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得只剩褻褲的孫云帆站在院子中央,按照張清泉的指示擺出一個接一個的古怪造型,有金雞獨立式,有下腰式,有擴臂式,有一手指天、一下對地式,最后還倒了個立,在不同姿勢間,張清泉會根據(jù)孫云帆的發(fā)力點把按他的肌肉和經(jīng)絡(luò)走向,最后背對著孫云帆經(jīng)過半盞茶的功夫,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孫云帆在做第二個姿勢時就明白了,這是師父了解自己這個“陌生”弟子最快捷的方式,他剛要開口詢問,就聽張清泉說道:“可以了,把衣服穿上吧?!?p> 孫云帆邊穿衣服邊問道:“師父,您看出什么了?”
張清泉回身看向?qū)O云帆說道:“根骨還不錯,雖然說不上是絕頂上乘,但也算是一顆良木了,若能堅持不戳、日益進取,再待天運和命數(shù),江湖上早晚能有你一號,當(dāng)然,前提是你能吃得住練武的苦?!?p> 孫云帆不大不小的眼睛看向張清泉問道:“師父,天運和命數(shù)是何意?”
張清泉似乎很是滿意自己的胡子,又去摸了摸,道:“人生在世,有幾個青史留名的,就拿行軍打仗的統(tǒng)帥來說,他能名垂千古自然有他的兵法謀略,但更多的,其實還是在運氣,他若不想從大頭兵做起,而是直接或者參與指揮軍隊,那最打緊的就是他得出生在名門之后,這才能通過推薦的方式在軍中任個一官半職,之后靠隨軍出征混著軍功,直到某一仗給了他機會,讓他大放異彩,方算是將才大成,后面的功績沒人能跟他爭,但要是沒有前面那么多鋪墊,也就不會有他后面的故事了?!?p> 孫云帆聽得興起,這些道理他感覺母親應(yīng)該懂,但是他沒問過,現(xiàn)在突然聽到,感覺似乎是哪里開了竅,他緊接著問道:“那從士兵做起的將軍呢?”
“那些人,也就是普羅眾生,無論你是天賦異稟,可稱為百年一遇的帥才,還是善于積累經(jīng)驗,在一場場戰(zhàn)斗中摸索出戰(zhàn)斗的規(guī)律,最后自成一家,在這之前這些人最需要的,就是活下來。那漫天的箭雨,躲在云層和太陽強光下急墜而來的石炮,某個裝死的士兵從背后遞過來的刀子,受驚而沖過來的戰(zhàn)馬,陌生戰(zhàn)場中的流沙地或者沼澤,奇奇怪怪的疫病或者沒能及時救治的小小傷口,糊里糊涂死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nèi)绾蔚弥切┩龌曛袥]有統(tǒng)帥天才,沒有未來的將星,當(dāng)然是無從知曉,所以我才說天運和命數(shù)至關(guān)重要,那武朝的郭奎便是外戚,便是前者,一步步在戰(zhàn)場中較為安全的地方積累了戰(zhàn)功和知識,終成一世名將,那東方高地離國的姜佐離就是后者,一步步從士兵中殺出來的天命之子,到處絕路逢生,最終葬送了郭奎?!?p> 張清泉停頓了一下,看向了孫云帆,似乎想確認(rèn)這個只有十二歲的孩子是否聽的懂,當(dāng)他看到對面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睛后就知道了,孺子可教。
“世般種種皆如此,武將如此,文臣亦如此,武道更顯首當(dāng)其沖,我們也許可以靠著名師和利劍日益進取,但能保證在各類搏命戰(zhàn)斗中不陰溝翻船才是更為重要的,即便你武學(xué)很強,但你依然可能中一個難解的毒,可能被人偷襲,可能掉進陷阱,可能被人要挾,可能練功走火人魔,有很多情況是智慧和實力無法解決的事情,而這種事情一旦發(fā)生,往往就是死局,這是命數(shù);人尋得了名師,拜入了高門,但別人的東西就是別人的,你再使勁學(xué)習(xí),也拿不走,想要超越和持平談何容易,是否能延祚師門命數(shù)不至衰敗,這亦是命數(shù);一個凡人能否尋得名師,能否獲得寶刀,能否奪得無上秘籍,從此立于不敗之巔,冠絕古今,這還是命數(shù);所以在為師看來,江湖顯圣,努力只占一成,天賦占三成,剩下的六成全是機緣命數(shù)?!?p> 話音剛落,孫云帆笑嘻嘻地深作揖道:“這么說來,弟子距離江湖顯圣已經(jīng)有了九成把握?!?p> 張清泉是極為聰明的人,他眼神一亮,笑罵道:“好個油腔滑調(diào)的臭小子,你師父可沒有給你六成機緣的實力,你雖聰慧,但也到不了三成天賦,咱們啊,半斤八兩,在這太平盛世,湊活過吧?!?p> 孫云帆撓了撓頭,微笑道:“師父您懂得真多,想必是經(jīng)歷過不少事,看過不少書吧。”
張清泉搖了搖頭,說道:“經(jīng)歷是有,但不多,書嘛,書里全都是些禁錮思想的東西,可不會寫這些真實的道理,懂得多的原因也很簡單,師父也是有師父的。”
孫云帆剛想開口問,張清泉就打斷了他,“莫問此事,為師不想提起。沒問題的話就回到院中央,準(zhǔn)備習(xí)武吧?!?p> 孫云帆哦了一聲,突又想到了什么,抬頭說道:“師父,我看您檢查我的身體十分熟練,您可曾收過其他弟子?”
張清泉沉吟片刻,答道:“算是收過一個吧,但不是武道,檢查此等微末伎倆不值一提?!?p> 孫云帆有些疑惑,問道:“不是武道,那是求的何藝?”
“鍛造。”
孫云帆詫異道:“鍛造,您,您還會鍛造?”
張清泉猶豫了一陣,似乎是決定要不要講述這段過往,但是孫云帆采取了不厭其煩的詢問攻勢,惹得他有些煩躁,最終他走到院子里擺放的一張木椅上坐下,這是他平時在院子中閉目養(yǎng)神所用,旁邊還有張更破的桌子,上面有套簡易茶具,坐下后孫云帆就立刻上前,想去端茶倒水,張清泉擺手拒絕,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緩緩說道:“說來話長,我出生于涵州衷德郡的鐵匠之家,自幼隨父親鑄鐵為生,也算和睦安康,我十六歲那年,母親生了病,家里大量積蓄都用于求醫(yī)入藥,生意也是時常顧不得,漸漸的入不敷出,正犯難之際,恰逢郡內(nèi)高酬招兵,父親便應(yīng)征行伍五年,母親也得以延續(xù)命數(shù),但沒想到的是,父親解甲后心性大變,變得暴躁易怒,經(jīng)常一言不合就辱罵并毆打我與母親,本來漸好的母親又開始病情纏綿,他鍛造時也充斥著戾氣,從原來主營鋤具家具,變得只接刀兵鎧甲的單子,我也只得跟著學(xué)習(xí)起鑄造兵器來??赡苁浅鲇谖业膽嵖部赡艹鲇谀晟贇馐?,我想強于那個我已經(jīng)失望且仇恨的父親,并找到時機帶母親遠走,所以我很努力,絞盡腦汁鉆研,這使得我的錘煉鑄鐵技藝進展神速,又因機緣巧合得到了一塊上等黑金礦,最終我就打造了一把父親無論如何也超越不了的武器,當(dāng)我看著冷水降溫時刀身散出的彌漫白煙,我心中燃起了超越父親的怒意,所以我給這把刀起名為怒刀。”
孫云帆看向了堂內(nèi)墻上掛著的暗紅色刀鞘,內(nèi)置黑金刀,他此前一直以為只是把質(zhì)地比較不錯的鋼刀,現(xiàn)在他感覺這把刀似乎傳來了隱隱的憤怒與咆哮,瞬間就令他汗毛戰(zhàn)栗,皮膚似乎已有冷汗浸出。
張清泉沒有理睬孫云帆的變化,繼續(xù)說道:“刀出后,父親果然大怒,沒來由的大怒,似是不能承認(rèn)再也無法壓制我一般,我不理睬,回家中與母商議出走之事,母親不愿,父親追我至家中,再次毆打我與母親,我終于和他爆發(fā)了沖突,混亂中,拽著父親胳膊的母親被他一把甩飛了出去,撞到了床角,自此......”
說道此處,年近不惑的張清泉面容更顯憔悴,“母親的死似乎打通了父親的心靈,他驚愕之后,終于變回了那個我最早認(rèn)識的人,他哀嚎,自責(zé),無助,但我已經(jīng)無法原諒他,當(dāng)晚,我便離開了那個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隨身只帶走了那把怒刀。在經(jīng)歷了一段江湖蹉跎后,我認(rèn)識了潤雨,之后我和潤雨再入江湖行走,碰見了個投脾性的孩子,他看上了這把刀,苦心求我,我便教他鍛造之技,鍛造技藝也自是對身體有所要求,所以我也就像檢查你這般檢查過他,他喚我一聲師父,所以就算是我的一個徒弟,這也就是一開始你提問的答案。再后來,我和潤雨因故需要繼續(xù)游走,便與他分離了。直到我在落霞郡踏實地做起了捕頭,人到中年,才對家庭有所領(lǐng)會,差人回家打聽父親下落,后得村民告知,我走后的次年,父親就因酗酒在一次鍛造中打翻隨手放置的酒壺引燃大火,就這么去了?!闭f罷,又是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
孫云帆越聽越心驚,聽到最后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但又沒怎么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一時無語,他看著張清泉喝水,輕輕地問道:“師父,我今天一大早就過來了,沒看見您燒水,您這水,放多久了?”
張清泉也是一愣,盯著碗琢磨了一下,本就不小的眼睛睜得更大:“嗨!就顧著跟你說話了,三天了,三天了!今日怕是要鬧肚子了?!?p> 孫云帆嘴角抽了抽,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那個師父,我有點好奇,為什么,嗯...怎么稱呼,您父親,回來后會變得易怒呢?二十年前,沒聽說過有什么戰(zhàn)事?。俊?p> 張清泉恢復(fù)了神態(tài),嘆了口氣:“唉,為師也查過,確實沒有,但為何重酬征兵,同時參兵的人又有誰,發(fā)生了什么卻因職級不夠無法查起,當(dāng)年只顧著跟父親鬧別扭,最簡單的問詢都可能未曾有過,也可能問了,但我沒上心,同鄉(xiāng)的能找到當(dāng)時參過軍的,也都早亡,總之,這是我心下的一大疑惑和憾事,即便偵破能力如我,也是一籌莫展?!?p> 孫云帆摸了摸下巴,暗暗記在了心頭。
“好了好了,說的實在太多,為師心性確實較為豁達,見你確有種親近之感,收你為武道首徒也許有那命數(shù)也說不定。為師雖不敬鬼神,但面對冥冥之?dāng)?shù)總也感覺有些高深莫測,在那個時間點,在那個命案現(xiàn)場,一個懂得推斷又好武道的適齡武學(xué)之子就這么出現(xiàn)在我面前,要我傳道受業(yè)。呵,可還是那命數(shù),令我家破人亡。到底天意如何,真是想不明白啊......”張清泉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抬頭看了看天空,眼神渾濁。
孫云帆低頭不語。
張清泉續(xù)道:“除非為師覺得不合時宜的,跟你多說一些也無妨,既然你也有推斷之才,不妨再成長一些,但要切記,為師之本領(lǐng)均來源于不停思考,等你駕輕就熟之日,再和為師共同推敲天下詭事,想來也是快活!”
孫云帆心中清澈,感覺師父真是通達之人,前一刻還在感慨,轉(zhuǎn)瞬又胸懷天下,這讓他自己也有些感慨起天地冥冥來,于是恭敬的鞠了一躬:“謹(jǐn)遵師命。”
“去到院中央,為師講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