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陸 36
瓊?cè)A莊的霜降,來的有些遲。
江子樓看著楓葉上晶瑩潔白的霜花,想起了妻子說的話,
“子樓,我喜歡秋天,因為秋高氣爽,一切都很清澈。
但是,得除了秋天打了霜的蔬菜,實在太甜了!”
想起闊別月余的妻子,子樓心中生出些許思念,嘴角不自覺露出了清淺的微笑。
在臨平的查證發(fā)生了一些變故,使得他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
但這也算是常態(tài)范疇了,自從他從父親手中接下江湖盟,決定查清江湖往事,走一條革新之路,以后面臨的麻煩只會更加棘手。
回顧江湖盟的歷史,若說秦莊老盟主是江湖盟的初創(chuàng)者,父親則擔(dān)任了穩(wěn)固發(fā)展的角色。只是他有太多不得已,能夠做到保住江家的同時又維護(hù)江湖盟清譽(yù)十余年,也算鞠躬盡瘁了。
小梨子可以怪罪父親,怪罪江家,因為這是她站在秦家后嗣立場上的正義。然而自己受江家養(yǎng)育栽培,父母深恩,不可不孝義。
他無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審視父親,甚至是蘇譽(yù)等人的是非對錯。未經(jīng)世事沉浮,又如何能輕易論斷先輩功過。
但為了江湖盟,為了他和秋離所信奉的公道與理想,他得做個勇者,智者,去開辟沉舟側(cè)畔的新航道。
從此的每一步關(guān)鍵的落子,都需要慎之又慎。
這些時日,子樓卷入了一場風(fēng)波,知曉了一些秘密,還做了一樁順?biāo)饲椤?p> 雖然白秋離不在時,他屢次孤身獨行。
但臨平之行告訴他——道不孤矣。
那年秋末,臨平城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江湖盟在臨平城和當(dāng)?shù)厣倘苏劤闪藥讟队幸婷裆拇笊狻6黔側(cè)A莊如同十多年前湮滅的流觴山莊般,遭遇了一場大火。
那夜,瓊?cè)A莊舉辦風(fēng)神祭,請了云游四海的仙師做法事,超度后山失蹤的“未亡魂”,祈禱當(dāng)?shù)匕傩掌桨病?p> 莊外設(shè)了免費的酒席,大多數(shù)賓客和瓊?cè)A莊的侍從都前去祭壇參與祭典。
代為操持典儀的公孫晉發(fā)覺兄長和嫂嫂遲遲未到,看到莊內(nèi)隱約有火光,派人前往查探后方知莊主和夫人所居懷故齋起火了。
大火蔓延至整個內(nèi)院,包含紫云庭、青葭小筑等核心建筑全部被付之一炬。
待到公孫晉帶領(lǐng)眾人趕到,內(nèi)院早已成為烈焰火海。最后參與典儀的賓客報了官。
官府派了人來幫忙,但大火至到第二日凌晨才熄滅。
懷故齋已經(jīng)徹底坍塌,隸卒挖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了兩具燒焦的尸骸。
尸骸的雙手緊緊交握,似乎在生死關(guān)頭也不愿分離。
經(jīng)公孫晉辨認(rèn),這兩具尸體正是公孫莊主和鄭夫人。
官府記錄了當(dāng)天見過二人或去過懷故齋的侍從及賓客的證言。
證詞表明——火災(zāi)當(dāng)天,劉管家通知眾人公孫莊主準(zhǔn)全莊人一日假,還遣散了懷故齋服侍的人,讓侍從們都去參加風(fēng)神祭。
據(jù)證詞,劉管家說人多心誠,只要大家都去參加風(fēng)神祭,從此以后神靈會護(hù)佑臨平城,消除“吃人嶺”的陰寒之氣,保佑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
事發(fā)之后,劉管家下落不明,連同他的家人一起銷聲匿跡。
有流言說,這劉管家平日里便鬼鬼祟祟的,沒準(zhǔn)就是藏了禍心,害了莊主和夫人之后畏罪潛逃了。
雖然官府介入了調(diào)查,但因為沒有直接人證在場,以及某些不便公開透露的因素,瓊?cè)A莊火災(zāi)案最終成為了當(dāng)年的一樁懸案。
瓊?cè)A莊所在的區(qū)域被嚴(yán)密的管控了起來,不許人隨意出入,當(dāng)?shù)匕傩諏Υ俗h論紛紛……
秋初之時,這片山水桃源尚且繁華如錦,賓客紛至沓來。
秋末冬來,只剩下頹唐斷壁,空留殘霜落葉,蕭索凄寒。
偶爾有路人路過,想起輝煌一時的瓊?cè)A莊,和義薄云天的公孫莊主,不免停下來嘆了口氣。
這世上再無人情練達(dá)的瓊?cè)A莊莊主和清冷貌美的鄭夫人,亦無背井離鄉(xiāng)、臥薪嘗膽十年的公孫穆和情義難全、日夜憂思的鄭思昭。
但——
這不是結(jié)局。
東海之上,在一艘漸行漸遠(yuǎn)的客船里,有一對夫婦在眺望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
男子穿著低調(diào),高束的發(fā)帶在風(fēng)中輕飄,舉手投足間可見貴氣。
歲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滄桑的痕跡,只是將他的氣質(zhì)雕琢得更加成熟了。
身側(cè)的女子則是一襲青衣,不似煙雨中的蒲柳溫柔,倒像是云海之中的蒼松翠柏,寵辱不驚。
他們比肩而立,看向一望無垠的碧波和那紅日下翻滾的云海。
青衣女子神色悵然,“阿穆,十年風(fēng)雨,真像一場夢?!?p> 男子將她攬入懷中,“夫人,往事莫追,一切都過去了?!?p> 女子挽住身側(cè)男子的手,若你早些告訴我,你是——”
她心中酸楚,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微顫,“我們也不必彼此折磨,蹉跎了這十年的光景……”
男子似有感觸,摟她的力度重了些,
“阿昭,我們之間的確錯失太多時光了。
千萬錯在我,但事關(guān)江山社稷,我不敢用兒女情長去賭。
你能……原諒我么?”
女子輕錘了一下男子的胸膛,微慍道,“公孫穆,多少年夫妻了!如今還要分你我,談原不原諒的么?”
她的話語帶了哭腔,“若……不是秦兄弟來了,我真怕你會……會被害死的!”
她的淚水滴落在男子的肩上,染濕了衣襟,
“你以為自己很厲害么!還是你仗著我喜歡你,就能給你擋去所有京城的明槍暗箭。
你知不知曉,這些年我有多擔(dān)心你……
我以為,你變了,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但即使,你變成我不再認(rèn)識的模樣,我卻還是不能割舍你,不由自主的留戀你待我的好……
公孫穆,你這個人,真的太討厭了!”
男子無言,心中喟然長嘆。
他執(zhí)起妻子的柔荑,印在他胸前,
“阿昭吾妻,此心為證。從今以后,再不相疑。”
佳人眉心落下一吻,輕柔至極。
恰似那年京都城內(nèi)情竇初開的少年和少女,縱使違逆了家族,不被眾人祝福,也要小心翼翼彼此珍重。
兩唇相觸,是舍不得的溫暖。
許久,青衣女子才松開身側(cè)溫暖的懷抱,猶豫的問道,“劉叔,他——”
男子輕輕搖頭,“他留不得了,這是上面那位的意思?!?p> 青衣女子聞言,神色有些黯然,“畢竟……他照顧了小慕這么久。
我想,還是不要把他的事告訴孩子了。”
男子頷首,“平心而論,他是一個負(fù)責(zé)的長輩。
若他不是你舅舅派來的人,興許……他會組建自己的家庭,成為很好的父親?!?p> 二人相視,皆是無奈。
他們深知,在這場較量中,上位者不會仁慈。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畢竟這場從朝廷蔓延向江湖的斗爭中,并非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
青衣女子溫聲道,“瓊?cè)A莊燒了,這些年你搜集的那些證據(jù),可都轉(zhuǎn)移了?”
“夫人自是不必操心了,如今咱們且放心去過逍遙日子,這些頭疼的事就交由秦兄弟處理吧?!?p> 女子挑眉,“你啊,真是老狐貍,盡坑兄弟!”
“我那是信任他,自我見秦兄弟第一面,就覺得此人不同凡響,很有你丈夫我年輕時的風(fēng)范嘛?!?p> “你就自夸吧,我看人家秦兄弟比你好多了!不過,秦兄弟……真的姓秦嗎?”
“江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面具,真真假假,沒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他有能力和機(jī)會將那些證據(jù)補(bǔ)足,交到那位手中。
總之,吾輩之道有繼,且于天下有益,便不枉了。”
船樓中傳來稚嫩的童聲,“美人娘親,阿穆爹爹,我餓了?!?p> 青衣女子溫柔的回應(yīng)道,“小慕乖,等娘親的魚煮好,咱們就馬上開飯。”
“好啊,我好久都沒吃過美人娘親做的菜啦!”
男子舒心一笑,“從今以后,你娘親天天做給咱們吃!”
童聲漾開雀躍歡欣,“真的嗎,娘親萬歲!”
宦海沉浮,江湖暗潛,十年提心吊膽。
榮華加身,眾星捧月,莫若泛舟江海。
來時路漫,長到心意相通的戀人,變成了彼此陌生的模樣。
歸時途渺,幸有家人掌燈,粗茶淡飯,已勝卻人間無數(shù)。
人間多少貪癡嗔,不如親在側(cè),三餐溫。
云舟寄月
過程寫的比較隱晦,但是有蛛絲馬跡可循。 公孫穆是潛入右相黨勢力的,并沒有真的替鄭思昭的舅父和姨母做事,但他了解的情報太多,的確很難脫身,何況他們身邊有很多被安插的間者(諸如劉管家)。 況且右相原本就不信任政敵之子,利用完了就會棄掉,在他們心中,公孫穆配不上自家外甥女(親情因素是其一,但更多是出于門第之見和高位者的倨傲)。而公孫穆,也無法在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告訴妻子自己的真實心志,因為他受人囑托(具體是誰先不說),不能在右相派來的探子面前露出任何紕漏。他對鄭思昭無限度的寵,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對隱瞞的補(bǔ)償。 鄭思昭,則是擺脫不了身世血脈,卻因內(nèi)心的正義和道德感而備受折磨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親人做了很多“壞事”,但他們也并不曾害過自己。她愛上的不僅是公孫穆,還有他的一身清白、正直果敢,她寄托于公孫穆能夠把她帶出家族的囚籠,卻失望于淪為了另一座名為江湖的牢籠中一只美麗而孤獨的囚鳥,難過所愛之人也放棄了理想和抱負(fù),屈從于愛情和權(quán)力。 子樓的到來,或許是打破這場悲劇的意外因素吧,所以所以這場大火,其實…… 因為是支線劇情,就不過多展開,如果有機(jī)會或許會寫一篇番外做后日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