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jié),清晨的山谷中濃霧彌漫。
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大群烏鴉,密密麻麻的在空中盤旋,攪動著霧氣,發(fā)出陣陣刺耳呱噪。
吸引它們的,正是沿著山路四處倒臥的尸體。
或許是確定了沒有危險,烏鴉群很快飛撲下來,啄食著不甘瞑目的眼珠,青灰色的腸子,殘肢上連著筋的碎肉。
它們眼珠血紅,彼此爭奪,黑色羽毛紛紛揚揚。
“呱!”
一只正在啄食的烏鴉仿佛感應(yīng)到什么,撲棱著翅膀,卻沒有飛走,而是歪著腦袋看向不遠處的尸堆。
它漆黑的眼珠里映出一只緩緩抬起的手。
這只手推開了一具尸體,緊接著便是急促的喘息聲。
片刻后,一個渾身血污的人從尸堆中掙扎爬出。
那只烏鴉好奇的盯著他。
于是在這個深秋的清晨,尸橫遍野的山谷中,從后世穿越而來的張銘,半躺著和這只烏鴉大眼瞪小眼。
烏鴉很快便自顧自的低下了頭,繼續(xù)啄食。
張銘是被凍醒的。
原來自己之前并不是在做夢,而是這身體原主的記憶。
原主也叫張銘,今年才二十歲,本是大明廣西永寧州衛(wèi)所的一名小旗,隨軍入湖廣剿匪。
結(jié)果廣西兵在湖廣郴州府桂東縣附近山中,被流寇設(shè)伏擊敗,原主受傷昏迷,不知何時被自己奪舍魂穿。
做夢和現(xiàn)實的區(qū)別,張銘還是分得清的。
他摸了摸后腦勺,腫塊未消,一碰就疼。
好在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傷口。
但強烈的饑餓和口渴,讓張銘不得不放棄了再休息片刻的打算。
他環(huán)顧四周,驚喜的發(fā)現(xiàn)一節(jié)竹筒,手腳并用的爬過去之后,晃了晃竹筒,拔掉竹塞仰頭便喝。
冰涼的清水猶如玉液瓊漿,張銘貪婪的大口喝著,喉結(jié)快速上下滾動。
“水,水……”
微弱的乞求聲隱隱傳來,張銘循聲看去,卻見一個人正緩緩向自己爬來。
張銘踉踉蹌蹌的向那人走去,可是當(dāng)他走近之后,才看到那人已咽氣了,雞爪般瘦骨嶙峋的雙手還插在泥土里……
一股強烈的孤寂從張銘心底涌起,雖然看樣子這肯定是個流寇,但此時在張銘眼里,他只是個臨死前想喝一口水而不得的人。
張銘毫無征兆的彎腰嘔吐起來。
雖然胃里空空如也,但他卻吐的昏天黑地,涕泗橫流。
差點連苦膽都吐了出來。
良久,張銘才緩緩起身。
烏鴉越來越多,它們撕扯著血肉模糊的尸體,彼此間的爭搶也越來越激烈。
張銘撿了一根長矛,支撐著虛弱的身體。
他盡可能的搜集水和食物,將裝滿清水的竹筒用布條串起來,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耐显谏砗蟆?p> 至于食物,只找到了小半布袋糙米,以及一把疑似粗鹽的灰白顆粒。
張銘?yīng)q如孤魂野鬼一般,在遍地尸體的戰(zhàn)場上游蕩著,搜尋著。
不知不覺,尸體便越來越少。
當(dāng)薄霧終于散去,張銘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出了山谷。
可是又怎么樣呢?山谷之外還是黑壓壓的群山。
和不可知的遠方。
張銘離開山路,找了處相對隱蔽的地方。
他撿了些干枯的樹枝,用火鐮燃起一堆篝火。
然后用撿來的短刀劈開一節(jié)竹筒,放一把糙米,加上足夠多的水,再將竹筒架在火上。
燃燒的篝火讓張銘冰涼的手腳逐漸暖和起來,竹筒里沸騰的米粥有種淡淡的香氣,讓張銘感到越發(fā)饑餓。
“兄弟!”
這聲呼喚仿佛很遠,但張銘立即聽清楚了,他抓起身邊的長矛半蹲著轉(zhuǎn)過身。
是個身穿棉甲的衛(wèi)所兵,身材高大魁梧,深一腳淺一腳的從半坡上下來。
看得出來,他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但顯然也很餓。
他沒有兵器,在距離張銘數(shù)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手扶著樹干。
“過來吧?!?p> 張銘招呼道。
那人跌跌撞撞的走過來,一屁股坐在篝火旁。
然后就那么直愣愣的盯著架在篝火上的竹筒。
竹筒里的稀飯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
張銘又添了些水,灑了幾粒粗鹽。
那人自顧自的說了起來,起初有些語無倫次,什么百戶真不是東西,丟下兄弟們就跑了,什么總旗死的真慘,半個腦袋都被砸扁,眼珠掛在臉上一直晃,一直晃。
張銘也不插話,只是聽著,腦子里卻想起來,自己從橋上飛撲過去,想要救人的瞬間。
當(dāng)時好像什么都沒想,最后只記得那人肯定是死了。
她倒是得償所愿了,可自己呢?
如果能夠選擇,自己還會撲過去嗎?
那人說了半天才想起來與張銘互通姓名,原來他叫丁春山,乃是柳州府南丹衛(wèi)千戶所士卒。
張銘給丁春山分了一半稀粥,兩人很快就吃完了,竹筒都舔的極為干凈。
雖然分量不多,但體內(nèi)總算有了熱量。
“走吧。”
張銘站起身,踩滅篝火。
丁春山問道:
“去哪兒?”
張銘抬頭看看天空,沒說話。
因為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兒,能去哪兒,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山路崎嶇,偶爾還能看到倒斃在道路兩側(cè)的尸體。
或是衛(wèi)所兵,或是流寇。
不過此時都一樣,只是冰冷尸體罷了。
丁春山撿了把帶鞘的腰刀,想來腰刀的主人未曾拔刀,便將其丟棄了。
兩人都沉默著,如此行了半日,來到一個三岔路口。
左邊這條路稍寬,通往興寧縣,永寧兵前些日子正是從這條路而來。
張銘沒有猶豫,徑直踏上這條路,丁春山也不多言,緊跟著他。
過了不久,就有行人出現(xiàn),看樣子是逃難的百姓。
他們扶老攜幼,神色惶恐。
有的人趕著牛車,上面堆滿了雜物。
但大部分人都只背著個包袱,顯然逃的很是匆忙。
人越來越多,遠遠的看不到盡頭。
張銘攔住其中一人詢問,那人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流寇,從何處來,只說前些日子流寇占了永興縣,殺了許多人。
正說話間,后面有人驚叫起來,緊接著許多人四下亂跑。
張銘回頭一看,卻是流寇在后面追趕,有那跑的慢的百姓,被一刀劈翻,或是被長矛刺倒。
“走!”
張銘見流寇人多,立即往路旁山坡上爬去。
坡上林密,倒也好藏身,張銘躲在山石之后,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流寇肆無忌憚的追砍百姓,搶奪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財物糧食。
一言不合,便刀刃加身。
甚至連幾歲的孩子都不放過。
丁春山看得兩眼通紅,胸口劇烈起伏,緊握刀柄的手背青筋凸起。
流寇們亂哄哄的沿著山路向前追去,還有些家伙散開去追逃上山的百姓。
“別動!”
見丁春山躍躍欲試,張銘連忙按住他的肩膀。
他們藏身之處距離山路并不遠,附近還有不少流寇。
張銘脫下臟兮兮的棉甲,披散頭發(fā),乍一看上去倒也有幾分像流寇了。
丁春山有樣學(xué)樣,也脫了棉甲解開發(fā)髻。
兩人大搖大擺的鉆出草叢,有流寇見了也只是掃他們一眼,便急匆匆的去追百姓。
張銘低聲對丁春山道:
“若是走散了,便去十里鋪土地廟會合?!?p> 那是之前行軍路上的必經(jīng)之地,丁春山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張銘摸出短刀反手握著,瞅準一個落單的流寇追了過去。
那流寇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看了一眼,并沒有在意。
“噗!”
鋒利的短刀從側(cè)面刺入他的脖頸,他還未沒來得及喊出聲,就被丁春山從背后補了一刀,張銘拔出短刀,粘稠的鮮血順著刀尖滴滴答答的滑落。
張銘順手在尸體上擦了擦短刀上的血跡。
不知為何,竟然沒有絲毫不適感覺。
聽到前方不遠處有人慘叫,張銘便給丁春山使個眼色。
撥開草叢走了不遠,就見一個女子仰面躺在地上,衣衫碎裂,死狀極慘。
再往前,卻見兩個流寇背對著他們,將一個少女逼得靠在樹上。
那少女手里緊緊握著一根銀簪,抵在咽喉處,看樣子只要流寇上前,她就要自盡。
張銘來不及多想,沖過去便刺向其中一人,那人猝不及防,被短刀扎入后腰。
只是這一刀卻未能立時讓他斃命,反倒被他握住張銘手腕,兩人扭打起來。
旁邊流寇先是嚇了一跳,接著便被丁春來砍傷了胳膊,吃痛之下高聲叫嚷。
附近的流寇聽到后,紛紛向這邊趕來。
張銘大急,左手胡亂摸到個石塊,便抓在手里狠狠砸向?qū)κ值哪X袋。
那人頭上被砸了幾下,手上便沒了力氣,只兩條腿還在亂蹬。
張銘砸死這家伙后,見附近的流寇漸漸圍攏過來,忙跳起身,扭頭對丁春來道:
“走!”
丁春來此時已解決了他的對手,聞言看了眼張銘道:
“我去引開他們!”
沒等張銘說什么,他便喊叫著沖了出去,很快就把圍過來的流寇吸引到另一個方向。
張銘不敢耽擱,拽起那少女就走。
少女似乎想掙脫張銘的手,奈何被扣的太緊,只得亦步亦趨的跟著張銘。
山石嶙峋,雜草叢生,更有荊棘扎人,即便沒扎傷人,可是卻會扯破衣裳。
待張銘聽不到周圍再有人呼喝,終于停下腳步時,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你不是流寇吧?”
少女顯然已累極了,不過手里仍舊緊緊攥著銀簪。
直到此時,張銘才看清楚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