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四人沿著街道走到清波舫，楚英介紹說這里是望江亭所在之地，游船便是從這里出發(fā)，再于晚棠洲?？?。
清波舫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婦，楚英主動上前和他們盤談一番，商議了價格，船主人很快便答應(yīng)了。
四人登上游船，船內(nèi)陳設(shè)樸素而溫馨，船外四角掛著搖曳的紙燈籠。
窗外月色如水，河岸邊可見萬家燈火。白秋離輕輕掀開游船的簾幕，讓漫天的夜色涌了進(jìn)來。
燈籠的暖橘色光芒倒映在水面上，時有魚兒游過，漾開層層漣漪，倒像是星河化作雨滴，掉落在清江之上，綻開好看的光輝。
不知何時，江畔的樂坊傳來錚錚琴聲，清朗悅耳，隨風(fēng)悠揚(yáng)。
白秋離似是覺得耳熟，突然想起自己在父親的書房里看到過這個曲子的琴譜，“是北國的名曲《清夢》?！?p> 孟浮生頷首，“白姑娘學(xué)識淵博，此曲確是北國民間家喻戶曉的《清夢》?！?p> 他順手拿起了身邊的蒲扇，扇了扇風(fēng)，接著道，“其實(shí)這名曲背后，倒是有一段鮮有人知的傳說。”
他見眾人皆頗具興趣，笑了笑，“你們別盯著我啊，我只是隨便講講，全當(dāng)一樂?！?p> 江子樓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快別吊人胃口了?！?p> 孟浮生終于認(rèn)真了起來，徐徐道，“從前呢，有個書生，他很喜歡讀書，天下之藏書，莫有他不知曉?！?p> 江子樓挑眉看了看孟浮生，似乎在調(diào)侃他莫不是在借講故事自夸。
孟浮生略過了他的目光，“有一日午后，日頭正盛，那書生放下手中的書，迷糊的睡了過去。他夢見自己進(jìn)入了一個云霧飄飄的仙境，變成了一只小鳥。
他飛啊飛，終于飛到一處樓閣，只見依傍著高山而立的亭臺之上，是茂盛的竹柏，其間還有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仙君在撫琴。
那琴音清朗悅耳，余音繞梁。小鳥兒也被這美妙的琴音吸引，徘徊了許久不想離開，便落在了仙君身旁的竹枝上。
仙君撫琴十分專注，似乎未曾注意小鳥兒的到來，小鳥也沉醉在琴音中，忘了離開。
后來，不知過了多少年歲，那張琴，似乎生出了靈魄，時常在仙君不在時撥弄琴弦。
或許是耳濡目染，琴靈彈奏的三兩弦音，落在小鳥心里，覺得也極為動聽。
如果說仙君所奏是高潔傲岸的云端仙音，那琴靈所奏便是人間四月的山水清歡。
許是仙山孤寂，仙君又寡言少語，那琴靈居然和小鳥兒聊起天來，當(dāng)然是語言不通的，但小鳥兒透過琴音，能聽到琴靈內(nèi)心所想。
它說，自己想回人間看看。
后來，小鳥兒跟著琴靈到了人間，人間的琴靈不再是透明的靈體，而化作了個美麗的姑娘。
那姑娘眼中不染俗世煙火，卻有著許多奇思妙想，她把游歷人間所見，都編成琴曲。
春日桃花、冬日冰雪、人情冷暖、聚散離合，她經(jīng)歷過，卻又不甚留戀，只是偶爾會抱著自己的琴，輕輕撫一曲。
直到她走到了一個溫暖如春的國度，遇到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那人聽到了她的琴音，駐足了許久。
不日，琴靈姑娘門前放了一本樂譜，上面寫了“清夢”二字。
琴靈翻開樂譜，撥動琴弦，一曲清音如同泉水般傾瀉，時而仿若日光溫柔，時而仿佛夜色冰涼，時而如同蝶翼輕盈，時而好似大雪厚重。
琴靈姑娘奏完一曲，推開窗，朝遠(yuǎn)方望去，唯有一片澄澈的長空。
那日之后，琴靈姑娘變了，她常常會在門口等待，等那個不知名姓的人。
她變得愛笑，愛蹙眉，愛發(fā)呆。等啊等，終于在多年后等來了那個送琴譜的人?！?p> 說道這里，孟浮生突然停了下來，目光似乎醞釀著什么情緒，楚英小聲問道，“然后呢？”
孟浮生望向船外的闌珊燈火，緩緩開口，“然后，小鳥也產(chǎn)生了一種心滿意足的情緒，于是它困倦地挨著琴靈給它做的窩睡了一覺。
醒來之后，它發(fā)現(xiàn)一切都陷入了無邊的暗夜。
小鳥兒展翅想要往上飛，去尋找琴靈姑娘，卻被黑夜中看不見的漩渦裹挾著下墜，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落到了一艘船上。
茫茫黑夜中，只有這一艘船，在無盡的河流里飄搖。
他在船內(nèi)看到了琴靈姑娘，她眉眼彎彎，抱著琴彈奏著那曲《清夢》。
彈啊彈，青色成白發(fā)，逐漸透明的身體又恢復(fù)了實(shí)體。
她朝小鳥兒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嗎？’
小鳥落在它身邊，抖抖翅膀，她接著道，‘我要去河的彼岸，在那里遇見一些人，過很多年后，再回到這里?！?p> 她輕輕撫摸著小鳥的羽翼，‘你還是要回仙界的吧，不過那里太冷清啦，如果你喜歡人間，可以來找我玩哦?！?p> 小鳥點(diǎn)點(diǎn)頭。
她接著道，‘或許，你可以替我陪陪那個彈琴的……神仙，他看起來清冷，想必也是孤寂的?！?p> 船又順著水流飄了很久，快要靠岸時，琴靈姑娘朝小鳥揮揮手，‘再見啦?！?p> 小鳥依依不舍的盤旋了幾圈，便在一團(tuán)靈氣的保護(hù)下，穿越臨岸的紅色花海，飛向了天空盡頭的光。
它經(jīng)過人間，掠過青冥，穿越山海，飛過云霧，終于回到了仙境。
那里草木依舊，山泉飛瀑，生機(jī)蓬勃，亙古不息，他落在樓臺的竹枝上，等了好久?？墒牵僖矝]有等來仙君。
小鳥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衰老、疲憊，睡去。
在平常的一天，它在仙境打了個盹，再睜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桌案前，手中還捧著一本書。
此時日暮西斜，而它也并非什么小鳥，而是一個隱居人間的書生?！?p> 孟浮生的話音徐徐落下，他似乎在透過夜色看什么。但此時其余三人還意猶未盡的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沒有人開口打破這份韻味悠長的寂靜。
許久，白秋離輕啟朱唇，“孟兄的故事，耐人尋味?！?p> 孟浮生嘴角掛上極淺的笑意，“哪里，不過是道聽途說，班門弄斧了?！?p> 白秋離抿了抿唇，“我說故事的功夫可比不上孟兄，若是南山書局有什么新書刊印，定要花重金請您說上一說?！?p> 孟浮生擺擺手，“豈敢豈敢，南山先生有請，孟某自當(dāng)不辭冰雪以赴。”
沉浸在故事中的江子樓被這話喚醒，心中莫名有些在意，目光望向白秋離，卻見她笑得清澈，心弦不覺松弛下來。
楚英快人快語道，“大家都是江湖兒女，朋友之間理當(dāng)互相幫助，這點(diǎn)小事自然是不用計較的?！?p> 忽然，水中的倒影里盛放出了一朵色彩斑斕的花。
眾人紛紛仰首，卻發(fā)現(xiàn)南都城內(nèi)升起了絢爛的煙火，徐徐升上天空，在漆黑的夜空中一朵接著一朵的綻開。
或許是隔著遠(yuǎn)了些，煙花升空的聲音多了些空靈。
江子樓看到滿天飛舞的煙花，想起了某年冬天自己和阿姐還有弟弟在江府內(nèi)放煙花。
小小的花火色彩繽紛，照亮了整個院子，爹娘就站在他們身旁，一家五口，笑得很開心。
五年了，他很懷念那間小小的院子，還有除夕夜盛放的煙花。
白秋離則看了看身邊的楚英，楚英也有些凝重的看了看她，兩人雙手合十，默契的閉上眼睛，她們在許下同一個愿望。
每年，都是如此。
二人緩緩睜開眼，楚英忽而開口，“阿離，我希望，下個五年，我們還可以坐在清河的游船上，一起看煙花?！?p> 孟浮生破天荒的來了句，“上次不是說要一視同仁，這么快就把先生忘了？”
楚英挽過白秋離的手，“那不一樣，我和阿離認(rèn)識多少年啊，我們是要做一輩子好朋友的?！?p> 她將頭靠在白秋離肩上，似是有些困意，“不過嘛，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五年后若你們還在南都，便再請你們坐游船，看一次煙花?！?p> 說罷，她合上眼，捂嘴打了個哈欠。
孟浮生也拉過江子樓，使了一個眼神“那就這么說定了，下個五年，你請客?！?p> 楚英的紅唇勾起明媚的笑意，“一言為定??！”
涼涼夜色中，游船向晚棠洲漂去。
夜色旖旎，星河之中，斂藏了今夏的詩情畫意。夜空中有一顆流星，悄無聲息，從天上滑落。
游船靠岸之后，江子樓和孟浮生送了白楚二位姑娘回府后，也各自歸去。
分開前，孟浮生朝江子樓挑了挑眉，“子樓，我覺得白姑娘人不錯?！?p> 江子樓打量了他片刻，“怎么，你喜歡人家??？”孟浮生笑著搖搖頭，“我是沒這個福氣，倒是面前有個大禍患。”
他轉(zhuǎn)身擺擺手，“走了哈，你有空多去南山轉(zhuǎn)轉(zhuǎn)，那邊空氣特別好”。
月光下，孟浮生的影子消失在街巷盡頭。江子樓轉(zhuǎn)身離開，回了客棧。
云舟寄月
清江畔的煙火，是此夜珍貴的回憶。孟浮生的故事，也是頗具意趣，值得細(xì)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