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50
幾日后,江子樓一行人離開了芙蕖客棧。
臨行前夜,秋離向阿嫣告別。
廂房內(nèi),阿嫣眨著水靈的眸子,不舍的挽留道,“白姐姐,你們不多留一下么?
我還想邀你一起去看鎮(zhèn)上的花燈會呢……”
白秋離搖了搖頭,“我們客居姑蘇城多日,已經(jīng)耽擱了腳程。
如今,該是啟程之時了?!?p> 她溫柔的朝阿嫣一笑,“與你們相識的這些時日,我和夫君都很開心?!?p> 阿嫣搓了搓衣角,垂下腦袋,像一只蔫蔫的小白菜,
“其實(shí)……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吧。
是這樣的……我們?nèi)齻€……其實(shí)也沒什么江湖經(jīng)驗(yàn)……
遇到你和江大哥,就……還挺好奇的。
所以總纏著你們問東問西,多有叨擾了?!?p> 白秋離莞爾道,“怎會,相聚即是有緣。
何況若非你們相伴,這些時日怕是無趣極了?!?p> 阿嫣有些害羞的看了秋離一眼,“白姐姐沒有嫌棄我煩就好。
這些時日的酒錢、飯錢好像也是蹭了你和江大哥的,我心中過意不去?!?p> 她思忖剎那,眼中閃起一寸星火,“對了,那這個送你吧,就當(dāng)留個紀(jì)念了!”
阿嫣從床榻底下的盒子中翻出一個用金線鑲邊的平安符。
她將其放于掌心之上,小心翼翼的遞給白秋離,“白姐姐,這是我娘親求的平安符,一共兩枚呢。
是大師開過光的,靈驗(yàn)著呢。
諾,這枚送你啦!祝你和江大哥一路平安,萬事順?biāo)?!?p> 白秋離愣了愣,“阿嫣,你……確定要送我么?
我想……你娘親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贈予你未來——”
阿嫣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確定了!
未來的事誰也不知,我當(dāng)下就想交白姐姐這個朋友~
所以,收下吧~”
小丫頭人美聲甜,眼神中卻有一絲不容拒絕的“威懾”。
目光交接,秋離干脆的從她手中取過平安符,只見上面似乎繡著異域的經(jīng)文,她收入貼身的荷包中。
“那……多謝阿嫣了。”
語罷,她從貼身的夾層中取出一枚鹿紋玉刀,鑲嵌的透明晶石在燭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澤。
“這是——”
秋離輕輕撫過這把玉刀,旋即手腕輕揚(yáng),遞了過去,
“禮尚往來,這個送你。”
阿嫣接過玉刀,細(xì)細(xì)打量,似是在品鑒,“白姐姐,你這個禮物很貴重?!?p> 秋離淺笑道,“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想必用不上它了。
這刀是我親人所贈,給它尋一個新主人,終也算不埋沒。
經(jīng)此一別,不知何時相見。祝阿嫣和你的朋友們能夠遍走江湖,快意乘風(fēng)!”
二人相視,心中皆是暖意。
至于“南瓜”和“小楚”,倒是不好意思再纏著白秋離惜別了。
少年們想起近日來在這對夫妻面前所做的荒唐鬧劇,想來頗為懊悔,規(guī)規(guī)矩矩的去和江子樓道了個歉。
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么,出來時二人神態(tài)和步履都穩(wěn)重了許多。
以至于第二日阿嫣再見到他們時,都懷疑這兩個人是不是魔怔了。
在阿嫣和兩位少年的送別下,子樓和秋離啟程去往京都。
道是好山好水,難得聚散。來日有緣,江湖再見。
抵達(dá)京都前的最后一站,是被譽(yù)為南國亞都的長陽城。
子樓的朋友遍及各地,到了長陽自是免不了應(yīng)酬一番。
此間宴飲,秋離并未盡數(shù)參加。
早晨,她差了茯苓找蘇棋議事,現(xiàn)下倒是一個人落得自在。
只因進(jìn)城時見長陽能人異士、建筑奇觀眾多,便想著要四處走走。
為此,她還特意問了當(dāng)?shù)乜蜅5睦习迥镉泻沃档糜^覽之處。
老板娘為人爽快熱情,利落的向她介紹了長陽城的布局和風(fēng)貌,
“小娘子,你若是想要體驗(yàn)民風(fēng)民俗可以去鼓樓巷,沿著出門的大街向右直走到風(fēng)華酒樓附近,巷子里幾乎每日都會有雜技表演。
想觀舞賞樂就去南邊的思音坊,許多文人詞客都在此地集會。
若是要看看咱們長陽城的湖光山色,便一定要去北邊的普華山。那里香火鼎盛,向來是最靈驗(yàn)的呢?!?p> 秋離頷首謝過,“多謝姐姐?!?p> 那老板娘大抵許久不曾聽見有這般年紀(jì)的小娘子喚自己姐姐,愣了愣,旋即面上一抹飛霞掠過,
“不客氣的。早晨我們客棧的面點(diǎn)和粥食都是免費(fèi)的,小娘子和郎君若是起得早,可以來槐花廳用些,味道……還是不錯的。”
秋離點(diǎn)了點(diǎn)頭,俏皮一笑,“嗯嗯,好的?!?p> 回房換了一身青色男裝,她從包裹里取出了子樓曾經(jīng)用來束發(fā)的象牙白玉簪,將頭發(fā)高高束起。
方才還清妝勝雪的小娘子,頓時化身了俊俏白凈的公子。
秋離對著銅鏡轉(zhuǎn)了一圈,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南山書局的歲月。
從青蔥歲月,矢志求學(xué),到承老師柳先生之托付,執(zhí)掌書局,
曾經(jīng)有讀書人稱贊南山先生感恩圖報,繼承師父衣缽,為鄉(xiāng)里刊印書籍萬卷,協(xié)助朝廷辦學(xué),發(fā)展民間私塾,有傳學(xué)天下之功德。
她卻感受之有愧,雖則事由本心,仍覺自己有此聲名是因老師余蔭,忝居“功德”之稱。
那時的自己收斂了天性中對自由的向往,對書局乃至白氏商幫之事愈加勤勉上心。
多少回挑燈夜讀,多少次手不釋卷,奮筆疾書,她告訴自己不必覺得苦累,因?yàn)樗趫允氐氖撬c阿離、小英共同的心愿,也是對養(yǎng)育她的故土、關(guān)懷她的親人、教導(dǎo)她的恩師最好的報答。
秋離有片刻的失神,想起那時忙碌而充實(shí)的自己,身側(cè)雖無江瑜這般好的夫君,卻有兩位爹爹的叮嚀關(guān)切,有乖巧懂事的弟弟陪伴,溫柔周到的白夫人的照料。
還有書局、商幫里的各位先生、管事們互相幫攜,同舟共濟(jì)。
如今……物是人非,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果真,世事難兩全么……
想起故人,她差店小二取了些信紙,動筆寫了兩封信,一封寄往了洛邑,一封去向了玉門關(guān)。
落筆,她揉了揉眼睛,抬眸望了望窗外白晝的日頭。
日光有點(diǎn)刺眼,讓她眼眶忽而酸楚……
出門后,按照老板娘的指點(diǎn),秋離沿著中心街一直走。
長陽城內(nèi)車馬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與鄰國貿(mào)易極為繁榮。
且許多小販都會多國語言,賣貨時自信健談,如數(shù)家珍的模樣,倒是讓秋離刮目相看。不禁駐足傾聽了許久。
那小販賣出了一件古瓷器后,余光瞥見一位氣度不凡的“公子”,似乎饒有興趣的看著他與顧客交談,便朝秋離客氣的笑了笑,
“這位公子,您在這停留了這么久,不妨來小店看看唄。我們家的貨可是物美價廉,童叟無欺?!?p> 秋離緩步上前,略帶歉意的作了一揖,淺笑時的眸光如同清風(fēng)過明月,讓人為之心曠神怡,
“見您對這些古物的歷史介紹詳細(xì),想來是行家,遂聽得入了神,唐突了。”
那小販聽到來人聲音,微怔了半秒鐘,打量了秋離片刻,
“道是誰家少年如此清俊,原是位女公子?!?p> 秋離似乎也沒打算瞞過誰,輕聲坦誠道,“老板好眼力。”
那小販看了眼秋離,又低頭看了看貨物,秋離本以為他會給自己推薦些花簪、香囊之類的,那小販卻嘆了口氣,搖搖頭。
“這里都是俗物,似乎沒有適合女公子的。家中倒是有一張古琴,可與女公子相配。
但那琴的主人只是暫時抵押了它,終歸是要贖回去的?!?p> 秋離輕輕搖頭道,“老板,古琴當(dāng)有行家相配,我于琴道不過是涉獵,還是莫要讓其蒙塵了?!?p> 說罷,微頷首,告辭離開了。
陽光輕掃過街頭巷尾,秋離沿著斑駁的光影一直向前走,行至人潮涌動之處——前方有表演和喝彩之聲,后方還有城中百姓不斷涌來,人頭攢動的,想必是快到老板娘所說的鼓樓巷了。
她雖好奇,卻不喜于被推搡擠壓于人潮之中,遂決定走到一旁避上一避。
用指尖輕輕拂去鬢邊的汗珠,清風(fēng)拂過巾幡,仰首只見一塊燙金字跡的木質(zhì)牌匾浮現(xiàn)于眼前。
上面刻著——“風(fēng)華酒樓”四個字。
酒樓里隱約有絲竹管弦的鳴奏之聲,時而似流水潺潺,時而似鐵馬金戈。
秋離的目光緩緩移去,卻見那酒樓的修葺四方通透,軒窗采光良好,水晶簾動,似有薔薇花香沁人心脾。
一時出神,卻不曾想被一個孩童迎面撞上。
那孩子穿著樸素,瞧著年歲尚幼。
小小身板一個踉蹌栽倒在地,荷包里的銅錢灑落了一地,
“哎呦!”
秋離霎然回過神,忙伸手扶起孩子,“小友,沒事吧?”
那男孩也不看秋離,而是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隨后俯下身用稚嫩的小小的手拾起地上的銅錢,一枚枚收進(jìn)荷包里。
秋離見狀,也傾身同他一起拾取銅錢,片刻后,那男孩接過秋離遞來的銅錢,數(shù)了數(shù),眉間生出愁色,“還少了三文錢。”
秋離環(huán)視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有銅錢的蹤影。
她打量著男孩焦急的神情,思忖了幾秒,取出錢袋,拿出一點(diǎn)碎銀,溫柔道,
“小友。我想買風(fēng)華酒樓的招牌糕點(diǎn)。
但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你可否幫我買些來,剩下的銀錢只當(dāng)是酬勞了?!?p> 那男孩愣了愣,盯著白秋離手中的碎銀看了許久,似是猶豫。
旋即道,“可……太多了?!?p> 他有些執(zhí)拗的看向秋離,目光含著幾分別扭的羞怯,
“買下風(fēng)華酒樓全部的糕點(diǎn),都用不了十之三五?!?p> 秋離彎眉笑了笑,“那就麻煩小友,再幫我好好選一選,我要最有新意的糕點(diǎn),每種各一份,如果有盈余,再買一份酒釀圓子。”
說罷,將碎銀子放到了小男孩的掌心。
那男孩的睫翼輕輕撲閃,小小的手掌慢慢的合攏,“好,您等一下?!?p> 他轉(zhuǎn)身快步朝酒樓走去,一只手將碎銀子收進(jìn)荷包里,揣進(jìn)了懷里。
秋離朝他離去的背影淡淡勾唇,心中想起了遠(yuǎn)在洛邑的弟弟,“這孩子,眉眼間倒是和樺堂小時候生的相像?!?p> 思緒飄飛,她想起了南都城里的歲月,想起了幼時和阿離逗尚在襁褓里的小樺堂玩。
自己拿著撥浪鼓,一邊朝嬰兒拍手,一邊朝阿離笑,
“阿離,小樺堂太可愛了,我也想有個這么乖巧可愛的弟弟!”
阿離摸了摸弟弟圓嘟嘟的臉頰,明眸中溢出溫暖的光,
“那咱們一起當(dāng)他的阿姊吧,有小清這么聰明的阿姊教他,他將來一定有出息?!?p> 撥浪鼓晃呀晃,小樺堂的笑容也燦爛的起來,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咿咿呀呀的說了些她聽不懂的話。
阿離佯裝吃醋,聲音卻清淺溫柔,“這小機(jī)靈鬼,看起來要更喜歡你呢。”
她則放下?lián)芾斯?,挽住阿離的手,語氣俏皮,
“阿離,你就像是我的親姐妹。
你放心,從今以后你阿弟就是我阿弟,咱們一起教他努力念書、算賬,給白伯伯爭光!
你性子寬和,這小子以后要是敢惹你生氣,我便好好管教他!”
搖籃中的小樺堂不知兩位阿姊所說,仍舊抓著撥浪鼓的繩子,笑得憨然可愛。
只是昔年一句“你阿弟就是我阿弟”,如今看來竟是一語成箴。
逝水難回,但若可以,她情愿一切陰差陽錯,都不過是水月鏡花。
翌日一朝夢醒,她不是白秋離,而是清悅——一個簡單的小女孩。
與父親一同在南都城白府生活。
身邊有兩個金蘭之交,一個叫阿離,一個喚小英。
南山旁,清江畔,長于斯,亦歸于斯。
秋離倚著朱紅色的墻柱,內(nèi)心不知是何滋味。
清風(fēng)不解語,人間無處尋。
夜闌夢君吟,宛轉(zhuǎn)不忍聽。
阿離,樺堂已長大成人,品性溫厚,才能卓著,正如你我所愿。
他也已覓得佳眷,是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性子跳脫,但本心純?nèi)弧?p> 你若泉下有知,會否安心一些呢……
日頭已經(jīng)高高懸于天幕的正中央,縱然尚是暮春時節(jié),暑意也已在周身滋長。
秋離用衣袖擋去那耀目的天光,朝酒樓里看了一眼。
正當(dāng)時,不知何處飄來蓮花香氣,這香似乎讓人身上的燥意頃刻間化為云煙,心神也寧靜了些許。
再望去,只見一紫衫女子牽著方才的孩子款款而來。
佳人身著雪青色的蓮裙,腰間掛著雪蓮花鏤空香囊,丁香色的碎珠發(fā)鏈自然的垂墜在發(fā)梢。
乍看,可謂是瑤池仙子般的人物,姣花臨水,膚容勝雪,觀之則生親近意。
她身旁的男孩指了指秋離,那紫衫姑娘淡淡點(diǎn)頭,朝白秋離的方向走來。
“公子,聽小殊說,是你給了他些許銀錢,要買敝店的茶點(diǎn)。”
白秋離輕輕頷首,“不錯,在下初到此地,不知貴店的招牌茶點(diǎn),故托這位小友幫忙挑選一二?!?p> 那男孩仰首,澄然看向身側(cè)的紫衫姑娘,“阿姊,這位公子不是壞人?!?p> 那紫衫姑娘點(diǎn)了點(diǎn)男孩的鼻尖,抿唇道,“小殊,阿姊只是想看看這暗中幫你的好心人是何模樣,可沒說人家是壞人?!?p> 紫衫女盈盈朝秋離行了一禮,目光落在她腰間的玉佩上,化作一絲清涼的柔光,
“女公子,你雖是好心,我們姐弟倆到底是不能受平白的人情。
若蒙不棄,不妨進(jìn)酒樓一敘,由我做東,為你選上幾道招牌好菜,定讓女公子不虛此行。”
秋離有些微怔,但見那女子言辭懇切,身旁的小男孩的目光也似含期待,一時間不好意思拒絕,隨即應(yīng)答道,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紫衫姑娘將秋離引入二樓的一間通透的雅閣之中,出門朝店小二叮囑了幾句,“今日臨江閣的菜需上這幾道,酒水則上……”
片刻之后,那姑娘取出一套茶具,熟稔的沖泡了當(dāng)?shù)仡H受青睞的青棠花茶。
茶湯清冽,而有隱約紫調(diào),如同潭水暗淵,意韻深遠(yuǎn)。
“女公子請慢用。”
秋離端起茶水,淺品一口,“無澀無甘,惟清香化暖。
除卻青棠花本味,這泡茶的水想必也是上品。”
紫衫姑娘含笑點(diǎn)頭道,“女公子果真頗諳茶道,這青棠花雖好,但最可貴的是泡茶的山泉水。
我素來不喜用茶過度甘苦,遂選了這青棠花,用深山中的含靈泉水沖泡,有清心凝神、祛毒鎮(zhèn)痛的功效?!?p> 秋離又飲了一口,感覺確如她所言,有清心靜氣之功效,遂想詢問當(dāng)?shù)夭桎伔轿?,之后也采買一些備用,“姑娘——”
方啟唇,秋離只覺一直稱呼姑娘,似乎也不妥,遂問道,“對了,承蒙姑娘款待,在下姓白,還未請教姑娘尊姓?!?p> 紫衫女子不衿不盈的答道,“喚我華娘子便可。”
那身旁坐著的小男孩倒是開口補(bǔ)充道,“我阿姊叫華千瑯,是長陽城里的第一美人?!?p> 華千瑯低眉,朝秋離無奈道,“阿弟不懂事,讓白姑娘見笑了。”
秋離搖搖頭,“無妨,我也有一個弟弟,性子與令弟一般率真坦誠?!?p> 華千瑯摸了摸阿弟的小腦袋,“這孩子,是個有主見的。
不過小殊,你今日不是有課么,怎會這個時候來酒樓,還帶了這么多銅錢?”
小千殊別過頭去,眼睛眨了眨,往秋離的方向靠了靠,似乎不想告訴姐姐。
千瑯凝眸,周身的氣場微微一冷,“小殊,你是不是從家里偷跑出來了?”
小千殊蹙眉道,“才不是,我只是……還沒告訴爹娘。
先生那里我今日請過假了,晚上會自己溫習(xí)功課的?!?p> 千瑯微慍道,“你來看阿姊,我本應(yīng)開心。
可今日你逃學(xué),還私拿錢財,阿姊需要一個解釋?!?p> 語罷,她看了看千瑯懷中露出的圓鼓鼓的錢袋,似在思量弟弟為何如此。
小千瑯看向阿姊,眼圈刷的一下就紅了,但卻仍舊一言不發(fā)。
不一會兒,第一道菜上來了,是清蒸鱸魚。
秋離說和道,“華娘子,不妨與令弟先用膳,此事待之后再分說?!?p> 千瑯輕嘆道,“白姑娘,今日我若不教育他,萬一小殊走岔了路,來日可如何好?!?p> 小千殊終是沉不住心氣,小聲說道,“阿姊說的不對!
我沒有私取錢財,也沒有不思進(jìn)取,功課我都做完了,先生還夸我聰明?!?p> “若你沒有私取錢財,懷中的這些銅錢從哪來的?
莫要說是爹娘給你的私房錢,家中情況我是知曉的,爹娘做買賣剛虧了錢,哪有閑錢給你零用?
至于功課,真正聰明的孩子便會珍惜每一日的時間,除卻課本內(nèi)容,再向先生討教些旁的學(xué)識,勤學(xué)苦練,日久為功,方學(xué)有所成。
小殊,你捫心自問,可有恃才傲物、偷閑玩耍、不聽教誨之時?”
小千殊的臉又紅又白,不知如何反駁,將荷包從懷中拿出來,“我不要這個,給你!”
“小殊,你應(yīng)該將錢還回去?!?p> “我沒偷拿別人的錢!”
“如今,你也會同阿姊撒謊了么?”
“是真的,我沒騙你……”
見姐弟二人似乎快要爭執(zhí)起來,秋離起身斟了杯茶,“華娘子,喝杯茶潤潤?!?p> 她語氣溫淡,“此事,我覺得另有內(nèi)情。華娘子不妨先消消氣,好好再問下小殊。”
她又看向小千殊,“小友,雖是萍水相逢,我信你是個誠實(shí)的孩子。
如今和阿姊有了誤會,一味躲避追問于事無補(bǔ),不妨告訴她實(shí)情,總好過和你的親人生出隔閡間隙?!?p> 又一道菜上桌,是密制醬牛肉,香氣撲鼻。
秋離莞爾一笑,接著道,“況且,今日本是你阿姊做東的宴席,我也有些餓了。
可否體恤我風(fēng)塵仆仆到此,想要品鑒美食的心思,與你阿姊快些把事情說開呢?”
小千殊看了看白秋離,又瞥了一眼桌上的菜肴,猶豫了一番,含含糊糊道,“這錢……是我在鼓樓巷和李大哥表演雜耍時掙的?!?p> 千瑯不解道,“小殊,你為何不在學(xué)堂念書,而要去做雜耍的行當(dāng)?”
小千殊撇了撇嘴,認(rèn)真答道,“阿姊,我不覺得做雜耍有何不妥。
讀書要向夫子交錢,但雜耍卻可以賺錢。
日復(fù)一日,一月可以攢三十文,日積月累,就有很多錢了。”
千瑯搖搖頭,“雜耍的確可以賺錢,但若有朝一日,你生了病,體力不濟(jì),誰人養(yǎng)你?
亦或是行當(dāng)里尚且不知兇險的地盤之爭,若是遇上了,技不如人,勢單力孤,有何人幫你?”
小千殊反駁道,“阿姊只是猜測罷了,我覺得和李大哥學(xué)雜耍很好,大家也很喜歡我們的表演?!?p> “小殊,今日若你放棄學(xué)業(yè),不受圣賢熏陶,選擇街邊賣藝。那么他日,你將別無他路,惟有止步于市井之間,碌碌一生。
但若你閱盡千帆,仍覺考得功名不如樂哉于街巷營生,去學(xué)一門技藝,做個正經(jīng)生意,阿姊亦是支持你的?!?p> 秋離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殊,你阿姊說的甚是有理。你既有天賦,不如先讀書明理,此后無論是考功名,學(xué)技藝,還是做生意,都是一通百通的。
著眼于眼前這二三十文的利益,不免把將來的路走窄了?!?p> 小千殊盯著秋離看了許久,“這話,和先生對我說的是一個意思?!?p> 他垂下頭,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道,“受教了?!?p> 隨即看向千瑯,“阿姊,我不應(yīng)該不上課,出來表演雜耍。
其實(shí)我只是想賺點(diǎn)錢,爹娘在家和我說……說你只顧忙著生意,終日在酒樓,一年四季都著不了幾次家。
街坊鄰居替你說媒,凡是爹娘應(yīng)了的,你全都以生意忙為名給拒了。
我想著……若非替我籌學(xué)費(fèi),阿姊也不會這么辛苦忙碌。
若是我也能掙錢,你便有空回家陪爹娘了?!?p> 千瑯微怔,“所以……這錢你是打算偷偷給我的?”
小千殊委屈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先生說做好事不留名,我本想瞞著阿姊的?!?p> 千瑯默然,眼眶也紅了,“小殊,對不起。
但……阿姊不需要你賺錢,只盼著你好好讀書,端正的做人,將來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我成不了爹娘的驕傲,但他們對你寄予厚望。
所以答應(yīng)阿姊,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爹娘知曉了會擔(dān)心的?!?p> 小千殊終是點(diǎn)頭應(yīng)下。
陸續(xù)幾道菜也被呈上了桌,一道竹蓀菌菇老鴨湯,一道清炒藕段,還有一壺高湯,可以澆入米飯中食用。
千瑯歉疚道,“白姑娘,抱歉擾了你的興致。這是本店廚師的拿手菜肴,望品鑒。”
白秋離微笑道,“無妨,承蒙華娘子邀請,已是榮幸?!?p> 三人便一道用了飯,這菜口味偏家常,比起一般酒館的重油鹽,顯然要清淡自然許多。
食材皆是新鮮,鱸魚鮮嫩,入口留香。醬牛肉筋道,配上蘸料回味無窮。鴨湯過濾了油層,純而不膩。清炒藕段則加入了泡椒,爽脆可口。
一餐過后,秋離發(fā)覺自己比平日里多吃了好些。
“今日多謝華娘子款待,確是人間至味?!?p> 千瑯頷首一笑,“白姑娘喜歡就好?!?p> 又聊了會兒長陽城的風(fēng)貌和趣事,千瑯方送秋離出門。
這一出門,卻聽見隔壁的雅間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秋離朝那方看了看,只聽千瑯輕聲道,“是我們風(fēng)華酒樓最大的東家,于此處和友人議事呢?!?p> 秋離斂了斂目光,心下自然明了。
辭別姐弟二人,出了酒樓,悠然浮生半日。
傍晚回了客棧,子樓亦已歸來。
二人一同用了晚膳,夜晚在客棧的院子里散步。秋離吃著手中子樓帶來的紅豆酥,朱唇微張,
“子樓,我今日去了風(fēng)華酒樓,那里的菜肴很不錯,掌柜娘子也是極好客的。”
到底是夫妻,子樓頓時心領(lǐng)神會,“我們家是酒樓的東家之一,今日我也在那里與朋友敘舊,可惜未見夫人?!?p> 秋離將紅豆酥咽下,“原來如此?!?p> 她湊近了,踮起腳尖含笑道,“江盟主的審美果然是極好的,風(fēng)華酒樓,從美食到美人,都無一不出挑啊。”
江子樓伸手敲了敲秋離的小腦門,“夫人想什么呢。
瑜任人向來是重才德而后觀貌的,夫人可不要以己度人?!?p> 秋離輕輕撥開他的手,“我也沒有以貌取人啊,只是單純的欣賞美人身上自強(qiáng)的品質(zhì),不由得想稱贊兩句。
尤其今日這位華娘子,不愧人間絕色,又有顆玲瓏心,為人友善,我見了也心生歡喜呢?!?p> 江子樓見她面色無虞,聲音卻揚(yáng)了幾分,想是真的在意了,將白秋離朝懷中攬了攬,
“能得夫人青睞,可見華娘子的確不同凡響。
這幾日酒樓的經(jīng)營似乎出了些問題,幾位管事都頗為煩憂,既然夫人與她結(jié)識,不妨就代我處理此事吧?!?p> 白秋離仰頭看了看子樓的眉眼,打趣道,“不擔(dān)心我醋了,不給酒樓里那位小娘子的面子?”
江子樓笑了笑,目光朝秋離的腰間看去,落定在那枚玉佩上,“我倒是不介意,但夫人想必是不舍得讓佳人失意的?!?p> 他在秋離耳畔緩緩道,“況且此前我客居長陽城行商之時,常將夫人身上那枚滴翠玉佩懸于腰間,她應(yīng)該早就猜到你是我極為親近之人了。”
白秋離眸光流轉(zhuǎn),抿唇道,“如此,這美人當(dāng)真是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了。
好,酒樓之事你先與我說個大概,等改日我再親自去與華娘子詳細(xì)商議,定讓你這個東家滿意。”
子樓淺笑道,“夫人出馬,我自是放心的。”
幾日后,秋離遞了拜帖,與華娘子約在了臨江閣再聚。
未臨閣中,先聞琴音裊裊,如蘭亭潭水傾落,似松林翠竹搖曳,使人心曠神怡。
秋離放緩了步子,于門外靜候,直至一曲終了。
“請進(jìn)吧。”
輕推開臨江閣的門,迎面而來是桃花酒的香氣,伊人立于琴旁,莞爾一笑,“白姑娘?!?p> 千瑯的美麗,自有一般風(fēng)情萬種。霞姿月韻,絕代風(fēng)華,如此形容,亦不為過。讓人心神搖顫,卻并不輕浮。
如同紫色的睡蓮一般繾綣、純凈,幽浮著暗香。
讓人分不清這是她溫柔的偽裝,還是經(jīng)久養(yǎng)成的儀態(tài)。
秋離朝她頷首,“華娘子,今日前來,是為酒樓一事?!?p> 千瑯引她入座,“勞煩白姑娘了?!?p> 她斟了一杯桃花酒,朝秋離遞去,“略備薄酒,望不嫌棄?!?p> 秋離飲了一口,味道清甜,似有三分春日氣息縈繞于唇齒之間,“華娘子有心了?!?p> 千瑯也為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勾唇道,“姑娘是東家的貴人,又幫了我弟弟,自是要用心款待的?!?p> 秋離徐徐道,“華娘子放心,子樓既然將此事委托與我,你且仔細(xì)與我分說,多一個人也多分主意?!?p> 千瑯眼波盈盈,思忖片刻道,
“姑娘是坦誠落拓之人,那我也便開誠布公了。
風(fēng)華酒樓近日的確陷入了經(jīng)營的危機(jī)之中。一則,前幾月長陽城內(nèi)有幾家酒樓開業(yè),菜式、裝潢都十分出挑,分了不少客流。
二則,之前南國瘟疫之時,許多酒樓因沒有生意而歇業(yè),而風(fēng)華酒樓那段時間也幾近無法支撐。
我和樓中幾位管事捐了不少私房錢,還借了些貸,東拼西湊,方才讓酒樓度過危機(jī),如今又到了還款之時。
只是,這賬如今瞧著雖有盈利,但后勁不足,長此以往,怕是不好?!?p> 秋離聽了,凝思片刻道,“可有賬本?”
千瑯從房中的抽屜里取出一疊賬本,“已經(jīng)備好了,白姑娘請看吧?!?p> 秋離仔細(xì)審閱了這酒樓中的賬目,項目、款額細(xì)致清楚,約莫半盞茶時間,她緩緩道,
“我大致瀏覽了一下,這幾月開支都有縮減,想必華娘子已經(jīng)盡力節(jié)流了。
酒樓的開支除卻食材,大多是伙計、廚師的工錢,這些若是過度削減了,菜肴和服務(wù)的質(zhì)量難免下降。
加之對家推陳出新,想必客源就更容易流失了。”
千瑯頷首道,“的確如此,我也發(fā)覺了這樣做不妥當(dāng)。只是不知究竟該如何,才能扭轉(zhuǎn)酒樓的劣勢。”
秋離斟了一杯桃花酒,飲了下去,勾唇道,“自然是揚(yáng)長避短。
風(fēng)華酒樓是老店,自然講求一個‘古’字,經(jīng)典的菜肴就是金字招牌。
我嘗過那么多家美食,眾多酒樓中能用實(shí)惠的價格,享用如此風(fēng)味地道的家常菜,怕是寥寥無幾的。
無論別人怎么模仿,如何推陳出新,換了廚子和環(huán)境,風(fēng)味是很難一模一樣的。
在你們這幾道招牌菜中,選些耳熟能詳?shù)?,按食材稀缺與口味分類,將定價區(qū)別劃分。
部分價格調(diào)低,以回饋老客為名,加以宣傳,部分保持不變。而食材珍稀、口味獨(dú)特者調(diào)高價格,菜品做的更精致些,亦要花心思在味道與巧工之上,讓客人對其高看一眼。
宣傳上,亦需精準(zhǔn)投入,要在長陽城百姓心中牢筑一番位置,‘古雅’也好,‘經(jīng)典’、‘至味’也罷。
風(fēng)華酒樓的優(yōu)勢,想必華娘子比我更為清楚,今后也得讓客人們,一提起‘桃花酒’、‘清蒸鱸魚’這些菜肴,亦或是同三兩舊友把酒言歡、聽風(fēng)雅樂,就想到此處。至于方法為何,華娘子當(dāng)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了。”
千瑯靜靜聽著,眼中閃動著的光恍若星子劃過,待秋離話音落下,她才開口道,“白姑娘,你方才的主意,我覺得可以一試?!?p> 她忽而起身,似是懷著些雀躍,蓮裙的一角被風(fēng)牽起,自然而飄逸,“實(shí)不相瞞,我此前也想重新規(guī)劃風(fēng)華酒樓的定位,投些資金在宣傳上。但酒樓里的幾位管事,似乎都不太認(rèn)同,我方才擱置了這想法。
如今白姑娘也說可以,或許真的會有效?!?p> 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眼中的光暗淡了些,“可是,如今酒樓可供支配的現(xiàn)銀并不多,入賬之后很快又做傭金、食材費(fèi)流了出去。”
秋離鄭重道,“此事,我有一法子,但也要看你心意。”
“請說。”
“近日聽聞長陽城內(nèi)桃花節(jié)將至,想必百花宴會是各個酒樓爭相競美、展現(xiàn)實(shí)力的好機(jī)會。今可以私人名義借華娘子——”
秋離伸手,取來筆墨,寫下字據(jù),“這個數(shù)的現(xiàn)銀?!?p> 她頓了頓,看向千瑯,“但你需要在百花宴期間,憑借我們所商量之對策,以及旁的巧思、章法將其翻倍。
若你能做到,便說明我們的法子可以奏效,我愿以個人名義入股,支持風(fēng)華酒樓的后續(xù)發(fā)展。
若是不能,則此次盈虧流水各分一半。
華娘子,意下如何?”
千瑯的眸光輕輕掃過那張契約,沉了沉,思忖片刻,落定道,
“好。若是白姑娘都愿意為風(fēng)華酒樓冒險一試,
千瑯又有何不敢呢。”
秋離見華千瑯此言出口時,只覺得她沉著而篤定,面色淡然不改,心生欽佩。
只是她不知,眼前這位并不長她多少的女子,是以怎樣破釜沉舟的決心應(yīng)允這樁契約。
酒樓的情況,的確不容樂觀。但相比于千瑯此刻的心境,到底是遠(yuǎn)處的隱憂了。
千瑯方才遭遇了家中的冷待,同管事們會面時又因意見分歧不甚愉快,加之放貸人派人來催款,她心中惴惴不安,百感交集,卻擔(dān)心把負(fù)面情緒帶給旁人,索性將自己關(guān)在了屋子里。
見秋離前在房中偷偷擦干了淚眼,細(xì)描妝容,更換衣物、備酒、奏琴,思量如何陳述方為妥帖,半分也未曾懈怠。
幸好,暫時的結(jié)果是好的,有人愿意施以援手,雪中送炭。
否則,她或許真的要心力交瘁了。
二人各懷心事,舉杯碰了碰,翠盞清音,微風(fēng)徐來,軒窗外傳來三兩聲雀鳴。
天氣晴好,人心也暖了些。
有了新的資金,千瑯將酒樓的資源清算了一遍,將進(jìn)項與出項清點(diǎn)明晰。
思及之前將冗雜的人員裁撤了一批,如今重新給酒樓的活計、廚師、賬房們提了薪,人心也漸漸安定了下來,酒樓上下莫不為籌備桃花節(jié)的宴席齊心協(xié)力。
百花宴上,風(fēng)華酒樓與瀟湘閣合作,將宴席布置的盛大而綺麗。席間曲水流觴,翥鳳翔鸞。有絲竹雅樂,琵琶管弦齊鳴。
一是城內(nèi)老字號酒樓,一是時新的歌舞樂坊。一時之間,眾人皆為這經(jīng)典與新意的碰撞而喝彩連連。
最難得的是,那宴席上除了經(jīng)典的長陽本地佳肴,還有幾樣古朝失傳的美食,也不知風(fēng)華酒樓是得了何法子,將其食譜尋得,一番精心烹調(diào),其色香味均如書中所寫,讓人回味無窮。
華娘子善古琴,原是準(zhǔn)備了《春和》、《朝鳳》兩首曲目錦上添花,然而瞧著舞者們都已就位了,卻不見佳人蹤影。
秋離親自去雅閣尋她,門自然的敞開,屋內(nèi)花香淡淡,一張古琴擺在中央,四周卻是空無一人。
忽而有笛聲傳來,清脆悠揚(yáng),想是眾賓候的久了,管事者讓其他樂師先行開場。
秋離雖然不獨(dú)擅于此道,亦知曉合奏的曲譜與獨(dú)奏有所差別,然而曲已開場,中斷著實(shí)不宜。
細(xì)聽樂聲,倒是有一番底蘊(yùn)和功力,開曲是《春和》,隨后自然的銜接上了《清宴》。
她凝神看向那琴,許是恰好風(fēng)輕曳枝丫,一團(tuán)光影劃過,不知曾的,一時動念,竟走上前去。
她習(xí)過琴的,只不過阿離也喜琴,每當(dāng)她奏琴時,便不免想起故人。
《春和》、《清宴》、《塞上》、《洛水》是南國四大名曲,從古至今,歷經(jīng)數(shù)代。
當(dāng)年的王朝早已湮滅于歷史的塵埃之中,但琴譜卻被樂師藏于民間,傳承至今。
許多樂壇大家都以能奏《洛水》一曲,效其神與形,風(fēng)與樂,以技法與境界合二為一,超凡脫俗為大善。
風(fēng)華酒樓內(nèi),《清宴》一曲緩緩落下,然許久未有笛聲傳來。
秋離用指尖輕按古琴,撥動兩三聲——音色極準(zhǔn),像是有行家調(diào)過一般。
未至《洛水》,但《塞上》一曲,她倒是和阿離一道練過不下百遍的。
《春和》多散音,意境曠遠(yuǎn);《清宴》多按音,曲調(diào)悠長;而《塞上》,則散、泛、按三音交錯變換,不似《洛水》蒼涼凄切,卻自流露出人生易變,歲月無窮的蘊(yùn)藉。
只是拂了幾聲,熟悉的感覺便涌上心頭。
按弦,撥彈三聲,搓滾拂歷,琴音方啟,便有雄渾之勢。
少時,彈琴的師父說姑娘家琴性是偏清潤、雅潔的,難以奏出《塞上》的“堅”與“宏”,將“?!迸c“遠(yuǎn)”二字之間的意境與琴趣精進(jìn)到極致。
只是她自是不信的,拉著阿離練了許久,終是勘得其中一二。
琴格與技法,缺一不可,此外,古琴本身的材質(zhì)與音色也是極為重要的。
第一層,入塞,大漠黃沙,天高云闊,雄渾壯麗。
第二層,觀塞,長河落日,荒無人煙,曠然寂寥。
第三層,出塞,北風(fēng)吹雪,古道無邊,孤身遠(yuǎn)行。
寫意畫卷隨琴音鋪陳,仿佛有客遠(yuǎn)道而來,觀黃沙漫漫,月落西關(guān),而終是孤身辭塞上,萬籟俱寂中,一切歸于寂寥。
一曲落定,她只覺得心也染上了幾分暮靄秋色。
四周陷入了安靜,直到雅閣外遙遙傳來贊頌之聲,“這是哪位樂師,技法雖然不算冠絕,但是能把《塞上》的意境和韻格表現(xiàn)得盡致淋漓,委實(shí)是世間少有!”
她本懷了續(xù)音接曲之意,卻未曾想到這琴音會引來樓下之人的關(guān)注,一時之間不知如何答復(fù)方才較為妥帖。
正在斟酌之際,只聽門外有熟悉的女聲悠揚(yáng)道,“這是風(fēng)華酒樓邀請的的賓客,特以此《塞上》為百花宴添彩。
各位請稍候,一刻鐘后,我們還有更為精彩的演出?!?p> 聽其音色,應(yīng)是華娘子歸來了。
道是千瑯方才回房取琴譜之時,忽而看到房內(nèi)有人影閃過,疑是遭了賊,便追了出去。
直到追到頂層的小閣樓上,那閣樓的出口上了鎖,方才把那人困住。
千瑯脆聲道,“你是何人,為什么要私自闖入我的廂房?”
微光中,那人戴上了面巾,“我?
飛賊是也,鄙名不值一提。
此行只為歸還一物。”
千瑯凝眸道,“何物?”
“三月前,受人所托,借了姑娘的‘荷風(fēng)’一用,如今那人心愿已了,自然是要完璧歸趙的。”
“原是你盜走了我的琴。此言怪哉,既然是借,為何不光明正大的?”
那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輕聲咳了一句,“我也覺得不妥,奈何那人給的實(shí)在太多了,說只想用‘荷風(fēng)’彈奏,譜琴幾曲,誰知竟不守信諾。
我這不……不也費(fèi)了好些功夫才給姑娘你取回來?!?p> 千瑯心思一轉(zhuǎn),“可是何府?”
“在下從不透露雇主姓名,不過逝者已逝……不錯,是何府的小姐?!?p> 千瑯遲遲沒有出聲,許久,語氣微涼道,
“我雖曾與她因‘荷風(fēng)’不睦,但到底曾經(jīng)交好一場。
罷了,我不追責(zé)了,你走吧?!?p> 那人頓了頓,好久才說了一句“其實(shí)……方才騙了你。
我和何小姐只見了兩面,那日她見了琴似乎并不開心。我隱約記得她還說了句,‘原來,名琴終究不比知音’。
瞧著她那時身子虛浮,倒不像有氣力奏琴的模樣,之后許是她的家人把琴當(dāng)做遺物收拾起來了?!?p> 千瑯聽聞,唇角泛起一絲涼澀,“本是知音,卻為了區(qū)區(qū)一張琴而不相往來。
我和她之間,何至于此?!?p> 那人垂眸,也似心生惋惜,輕嘆道,“人世常情罷了。
無論曾經(jīng)何等親睦,一葉障目,終究難免背離了本意。
倒也是緣分不夠?!?p> 幽微的光透過閣樓的窗子灑在地上,將游走于屋內(nèi)的塵埃映得分明。
片刻,千瑯斂了斂心神,“聽你言辭,是個通情達(dá)理之人,為何要做這等偷盜營生?
莫若早日金盆洗手,以免一朝碰壁,得不償失?!?p> 那人笑了笑,道,“從前身不由己,以后——我考慮考慮?!?p> 忽而閣樓外有人說話,“華姐姐不知去哪了,這樂曲都開始了?!?p> 千瑯想起自己誤了時間,心下一驚,向后轉(zhuǎn)身望去。
可腳下卻一時踩空,眼看就要墜下樓梯——
那人敏捷的閃了過來,迅速的拉住了她的胳膊,將千瑯扶穩(wěn)。
“多……多謝。”她看了一眼那人,迅速低頭整理自己被扯松的披帛和衣襟,輕輕向里攏了攏。
那人見狀,也有些無措的松開手,背過身去,“抱……抱歉。”
片刻,身后的佳人走到了閣樓前,從荷包里取出鑰匙,打開了那扇門,“你……”
那人瞥了一眼千瑯。見她有三分拘謹(jǐn),調(diào)侃道,“姑娘莫非是想問我的名字?”
千瑯卻早斂了神色,淡然自若道“不想?!?p> 那人了然的笑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不錯,飛賊的確不應(yīng)該留名的。
華姑娘,江湖漫漫,有緣再見?!?p> 說罷,便宛如穿堂而過的清風(fēng),從那門外躍出,頃刻間消失了蹤影。
千瑯只覺得那背影有幾分熟悉,似是在長陽城內(nèi)看過幾次,只是想不起究竟是何人了。
她朝那人離開的方向望了望,將閣樓的門重新上了鎖,匆匆返回雅閣。
走到半路,千瑯就聽到了閣內(nèi)的琴音錚錚——是《塞上》。
那人論技藝而言,尚不算嫻熟,然對琴譜的理解極為透徹,聽起來也是有多年功底的。
至于琴音,她再熟悉不過了,用的是那張“荷風(fēng)”……
縱是知曉不可能,想起方才那小賊所說,她還是加快步子,提起裙裾跑了過去。
直到見秋離端坐在屋內(nèi),一曲奏罷,她的希望終究落了空。
千瑯背過身,好似快意的笑了笑,垂下眸子,眼中滑落一滴淚。
從今以后,再無人和她爭這“荷風(fēng)”了,再無人可笑她出身困頓,明明一無所有,卻端的一副目下無塵的模樣,妄圖在這曲藝之上奪得魁首了。
原來那個總是驕傲得不可一世的何慧,是真的不在了……
千瑯用指尖擦去淺淡的淚跡,心中生出一種凄然的憐憫,
心中默然,“何慧,我本以為我是恨你的。因?yàn)槲覐奈聪脒^朋友之間可以做到如此決絕。
說我像你親姐妹,要同我做一輩子知音的是你;為了得到“荷風(fēng)”,在眾人面前折辱我、誣陷我偷盜的也是你。
現(xiàn)在你走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得感激你。
若不是慧兒你推了我一把,我便不會破釜沉舟,機(jī)緣之中遇見了東家,更不會成為今日的華千瑯了。
你說的對啊……你才是林師傅最顧惜的徒弟,所以她已經(jīng)將最珍貴的樂譜、她的畢生所學(xué)都傳給了你,為何獨(dú)不可以把“荷風(fēng)”留給我?
有什么可爭,你早就擁有最好的了……”
樓下忽而傳來賓客的喝彩,有甚者問彈奏者名姓,欲上樓拜訪之。
秋離是她請來的客人,千瑯自是不會讓她親自應(yīng)酬的,便打了個圓場,讓客人稍等隨后的表演。
輕叩門扉,她緩步走了進(jìn)去,溫雅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一絲歉疚,“白姑娘,抱歉,我來遲了。”
秋離望了她一眼,搖搖頭道,“無妨,可惜賓客們無緣于華娘子的一曲《朝鳳》了?!?p> 二人相視一眼,都敏銳的洞悉到彼此眼中的一抹傷懷,倒是難辨究竟是因曲生怮,還是旁的原因。
秋離的目光落在“荷風(fēng)”上,“這琴,是桐木所制吧?
音色聽著潤厚,不似松木、柳木清透,卻自有一番古樸韻趣?!?p> 千瑯輕輕頷首道,“不錯。白姑娘方才所奏《塞上》是我的琴藝師父最鐘愛的曲目之一,以金石之韻的桐木古琴彈奏,顯其琴魄,恰到好處。”
秋離淺笑,“尊師是?能教出華娘子這般琴技高超的人物,想必是極好的琴師。
我亦心生雅慕,改日當(dāng)親自拜訪?!?p> 千瑯神色微寞,“她叫林湘,曾經(jīng)是宮廷樂師,出宮后便定居在了長陽城。或許白姑娘未曾聽過家?guī)煹拿M,但一定聽過一緣居士的《長陵散》,曲譜正是出自家?guī)熤??!?p> 秋離聽罷,黑眸微閃,“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我少時曾跟著一緣居士習(xí)過幾年琴,可惜后來居士離開了故里,從此之后……我也因一些旁的事很少再練琴了?!?p> 她眉眼中流露出一絲親近,“居士告訴我,他師承一位姓林的先生,看來便是你的師傅了。
如此,按輩分,我倒要稱呼華娘子一聲‘小師姑’了?!?p> 千瑯柔和一笑,“不敢當(dāng)。白姑娘本有不凡造詣,又于風(fēng)華酒樓提攜良多,是我當(dāng)禮待于你才對?!?p> 秋離聽著外邊熱鬧,轉(zhuǎn)而道,“今日看酒樓賓客盈門。想是法子起了成效?!?p> “嗯,此前我還擔(dān)心瀟湘閣會婉拒合作,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若他們有利可贏,又可于百花宴上一彰美名,何樂而不為呢?
況且精誠所加,金石為開。你為此事三顧于瀟湘閣,兼顧菜品和裝潢之余,還親自操持舞樂的編排和服飾的選取。只論“誠心”和“用心”,也是尤為可貴的。
瀟湘閣的那位管事是聰明人,定能看出同誰合作最為可靠。”
千瑯頷首道,“不過,歸根究底,我還是要謝白姑娘和東家。
若無你們雪中送炭,我孤身奮戰(zhàn),怕是力不從心的?!?p> 秋離凝眸看她,“小師姑,你或許可以從做的不錯的小輩中物色一下合適的人選加以提拔。
你是這里的主事人,許多事情上若能知人善用,統(tǒng)籌好全局,自然是會輕松許多的?!?p> 千瑯若有所思的應(yīng)下,心中似乎已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百花宴結(jié)束后,二人一合計,盈利卻是超出了預(yù)期。
此次桃花節(jié)盛宴后,想是每逢佳節(jié)各大酒樓都得效仿風(fēng)華費(fèi)些心思招徠新客了。
不過,這也并非不利,整個酒樓行業(yè)若是能良性競爭,在菜品、服務(wù)和環(huán)境裝潢上多下些功夫,倒也算造福于百姓。
況且,若行業(yè)內(nèi)標(biāo)準(zhǔn)奠定了,那些以次充好、弄虛作假的酒樓自也是無立錐之地的。而諸如風(fēng)華這般的良品,自然能積累美譽(yù)和口碑。
長此以往,或如千瑯?biāo)搿?p> 風(fēng)華的招牌,莫之于曇花一現(xiàn),而期于傳承百年。
因酒樓踐行了契約,秋離依諾將所投資金和利息入了股。
她還在千瑯的引薦下結(jié)識了瀟湘閣的管事人。然瀟湘閣是舞樂坊,思及夫君將來或許會入仕,而朝廷不允許官員親眷涉及此類業(yè)務(wù),秋離還是婉拒了其盛情。
但一番長談,雙方都覺得不虛此行。縱然經(jīng)營理念有所不同,因著并無利害關(guān)系,倒是能更客觀的洞悉一些問題。
臨了,秋離贈了瀟湘閣一種茶飲方子,是她結(jié)合醫(yī)理研制而成的,有美容養(yǎng)顏之功效。味道甘甜,老少咸宜。
而瀟湘閣則回贈了其釀酒師密制的一壇酒釀。想那管事人也是費(fèi)了一番心思,酒釀倒不算多貴重,難得在于世上無二。
那人將其取名為茉莉,意在此酒清雅,又恰為“莫離”二字的諧音。
酒的香氣始于清淡,后品才覺馥郁,可謂一絕。
只是那工藝和釀材來之不易,因而實(shí)現(xiàn)不了量產(chǎn),也只能做招待貴客的一點(diǎn)心意了。
云舟寄月
7.6更1400+,靜賀夏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