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柒 67
是日,秋離受薛靈蘊之邀前往小雅詩社相聚。
二人本約定了年后于詩社見,但因為靈蘊與張家兒郎的婚事被雙方長輩定在了正月里,故而不得不提前了。
歸來時下了小雨,天色將晚,各鋪面已然收攤,正是無處躲避。
身后忽而有人在身后叫住了她,“留步?!?p> 秋離聽那音色清冷,然擲地有聲,倒覺得是像李司簿。
她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一位戴著白色面紗的姑娘輕輕朝她示意。
秋離微微打量了她一會兒,面相雖則不似李明瑟,骨相和氣質(zhì)確是極為相似的。
那姑娘走近了,撐著一把淡紅色梅花的紙傘,傘柄微微向秋離的方向傾斜。
她啟唇道,“冬雨寒涼,不介意的話,我送你一程?!?p> 她身上有清幽的墨香,似是剛從書齋里走出來。
秋離低聲確認道,“李——”
姑娘點了點頭,用傘遮住了后方,沉下聲止住了她的話,“嗯?!?p> 秋離側(cè)身看她的臉,上面似是敷著一層厚厚的白粉,眉眼均是修飾過的,若要用一字形容這妝容的特征,或許便是‘淡’,讓人過目即忘。
秋離心中有些許疑問,聲音是一樣的,難不成是易容了,可為什么李師姊要特意裝扮成這樣呢……
她思量著,同那白紗遮面的女子在傘下走了一會兒,剛欲開口,那姑娘便道,
“你既要去京都府尋郎君,那我便送到門口吧。
待會家中還有事,就不叨擾了?!?p> 她從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替秋離擦了擦淋濕的鬢角,隨后將其輕輕塞入秋離手中,“姑娘玉質(zhì)芊芊,回去讓你家郎君好好照顧著,燒點熱水喝,別著涼了?!?p> 那帕子沾了水,忽而顯色,出現(xiàn)了零星的幾個字,但是未沾上水漬的一部分,倒仍是一片空白。
秋離心中泛起一絲訝異,但還是順勢收下帕子,“多謝關(guān)懷?!?p> 她接下帕子時,無意間碰到了那女子的手掌,感覺她手上附著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白紗女子蹙了蹙眉,收回了手,繼續(xù)向前走,似懷有心事。
從小雅詩社到京都府的距離并不遠,二人走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便到了。
白紗女子將她送到了京都府的屋檐下,告辭的絲毫不拖泥帶水,獨留下秋離一人在風中踱步。
秋離思忖片刻,覺得情況有些復雜,當即向京都府的守衛(wèi)表明了身份,請見許大人。
守衛(wèi)去通報了一聲,說是許大人同意了,請她進去。
秋離在進門時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有個戴斗笠的男子鬼鬼祟祟地朝白紗女子離開的方向張望。
秋離迅速斂回目光,提步入門,隨引路的府役往許大人辦公的處所走去。
府役將她接引至書房門口,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秋離輕扣房門,來人握住她的手腕,將她輕輕拉入書房中,合上了門,
她抬眸一看,“子樓?”
江子樓淡笑,替她解開肩上沾滿雨水的披風,懸在臂上。
身后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咳,賢弟與弟妹的感情真是羨煞旁人呀?!?p> 秋離瞧見許長庚耐人尋味的神色,抬眸與子樓對視了一眼,微微抿唇,略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此時倒也顧不得想這些,秋離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走上前去,見禮道,
“許大人,方才一白紗姑娘自稱是李司簿,給了我一方手帕,并送我來到京都府。我猜測她是想讓我轉(zhuǎn)交給你?!?p> 許長庚微微蹙眉,想要拿過那方帕子細看,秋離將其攥在手中,“不過,我亦是不能確定的。
所以恕我冒昧,敢請大人告知,同李師姊究竟是何關(guān)系,我才能放心將其交予您?!?p> 子樓走到她身側(cè),似是想同她說些什么。
許長庚看了一眼白秋離,斟酌了片刻,開口道,“我和李司簿,是同僚,更是多年的至交好友?!?p> 秋離凝視了他一會兒,見他從容堅定,思量了幾秒,將帕子遞過去。
許長庚取來一盆水,將帕子浸濕,帕子顯現(xiàn)出幾行密文。
他看了密文后,面色微沉,同子樓遞去一個眼神,似是問詢。
子樓會意,走到秋離身旁,“許兄,我夫人是可以信賴之人,絕不會透露案情的。”
許長庚輕嘆一聲,點頭道,“既是她托付之人,又有賢弟作保,罷了,也不必瞞你。
秋離抬眸道,“許大人請稍候,容我說完。
李師姊今日見我時,易容成了另一個女子的模樣,身上留有墨香,應(yīng)是去過書齋一類的地方。
進京都府時,我注意到一個戴著黑色斗篷的男子似乎在她身后窺伺尾隨。
我擔心李師姊的安危,還請許大人派人去尋一尋她。”
許長庚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弟妹觀察甚微,不過不必擔心,既然她已經(jīng)到了京都府附近,便知如何避過盯梢之人,與同僚會合?!?p> 秋離品了品這句話的意思,與子樓對視一眼,收獲了一個溫柔而肯定的眼神。
她開口道,“難道,李師姊其實也是——?”
許長庚頷首道,“不錯。
李司簿除了國子學的任職,亦受陛下暗中調(diào)度,替京都府辦事。
近日,我們在調(diào)查一起貪腐案,線索中斷。
但明……李司簿沿著齊府盜印案調(diào)查,查到了這兩起案件中間的共同關(guān)系人——齊府賬房的表侄女胡喜兒,此人一直在梁家夫人身邊貼身服侍。
胡喜兒在梁家出事前便捐款逃跑了,多虧江賢弟調(diào)動江湖盟人手去周邊城鎮(zhèn)暗中查探其行跡,如今人已經(jīng)秘密押送回京,交由京都府看管起來了。
而今日李司簿,便是根據(jù)胡喜兒的供述,去梁煊托她夫人之手置辦的一處書齋取證。
待確認李司簿的安全后,跟蹤她之人便會被京都府拿下。
她讓你來送這封證物,想來是擔心中途出差錯,證物被毀。
另一方面——”
他垂眸道,“她信你?!?p> 他看了看暗了些許的燭火,淡淡道,
“時間差不多了,請賢弟和弟妹先移步長生閣,待同李司簿會合后,再行商議吧?!?p> 三人從書房內(nèi)閣的樓梯進入暗道,路上除了許長庚提著的一盞燈,四處漆黑一片。
密道陰森,一路上,氣氛頗有些詭譎。
秋離與子樓并肩走著,她本能地挽住他的左臂,而他握住她的手掌,渡給她溫度與心安。
或是各懷心事,三人中竟未有一人開口說話。直到眼前的路被石墻堵住。
許長庚從腰間解下一塊符石,放入墻壁的凹陷處,輕輕旋轉(zhuǎn),石室的門緩緩打開,
秋離與子樓對視一眼,跟著許長庚走了進去。
石室中有一青衣女子,背對著三人,似在凈面。
許長庚走向前,在女子身旁立定,看了看鏡中人姣好素雅的面容,晃了晃神,旋即啟唇道,
“明瑟?!?p> 女子不徐不疾,用白色方巾拭去臉上的水漬,眉目間的妝痕消融不見,顯露出冬雪般潔白的肌膚與清秀的五官。
“嗯?!?p> 女子將發(fā)髻拆散,如瀑的青絲滑落,她拿起白色的發(fā)帶,將頭發(fā)一絲不落地高高束起。
待收拾妥帖之后,她看了許長庚一眼,轉(zhuǎn)身朝秋離和子樓的方向走來。
“白師妹,今日多謝你了?!?p> 秋離點了點頭,關(guān)切道,“不打緊的,只是師姊可還好?”
明瑟猶豫了會兒,輕輕點頭。
許長庚走到眾人身旁,定了定,道,“大家都別站著了,坐下說吧。”
四人在石室的圓桌前落座,許長庚環(huán)顧四周,開口道,“賢弟,弟妹,接下來涉及的案情,還望二位守口如瓶?!?p> 江子樓點了點頭,承諾道,“許兄囑托,吾與妻定不會外泄。
秋離的目光掠過了李明瑟,覺得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
但在眾人的注視下,還是斂回目色,微頷首道,
“好?!?p> 許長庚從石室的書架上取來一份卷宗,在眾人面前徐徐鋪開。
“這份是梁氏貪腐一案的卷宗,目前在京都府已處于預結(jié)案狀態(tài)。
官府預擬定的最終判決是梁氏一族連坐,抄沒家產(chǎn),族中黨羽依罪論處。
而如諸位所知,梁煊下落不明,縱然證據(jù)充足,亦無法將其收監(jiān)判罪。
在京都府深入調(diào)查梁煊的人際關(guān)系,搜尋其下落時,李司簿審訊的盜印案的涉案之人忽然松口,透露了一條重要消息——他有個侄女在梁家夫人身旁當差,或許知曉梁煊下落?!?p> 明瑟看向秋離,點頭道,“不錯,那人先前只說自己沒有偷盜印鑒,罪名是被人污蔑的。偏那日聽到有獄卒在說梁家人下獄時后,他主動上報,說有關(guān)于梁煊的線索?!?p> 秋離問道,“可有尋到梁煊的下落?”
李明瑟搖了搖頭,“并無蹤跡。
托你夫君相助,我們找到了盜印案涉案人的侄女胡喜兒,但綜合她的證詞和我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表明其與梁煊案無關(guān)。
據(jù)胡喜兒供述,她的出逃是因為在齊府當差的叔父提醒她梁家要落難了,而后其叔父又因盜印案被捕入獄,胡喜兒覺得這事邪乎,一時害怕,便帶上府內(nèi)金銀細軟離開京城了。
不過她告知了我們梁煊托夫人置辦的私宅,說里面或許有線索。我依照地址喬莊潛入,竟真在書架的《浮生游記》一書中發(fā)現(xiàn)了一方帕子?!?p> 子樓眼中劃過一絲清光,旋即看向許長庚與李明瑟,
“依二位之見,此案內(nèi)情如何?”
許長庚頓了頓,答道,“我與李司簿推斷,胡喜兒說的大概率是真話。而盜印案涉案人,則是想借京都府辦案牽連出齊府?!?p> 子樓淡笑,“此話何意?”
李明瑟啟唇道,“涉案的賬房既然被齊府之人想方設(shè)法羅織罪名,必然是知曉了極為重要的辛秘。且其讓侄女提早離開,說明他也知曉梁煊之事的內(nèi)情。
先前不開口,有可能是顧忌一旦秘密全被盤托出,得到供詞后,京都府也不能一直保他,齊府之人要除去他,輕而易舉。
貪腐案發(fā)酵后,他才借由胡喜兒的證詞,間接將疑點引到齊府上?!?p> 秋離凝眸道,“師姊的懷疑是合理的,但目前似乎依舊沒有直接證據(jù)。”
“現(xiàn)在有了?!痹S長庚垂眸看向手中的帕子,道,
“在梁煊的罪己書里。
書信大意是朝廷開始嚴查貪腐,而他卻‘剛巧’被調(diào)入京中。
梁煊害怕上面的“貴人”會拿他當替罪羊,日夜憂思難眠。連夜記錄下了這些年有權(quán)錢交易的名單,想若是東窗事發(fā),以此減罪免死?!?p> 李明瑟接過那顯色之后的帕子,眸光微閃,“哦?
齊小侯的名字,竟也在上面?”
許長庚看了看她,“齊小侯素來行徑放浪,會勾結(jié)官員斂財,亦不足為奇?!?p> 李明瑟伸手摸了摸這料子,又仔細看了看這字跡,“我認為還是要和梁煊本人的字跡核對一番。”
“可是有何不妥?”
“這料子,是女子用的紋云緞,品質(zhì)極好。
你再看這字跡的筆法,是否有些熟悉?”
許長庚精通書法,又素來體察入微,經(jīng)明瑟一提醒,亦是一驚,“你說的是——”
明瑟點了點頭,“不錯?!?p> 許長庚的眉微微皺起,神情多了一絲嚴肅,“不會吧,那位沒有必要偽造這個?!?p> 李明瑟斟酌片刻,亦有些不確定道,“梁煊的夫人,早些時日的確同她有所來往。
若是,當日調(diào)查泄露內(nèi)情的就是那位呢?”
“明瑟,慎言?!?p> 李明瑟頓了頓,抬眸看向許長庚,“你若不信我的猜測,那還是以人證為先,找到梁煊下落。”
江子樓與秋離相視一眼,示意她先不要問。秋離自是心領(lǐng)神會,隱下不表。
片刻后,許長庚將目光移向子樓,“陛下旨意,貪腐案最晚在年后結(jié)案。
時間緊迫,梁煊的下落,還勞請賢弟和江湖盟的子弟們協(xié)助我調(diào)查了?!?p> 子樓頷首應(yīng)下,“許兄托付,瑜自當不辭。”
許長庚看向明瑟,薄唇微開合,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卻被敲擊石門的聲音打斷。
一個身穿京都府官服的男子隔著門沉聲道,“大人,公主來了。”
許長庚垂眸,面上看不出情緒波動,“先請殿下在議事廳稍候片刻,我隨后就來。”
那人得了令,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許長庚略有歉意的看了一眼身旁之人,“明……李司簿,我要先行離開了。
稍后還勞請你從暗門送賢弟和弟妹出去。”
李明瑟點了點頭,神色淡淡,“好?!?p> 許長庚從書架上取出一個盒子,將證物放入其中,遞到李明瑟面前,
“既然你有懷疑,便查下去。不論事涉何人,我權(quán)當不知。”
語罷,他朝子樓和秋離頷首告辭,旋即離開了石室。
李明瑟輕輕握住手中的盒子,看向他離開的方向,眼神中多了些復雜的情緒。
她轉(zhuǎn)身,緩緩往回走,步履有些沉重。
在她即將跌坐在地的前一刻,秋離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怎么了?”
明瑟就著她的手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在石桌旁坐下。
“無礙?!?p> 秋離看了看她的神情,思及她方才的步調(diào),輕聲道,“師姊,是不是扭傷了?!?p> 明瑟冷一抬眸,迎上她溫柔的目光,心中的戒備頓時松弛了些許,“嗯,這里有藥,我待會敷點就好?!?p> 秋離有些憂慮,“我會些醫(yī)術(shù),替師姊簡單處理一下可好?”
明瑟沉默了片刻,看了看秋離,又瞥了一眼江子樓,“可以,不過……能否讓?”
子樓察言觀色,自是明白了李明瑟想讓他一旁暫避,啟唇道,“如此,夫人先替司簿診治,我在入口處等侯你們?!?p> 他看向秋離,見她朝自己微微一笑,好似清風拂面。
子樓離開后,秋離在明瑟的指引下找到了石室內(nèi)的藥箱。
明瑟的腿上有擦破的血痕,此時已經(jīng)干涸了,秋離替她擦去了血痕上附著的沙粒,清創(chuàng)后又給她涂了些藥粉。
明瑟有些吃痛,但忍下不表。
“師姊,好在現(xiàn)下是冬日,用冰雪制成冷包,敷于扭傷之處,可鎮(zhèn)痛消腫?!?p> 明瑟點了點頭,用手扶了扶胸口,似是不適。
秋離抬頭看她,“師姊,可有傷著旁的地方?”
“跌傷時恐還壓迫了兩肋,如有刀刺?!?p> 秋離心驚,給她把了把脈,“可有氣不順,喘則生痛的癥狀?”
明瑟呼吸微滯,“好像……有些,但還能忍受。”
秋離起身,凝重道,“希望沒有傷到臟腑。
我待會陪師姊去醫(yī)館,找有更經(jīng)驗的大夫診治?!?p> 明瑟方欲開口婉拒,便被秋離止住,“師姊切勿諱醫(yī)忌藥,若是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她嘆了一口氣,俯下身替明瑟繼續(xù)包扎著傷處。
明瑟默然地看著她幫著自己處理傷口,許久,緩緩開口道,“今日把你拉入局中,也不知究竟是對是錯。
但既來了,有件事,還是應(yīng)當告訴你。”
秋離繼續(xù)包扎著明瑟腳踝處的傷,安靜的,似乎并沒有注意聽,又好似是在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明瑟扶住她的肩,輕聲道,
“白師妹,你若真無心于黨爭,請當心一人?!?p> 她湊到秋離耳邊,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看似不顯山露水的溫柔刀,亦是最能致命的?!?p> ……
到達醫(yī)館時,天色已晚。
藏藍色的天幕中,云朵壓得極低。明瑟捂著胸口,似乎在按捺著隱隱的不適感。
下馬車后,秋離想要扶她一扶,明瑟卻沒有搭上她的手,而是自己緩緩的向前走,敲了敲醫(yī)館的門。
開門的人,當真是眼熟。
謫仙一般的白衣公子微微打量了一下來人,和明瑟寒暄了幾句,便把她扶了進去。
將明瑟扶到了落座之處,白衣公子折返,隨手提起一把天青色的舊傘置于門外。
他抬眸看了一眼門外二人,“醫(yī)館備了傘,可取用。
白姑娘,江公子,請門外稍候。”
話音剛落,便轉(zhuǎn)身走回醫(yī)館內(nèi),干脆利落地關(guān)上了門。
醫(yī)館外的屋檐極窄,斜風吹雨,晶瑩的雨珠綴在了秋離的發(fā)絲和睫毛上,冰涼的猝不及防。
秋離輕輕拂去額發(fā)上的雨絲,俯下身取來傘,輕旋著撐開。
佳人轉(zhuǎn)身的那刻,裙擺也如梨花般旋開。她將傘舉得很高,子樓微微躬身,進入傘沿之下,并順手接過了她手中的傘。
秋離看他肩胛濕透,有些心疼,但是此時不便更換衣物,她心中輕嘆,踮起腳幫他擦了擦臉頰上的雨珠。
他的眉眼間有盈盈的山水,倒映著她的眸。
窗前浮動著屋內(nèi)人的影子,隱約能聽到李明瑟和宋晚榆交談的聲音,還有抽屜翻動的響動。
秋離和子樓默契的背過身,看向隱有電光閃過的漆黑天空。
“冷嗎?”
“不冷。你肩上的傷口疼嗎……”
“有點,但是應(yīng)該無礙?!?p> “我回去幫你換紗布和藥,再熬點熱湯驅(qū)寒。”
她眼中溢出一絲歉疚,發(fā)酵著不易察覺的微澀。
子樓揉了揉她的額發(fā),“夫人,我沒那么矜貴的。
從前四海奔走時,也遇過幾次馬匪劫掠,刀劍傷不足為怪。
途徑西域諸國時,環(huán)境更是惡劣,都熬過來了,如今這些真的不算嚴重?!?p> 秋離垂眸,輕無聲息地點了點頭。
“我看李司簿傷勢似乎有些嚴重?”
“其實……看癥狀,倒也不是那么嚴重,我是擔心自己醫(yī)術(shù)不夠精進,也怕師姊不重視,耽誤了診治的時機,落下病根來。”
子樓輕笑,“原來我們家小梨子,也是會唬人的?!?p> “我沒有唬師姊,師姊的體質(zhì)……確實需要注意,否則……我……這個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方便講!”
秋離鼓了鼓腮幫子,臉頰升起一抹緋紅,別開眼不看他。
子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繞開了這個話題,
“咳……好。
宋先生的醫(yī)術(shù)精湛,夫人有心,閑時可以請他指點一二?!?p> 秋離頓了頓,朝他眨眼一笑,“嗯,在慈安堂時,宋先生已經(jīng)算我半個老師了?!?p> 二人在傘下聊了聊京都城內(nèi)一些人和事,倒也暫忘了冬風寒冷,悠然其中。
屋內(nèi),李明瑟飲下宋晚榆遞來的藥茶。
他松了手,“喝完?!?p> 明瑟點頭,沒有遲疑,捧著熱茶緩緩飲盡。
他語氣淡淡的詢問道,“好些了嗎?”
過了片刻,明瑟應(yīng)答道,“嗯,好些了?!?p> 他看了眼明瑟,沉吟道,“最近注意休息,切忌過度勞損心力。”
他取出銀針包,“待會要替你針灸,若覺得不便,讓白姑娘進來替為行針亦可。”
“不必。
我信在宋大夫眼中,只有病患,沒有其他?!?p> 宋晚榆思量片刻,“我雖坦蕩,亦不愿世人謠傳誤你清名。”
明瑟淡漠地別過頭,打斷道,“這里沒有妄議是非的人。況且我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p> 語罷,她又淡然揚眉,含著些戲謔語氣道,
“宋晚榆,你如今也學會瞻前顧后了?”
他將銀針鋪開,聲音平靜,宛若冬日寒潭一般,“你不必如此想我。
我確有顧忌,昔日祖上交情甚篤,自你少時開始,恐家中多心,總是避于吾。
生病時,寧可舍近求遠,也從不尋我家診治?!?p> 明瑟微微怔神,旋即唇角微勾,“你倒是察人甚微,直言不諱……
也罷,少時的心思,如今只覺天真又好笑。
若是讓你不虞了,給你賠不是?!?p> 他頓了頓,嘆息道,“其實,我不理解為何長庚會選擇做駙馬。
我原本以為,像你們這樣執(zhí)著的人,都是不會輕易放棄所謂‘理想’的?!?p> “沒有放棄……只是走了不同的道路罷了?!?p> 她透過薄窗,看向窗外斑駁的樹影,目光漂浮在不盡虛空中,“他向來是敢想敢為,不拘小節(jié)的?!?p> ……
他拿起一枚毫針,在火上烤了許久,“背過身來?!?p> 明瑟聽從他所言,解下外衫,背對著宋晚榆坐下。
“盡量快些吧,白師妹和江盟主還在外邊等著。”
“嗯?!?p> 毫針刺入皮膚時,她瞥見桌上蒼白的燭焰搖晃,心中泛起一絲寒意。
……
他干脆利落地替她施針,而她一副老成模樣,也不扭捏羞怯。
長久的凝重和沉默后,明瑟清聲道,“宋晚榆,你當年放棄入宮當御醫(yī)的機會,孤身遠走他鄉(xiāng),可曾后悔過?”
“雖未曾有悔,亦談不上無憾。
我離開的時日,祖母去世了,而我沒能見她最后一面。
后來朋友家中出了事,我也全然不知,沒能幫上忙。”
李明瑟點點頭,幽然道,“世事難全,缺憾亦難免。希望我們當初的決定都是值得的?!?p> ……
約莫一炷香,宋晚榆將針盡數(shù)取出。
李明瑟將外衫披上,“有勞了?!?p> 晚榆將針用燭焰消毒,收回毫針,“不客氣。”
明瑟從袖中取出一枚銀錠,“診金?!?p> “多了。”晚榆沒有伸手去接那明晃晃的銀錠。
明瑟側(cè)過身看他,“加上封口費,不多?!?p> “病人的隱私,我不會外泄。
只是你注意不要操勞過度,喜食寒涼之物,否則日久傷身?!?p> 明瑟將銀子擱在了幾案上,“把艾卷給我吧。”
晚榆從藥屜里取出一盒艾卷,又在書架上翻出一本醫(yī)書,“這本里面第二、四章,寫了灸法,若是不懂可以問你師妹?!?p> 明瑟點了點頭,將醫(yī)書和艾卷盒收下,“好,那我先告辭了?!?p> “好好休息?!?p> 宋晚榆將明瑟送出了門,冬日的涼風撲面而來,映入眼簾的是和言淺話的一對璧人。
他薄唇輕啟,“傘你們帶走吧,下次還到慈安堂即可?!?p> 秋離與子樓對視,回過身,走上前扶住了明瑟,
又對宋晚榆點頭致謝道,“有勞先生了?!?p> 宋晚榆也朝她微笑致意,隨后目光投向眾人,
“雨天路滑,階上有青苔,諸位回程時小心足下?!?p> 話音落罷,他轉(zhuǎn)身回屋,輕聲掩上了門。
秋離和子樓好生將明瑟護送回了李府,隨后告辭回了住處。
夜里雨下得很大,風聲呼嘯。
早上雞鳴幾聲,天色蒙蒙亮。
西街的老農(nóng)剛起,發(fā)現(xiàn)城門旁的那棵參天古木被折斷了枝椏,干枯的落葉零落在泥土中,被雨水沾濕。
老農(nóng)嘆了一口氣,回到屋里,給盆里添了一塊黑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