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陸 56
回到馬車旁時,二人遙遙聽見爭論的聲音。
走近了,恰見茯苓從樹下拂袖離開,神情中似乎蘊著幾分羞惱與復雜。
薛遲暮立在樹影里,低著頭,似乎陷入了深思。
子樓與秋離相視一眼,旋即走了過去,“遲暮?”
他緩緩抬頭,似乎還未從方才的迷思中走出。
子樓拍了拍他的肩,“方才惹姑娘家不開心了?”
薛遲暮愣了愣,淡然道,“不打緊,她素來有些脾氣,過會兒便好了?!?p> 子樓溫然一笑,“人家聽聞你受傷了,這些時日可是不辭辛勞的照顧。這份情義,還是要念著的。”
遲暮什么也沒答,只沉默的點了點頭。
秋離眸間劃過一絲冰澈,開門見山道,
“薛公子,待我家丫頭可有心思?”
見來人未答,只淡然道,
“若無意,還請薛公子不要隨意撩撥于她。
待到京都,我有意為她留心,相尋一門好親事?!?p> 子樓似有一絲驚訝,“夫人做了這個安排?”
秋離輕輕牽了牽子樓的衣袖,暗示先他別問了。
她略過一旁的薛遲暮,挽著子樓的手朝馬車走去,
“是啊,我觀茯苓那丫頭,心性、品貌都是不錯的。
正好家中有位遠方表兄,現(xiàn)下在京都做生意。年齡適合,相貌也登對,尋思著不妨牽個線。”
秋風乍起,身后的人嘴唇微張,“等……”
可惜,只言片語,
盡數(shù)隱沒在風聲里。
“方才可是故意激他的?”
秋離嘆了口氣,“算是吧。
你那位兄弟,看起來似乎有挺重的心事,與茯苓這丫頭在一處,也不知是否為良配?”
子樓握了握她的手,“遲暮的性子是慢熱了些,不過若他有意——”
秋離思量片刻道,
“看茯苓的意思,若是兩情相悅,我自不會干涉的。”
或許真是背后議論不得,二人在轉角處便遇見了茯苓。
她垂眸含淚,見了秋離,徑直走到了她身側,“夫人,可否單獨……”
子樓見她神色不好,朝秋離微微點頭,“你們聊吧,我先和小棋通乘一車。”
馬車重新啟程,秋離方才想開口詢問,卻見茯苓松下簾子,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淚珠,神色恢復如常。
“夫人,我有要事同你說……”
她斟酌了片刻,啟唇道,
“待會無論發(fā)生何事,夫人都莫要孤身下車?!?p> “為何?”
茯苓沉聲道,“有人想做局,阻止家主和夫人進京?!?p> 秋離輕撫過腕間的紅絲繩,“嗯,既入京都,這些風波是逃不過的?!?p> “雖則家主做好了準備,但朝中之人托我轉告夫人,做局之人不止一家,有人保家主,然而他們未必會……顧惜您的性命?!?p> 秋離眸光微閃,“是那位,托你轉達的?”
茯苓頷首,垂眸道,“是。
那位還說,夫人是聰明人,不妨以此為試,可辨此間清濁?!?p> 秋離緩緩撥動著紅繩上的琉璃珠,抬眸道,
“汝,似乎希望我接受這個建議?”
茯苓垂眸,“但憑夫人心意。
只是曾經(jīng)我也以為,明哲便可保身,但如今——
那位的話在理,夫人素來不喜隨波逐流,為人魚肉。
既如此,不妨站的高些,看的清楚些,再做決定亦不遲。”
秋離勾了勾唇,“依你的性子,不會輕易替人做說客。
看來,他在你心中很特殊。”
“非如此——”
話音還未落,前方一支冷箭射來,直接插入馬腹。
霎時間,第二支徑直扎入車夫腿上,那人吃痛,噗通滾落在地。
馬兒受了驚嚇,驚叫嘶鳴,向前猛地沖去。
“小心!”
茯苓扶住秋離,用手在她的額前擋了一下,被木板刮蹭出一道長長的紅痕。
“保護夫人!”前方的馬車傳來冷聲厲令。
然則又有幾支冷箭射來,馬兒再中了一箭,猛然一顛,向后一仰。
“不好!馬要失控了?!?p> 茯苓迅速掀開前方簾子,拉住韁繩,努力控制方向,“呆在里面別出來!”
她微側身向后看,短短幾秒,二人所乘的馬車便已同主車隊分道揚鑣,向樹林的方向沖去。
而方才途徑的地方,似乎出現(xiàn)了兩幫人,正在激烈的交戰(zhàn)。
其中一幫人中,有幾個身形詭譎的,撇下同伴朝秋離所乘的馬車追來。
茯苓拼盡全力拉緊韁繩,卻發(fā)現(xiàn)馬車壓根停不下來,而是向一處山坡沖去。
忽而左方有松風穿過,簾子里伸出一只手將她迅速拉了進來。
好險,方寸之間,三發(fā)暗鏢已落于車梁之上。
“夫人,前方是山坡,林子里有埋伏,我們該當如何?”
秋離將那門簾撥開,迅速環(huán)視四周地形,
“林子里不能呆,前方坡度不大,待會馬車沖出山坡前,護住頭跳下車,去尋匿身之處。
你我分頭跑,便多一絲生還可能。”
茯苓搖了搖頭,毅然道,“走一處吧?!?p> 秋離沒多說什么,只看了一眼車外,“要跳了?!?p> 在馬兒滾落山坡之前,秋離縱身一躍,依著慣性側身滾了幾圈。
手臂和脊背被地上的石子剮蹭的生疼,好在都是皮外傷,腿腳尚能行走。
她看了眼身后,茯苓果真也隨她跳了下來。
那丫頭似乎傷到了筋骨,手肘撐地,額頭蹙得極緊,面色蒼白。
“還能走嗎?”
茯苓咬了咬牙,強忍著疼痛,“能?!?p> 秋離迅速將她攙扶起來,攜她朝右側的山石走去,
“賭一把?!?p> 她同茯苓匿身在山石背后,二人屏息,只聽見有人朝馬車的方向追去。
茯苓托起秋離的手掌,在上面緩緩寫下一個字,“等。”
秋離微微頷首,看向茯苓手肘和腳腕處深可見骨的傷口,目色微涼。
茯苓搖了搖頭,暗示她不打緊。
許久,天色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四處惟余簌簌的風聲,凄凄楚楚。
秋離擔心茯苓的傷勢,幾度想查看一二,都被茯苓推拒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晚降至,溫度驟降,石頭與肌膚相貼之處,有寒氣入骨。
秋離耐不住濕寒,捂住嘴輕咳,雖是極為克制,但還是出了聲響。
不遠處似乎有草木被碾過的沙沙聲,秋離心弦一顫,握住茯苓的手,在上面比劃道,
“見機行事?!?p> 近了,更近了,是男子的腳步聲。
還有那搖曳的燈火,印在暗色的草地上。
一步,一步,又一步。
秋離在心中祈禱,那人千萬不要發(fā)現(xiàn)她們。
然則腳步卻在她身后停下,連吐息也清晰可聞,“出來吧。”
罷了,逃不過了。
看了一眼身側之人,秋離用力按下茯苓想要坐起的身子。
她緩緩起身,忍著身上的酸痛站起,冷靜的轉過身去。
暖黃色的燈光中,映出一個男子的身形。
“久違了,秦姑娘?!?p> 他噙著笑意,眼波流轉。
涼意自脊背泛起,滲入骨血里。
隨之沸騰的,還有那不知何時生出的——刺骨的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