、銅錢。這些被私藏的財物和他們的活力一起被最終奪走了。剩下站著的人又能夠做活著的奴隸了,其實艾拉克并不是信守承諾的人,他曾經讓戰(zhàn)俘做過這樣的捉對“游戲”,但把勝利的那些也殺死了。之所以對奴隸特別寬容只是因為知道他們毫無威脅,而且還能賣些價錢。
僅從這一點來說,這場混亂不僅殘暴,而且昂貴。被丟棄的二十多個奴隸也值得上一大筆錢,能買下一匹很好的馬了。但是奴隸這種商品有一點特殊,并不是隨時隨地都有買家。這也是彼勒為什么在他?;顒拥牡胤筋H有威望的原因:他能為需要甩賣奴隸的人及時送上錢,而且價格還算公道。
同樣由于被毆打而飽受傷痛撕扯的小薩沙目睹了艾拉克挑起并享受這些看起來比他還要窮的人們自相殘殺,他有著小孩子所特有的憤怒,那就是真的相信神明會對惡人降下懲罰,而他的憤怒將有助于呼喚這種懲罰、證明受罰者的罪行。然而他的祈禱至少在短期內沒有任何作用,神在沉默,天空在沉默,雪使這沉默更甚一層,這種沉默凝固起來,把痛苦的聲音也束縛在其中。
這并不只是一個刻意模仿詩的比喻,見識過無邊無礙積雪的人會懂得我的意思。大雪是自然的消聲瓦,僅在幾里路以外便聽不到這殘酷而扭曲一幕下的聲音,這沉默的命運也將使不同的人在灰色的天幕和白色的地景下相遇。這相遇發(fā)生的時候,村子里的米哈伊爾同樣和查德利諾的主人彼得羅相遇了,這些或明或暗、或強或弱的命運交織起來,竟然就成了一樁改變歷史的公案。
石思Forten
連續(xù)過了三天泡在酒里的生活,今天終于撿到時間更新了。 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正是讀到陀、契等現實主義巨匠批判酒對人的荼毒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才決定以拙劣模仿俄羅斯文學的風格來寫作。 去年起點有一千萬付費用戶,九百萬作者,我有些朋友把這視為一種幽默,而我從這種幽默中讀出了一絲振奮,原來有那么多人把創(chuàng)作當成值得付出心血的事。同路人尚多,噫乎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