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壹 41
內閣靜室之中,白秋離緩緩睜眼,適應著清透的日光。
大夢三生,醒來又換了人間。
她動了動手指,發(fā)現(xiàn)手中松松握著一根烏木梅花簪,鑲嵌的紅晶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秋離順手拿起花簪,綰起身后如瀑青絲,發(fā)髻松垮,倒是別有一番慵懶姿態(tài)。
她從床上坐起,看了看身旁的藥爐,沉香焚了一夜,已經(jīng)燃盡了。
秋離抱膝環(huán)視整個房間,覺得空空落落的。
冷色的日光倒映出柜子的側影,落在地面上,清曠疏長??諝庵须[約有浮塵游走……
白秋離恍惚的記起了昨日發(fā)生的事,她回慶云城蘇家碼頭見到了齊王。
然后……好像是茯苓在路上給她下了蠱,導致她體內毒性爆發(fā),劇痛之下不省人事。
昏迷之前,她吹響了言墨送她的哨子,囑咐茯苓把她送回碧海閣。
腦海中平白生出一個念頭,為什么要回碧海閣?
是啊,為什么呢……
想不明白……
她記得自己是子樓將自己留在了碧海閣,托付給了閣主,還擔了一個名譽長老的虛銜。
閣主,閣主是誰?
是言墨嗎?好像是吧……
她起身下床,穿好鞋襪,走到了梳妝臺旁。
那銅鏡倒映出她清麗而瘦削的臉龐,略帶幾分病后的憔悴。
白秋離看了看自己蒼白的唇色,眉間浮上一絲清愁,不自覺的想要尋一點唇脂,將唇色涂抹的紅潤一些。
打開妝匣,卻看見一張紙條,靜靜的躺在木盒里。
白秋離將它拿起,輕輕念道,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她仔細一看,似乎是自己的字跡,但卻想不起是何時所寫的。
白秋離閉目凝思,這句話,絕不是留給自己的。
那,是寫給誰的呢?
字跡在日光中閃爍,白秋離腰間系著的滴翠玉佩也輕輕曳動,從中幻化出一道青色的光團,飛入白秋離的眉心。
識海中云海翻涌,斗轉星移,她撥開一層層迷霧,想要找到那個讓自己能夠安定下來的白色影子。
很重要,秦清悅,一定要想起來。
她努力的在腦海中拼湊著破碎的記憶,強迫自己想起那片荒蕪的空白。
記憶紛亂堆疊,像風中的秋葉翩遷起舞。
“南山先生,叫我九姑娘就好。”
“這巴掌大小的楓葉,縱觀整個慶云城,唯獨我們霜山有?!?p> “霜山草木集……”
“南山,你在諱疾忌醫(yī)?”
“卦象……不錯。我,收下你這個病人了?!?p> 白秋離忽然頭疼欲裂,但她還是沒有停下回想的意思。
“依照藥方取藥,一日敷一貼,服一次?!?p> “你別怕,有我在,你不會死?!?p> “今后,我們對癥下藥,慢慢調理?!?p> “世事無萬全,南山,你貪心了?!?p> 這是……誰對她說的?好像還不只這些……
“下雪了,過來吧?!?p> “雖得南山謬贊,亦不敢比肩神明?!?p> “我若為神明,必要改換法則,造福于世,有所偏心?!?p> 記憶中的白色虛影逐漸清晰——長橋之上,有人撐著竹枝傘在等候“她”,而“她”提起裙裾朝那人奔去。
“我即是我,何須天下知。”
“南山,為何送我畫?”
“你記住,我不需要你的報答。”
那青色光團徹底融入她的識海,浸潤她心底干涸的空白。
“有德者,不孤矣?!?p> “這是記憶,也是信仰?!?p> “南山,保重?!?p> 白秋離蹙眉,強迫自己想起。
那人的名字,是……是……
九姑娘……
是——潤九!
十二月中唯有一個潤月,恰如世上只有一個潤九。
她記起來了!
一定是她救了自己,至于記不清事情,或許是藥物的后遺癥。
白秋離從衣架上取了一件裘衣,披在肩上,匆匆的推開門。
她看向空無一人的走廊,心中莫名失落。
秋離朝閣主的房間走去,一路上遇到閣內的弟子,他們朝她恭敬的行禮,“白長老?!?p> 秋離讓他們起身,溫柔問道,“九姑娘可在房內?”
那幾名弟子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年紀不大的弟子搖頭道,
“長老,您說的九姑娘是哪位呀,難道是茯苓姑娘?她確在外閣候著?!?p> 秋離微怔,旋即覺得或許自己稱呼不當,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潤九閣主可在房內?”
那弟子撓了撓頭,似在認真思索如何答復,他好奇的看了白秋離一眼,
“長老,您在和我們開玩笑吧。我們閣主叫言墨,才不是什么潤九……”
他看了看天色,賠笑道,“我們還要去內閣整理藏書,白長老請自便。”
隨即與白秋離擦身而過,秋離愣在原地,有些困惑。
不對啊,明明她認識的閣主,就是潤九。
她接著向前走,又碰到一個小侍女,秋離示意她停下。
那小侍女靦腆一笑,“白長老有何吩咐?”
秋離思忖著開口道,“這里可住著一位潤九姑娘?”
小侍女凝思片刻,搖頭道,“并無此人?!?p> 白秋離看了她許久,那小侍女的語氣十分篤定,眼神也不躲閃。
秋離垂眸,“罷了,你去忙吧?!?p> 難道,自己之前所經(jīng)歷的,真的是一場夢?
而潤九,只是她臆想出的人物……
秋離看著滿天的雪花,悵然若失。
她倏忽想起了記憶中的自己曾經(jīng)送了潤九一本《霜山草木集》,還有一幅《長橋雪景圖》,就放在潤九的房間。
白秋離憑記憶尋到了那間房,屏住呼吸,輕輕敲門。
屋內卻是溫潤的男聲,“請進。”
白秋離推開門,發(fā)現(xiàn)坐在里面的,不是那個輕紗覆面、白衣清冷的女子,而是一位墨衣公子。
“言墨?”
那墨衣公子朝秋離微微頷首,
“白長老,身體可恢復了?
昨日你病的兇險,多虧茯苓姑娘請來宋醫(yī)圣救治,方才……”
白秋離對上他關切的眼神,“多謝關心,我沒事了?!?p> 她看了一眼那端方持重的少年閣主,遲疑道,
“言墨,你如今……可是碧海閣的閣主?”
言墨放下手中的毛筆,點頭道,“嗯?!?p> “那,你可認識一位叫潤九的女子,她……常著白衣,輕紗覆面,看上去很是清冷?!?p> 言墨抬眸,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但記憶中似乎并未出現(xiàn)過,他緩緩搖頭。
白秋離走上前,站定到他的面前,“怎么……連你也不認識她了……”
她的目光微閃,忽而想起了什么,“你可曾記得我送來一幅畫?”
言墨思索了片刻,“不曾?!?p> 白秋離袖手指向書柜,“第三排,第一格。
能否幫我看看,格子里有沒有一幅畫和一本圖冊?”
言墨點點頭,走到書柜前,輕而易舉的夠到了畫匣。再向下摸索,畫匣底下壓著一本圖冊。
“確有?!?p> 白秋離的眸光一動,重燃希冀之色,“如此,畫中可是清心道長橋的風景,還有一位撐傘的白衣仙人?”
言墨打開畫匣,將畫卷鋪陳于桌上。
清心道的長橋旁,青山覆雪,白鳥翩躚,只是那畫中人卻消失不見,唯余無盡碧波向遠方綿延。
白秋離娥眉微蹙,“怎么會……”
言墨翻開那卷畫冊,里面手繪著霜山之上的奇花異草,有的甚至附注了其外形、氣味和功效。
他低聲喃語道,“倒是和藏書閣中的《白寂山風景集》構圖相似。”
白秋離搖搖頭,失神道,“明明是我送她的,怎會如此……”
她的眼中瞬間氤氳了一層淺淺的霧氣,鼻尖一酸,“真的……是夢嗎?”
言墨看著眼前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禁心生不忍,
“白長老,你……莫難過。有什么難處,我可以幫你一起解決?!?p> 白秋離抬眸,情切道,“我在尋一個名喚潤九的女子,她和你一樣,也曾是碧海閣的閣主??墒恰腥硕疾挥浀盟??!?p> 秋離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哨子,
“言墨,你看,這是你送我的。還記得為什么要送我這個嗎?”
言墨接過哨子,細細打量,眼波微顫——這的確是他自制的哨子。
他有些驚詫的看向白秋離,只見眼前佳人眸光楚楚,如泣如訴,“是因為——她讓你一路保護我?!?p> “她?”
白秋離鄭重的點頭,
“是潤九,九姑娘讓你一路護送我回慶云城。后來我毒癥發(fā)作,昏迷之前吹響了哨子?!?p> 言墨的指尖輕輕觸哨子,好像……是自己和一個侍女背白秋離回來的,雪很大,他們一直走啊走,栽倒了又爬起……
最奇怪的是,他自制的哨子,從來不會輕易送人。
如今眼前的白秋離卻有一個,但他和她明明不甚親近啊……
似是想到了昨夜的怪事,他緩緩攤開掌心,解開纏繞的繃帶。
傷口很深,還未結痂,那凝固的傷痕,勾勒出兩個清晰的字——“莫忘”。
白秋離看著他手心的字,心中波濤洶涌,移步逼近他身側,“言墨,你也和我一樣,還記得她,對不對?”
言墨的神色出現(xiàn)一絲迷惘,“我,我不記得了。”
白秋離的眼神漸漸轉為失望,她心中寒涼,語氣也淡了下來,“罷了,是我……魔怔了。”
欲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后人沉吟,“我……或許相信你說的?!?p> 白秋離回首,對上他如碧潭般深邃的眼眸,
“碧海閣的藏書中記載——世有靈人,因執(zhí)念而長生,負神念。執(zhí)念消而神念散,身形俱滅。
若逆天而行耗盡神念,則必遭罪罰。唯有抹除相識者記憶,方免其共承業(yè)果?!?p> 言墨垂眸道,“白長老,或許……你說的潤九,便是傳說中的靈人。
碧海閣前身為洛水門,第二任掌門人,喚作潤月。
那位女子,或許與她有親故吧?!?p> “那……靈人于人間消散后,還有機會轉生嗎?”
“吾,不知?!?p> 白秋離凄然一笑,“耗盡神念……莫不是因我的毒癥……她才……”
千錯都是她白秋離咎由自取,為何潤九要來替她承擔苦果。
白秋離背過身,眼中氤氳的淚水越來越重。
她忍著心中酸楚,對言墨說道,
“她叫潤九,是碧海閣的閣主,這世間一等一的佳人,面冷心熱。
是你和我說的,她將閣主弟子都看作小輩,盡心教養(yǎng)。
是不茍言笑的師長,又像你的母親和姐姐。
若你信我,就一定別忘了她?!?p> 說罷,她推開門緩緩離去,甚至忘記撿起遺落在地上的裘皮坎肩。
寒風吹入室,滿室皆寂寥。
言墨看向手中刻著的血字,沉默良久。
白秋離在風雪中仰望長空,走過長長的回廊,穿過她無比熟悉的廳堂。
她忽視了所有人的勸阻,登上了通往密閣的石階。
每一步,都是往昔的故事。
大雪落滿山,鋪滿清心道的長橋,像一條銀色的長毯。
秋離靜自走在長橋之上,行至橋中央,忽而朝前望去——
萬籟俱寂,空空如也。
再無白衣佳人撐傘等候在前,神色清冷的對她道,
“下雪了,過來吧。”
再無人面冷心熱為她開解心事,喚她一句——“南山”。
白秋離望向潔白的素雪,眼淚一滴滴砸落在冰雪里,消融不見。
冰天雪地中,她芳唇微張,吐氣若微,
“朝辭霜山白雪漫,夕還人歸風不停。
若知鏡殘朱弦斷,恨不此生未逢君?!?p> 霜山有靈,解她心意。
雪越下越大,仿佛在祭奠——不曾存在的故人。
白秋離合上眼簾,心中默念“九姑娘,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而我,也知道你的。
交換了秘密,我們是否就算朋友了?
君似上古清風,空山落雪,拂去塵世繁雜,人心不古。
你與我萍水相逢,我卻與你傾蓋如故。
欠君良多,奈何你從無索求。
永念常懷,終身不忘,是南山對你唯一的償還。”
春秋道里,執(zhí)筆畫山河,落墨寫風雨。
欲語,皆休。
惟將萬事,付與冬風。
云舟寄月
朱弦斷,故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