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70
除夕,清晨。
子樓起的很早,親自下廚做了早飯。
雖然只是簡易的肉絲面和蒸餃,他亦擔心許久不曾下廚,生疏了廚藝,向客棧的廚子大叔請教再三。
蘸醬也是極為重要的,醋,醬油,碎椒還有少許香油,注入了蒸餃醬的靈魂。
煮面時,這肉絲需片的薄,烹飪后保持鮮嫩,蔥花宜色澤新鮮,面湯清澈爽亮,面的質(zhì)感,亦要帶三分筋道。
子樓耐心的留心著火候,待撈起面條后,放入面湯中,熱騰騰的蒸餃亦接近出爐之時。
廚子大叔瞄了一眼,“公子,成了?!?p> 子樓拿起沾水的灶布小心的將蒸屜提溜起來,放在灶臺上。
廚子看他略有些生疏的模樣,笑道,
“公子,這后廚之事,也諸多不易啊。
你親自下這一趟廚,是為了給夫人驚喜吧?!?p> 子樓看向他,唇角微揚,“叔,您猜的對。
我已有些時日不曾親自下廚,今天是除夕,總想給夫人備些什么,讓她歡喜,又怕金玉之物太過凡俗,她不夠喜歡。
思來想去,便打算先做一頓早飯?!?p> 廚子和藹打趣,“你們夫婦這三天兩頭的,又是做飯,又是煮面、煲湯的,真是羨煞俺這個老光棍了?!?p> 子樓失笑,“但這廚藝還真比不過叔?!?p> 廚子撓了撓頭,“這話說的不錯,我好歹也掌勺三十多年了?!?p> 他看向?qū)⒆訕?,“公子,俺給你露一手?!?p> 那廚子拿勺子沾上和了雞蛋液和鹽的面糊,倒在油鍋里,三下五除二,用筷子一提,酥脆金黃的炸蛋餅就出鍋了。
廚子拿小碟子將炸蛋餅擺好,
“這算俺送你們的,希望你們小兩口一直這么好?!?p> 子樓點頭,含笑接過,“謝謝叔。”
他將早餐妥帖放在漆盒中,取來碗筷,將蓋子合好,正準備離開。
那廚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對了,公子,你夫人是不是身體不大好,俺瞧著和她一道的那個姑娘總是在廚房里煎藥。
俺認識一個宋大夫,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經(jīng)常在城郊義診,要不介紹給你們?”
子樓眸光輕閃,旋即道,“如果您說的是宋晚榆先生……”
“不錯,正是宋神醫(yī)!”
“其實,宋先生已經(jīng)在給我家夫人問診?!?p> “那就好,宋大夫菩薩心腸,又醫(yī)術(shù)精湛,你夫人一定會好起來的。”
“承您吉言了。”
冬風(fēng)吹雪,廂房內(nèi),隨著冷掉的炭火散去的外部溫度讓秋離有些貪戀被褥里的溫暖。
她將頭埋進了棉被里,抱住自己有些怕涼的軀體。
忽而傳來一陣暖暖的面湯香氣,她輕輕一嗅,從被窩里探出頭,卻見子樓端著食盒走進來,在桌上放好。
他對上秋離朦朧的睡眼,緩緩走到榻前,探了探她的額溫。
他身上還留有一點灶臺的煙火氣息,混雜著淡淡的松香,讓人覺得很安心。
“小梨子,要不要起床吃飯?”
秋離略微掙扎了幾秒,還是抵抗住了被窩溫暖的誘惑,微微坐起身。
子樓溫柔的攏了攏她的頭發(fā),起身走到柜子旁,取出一套新衣,珍重的將它取出,放在了秋離的床頭。
“夫人,希望你喜歡它。”
秋離看向那件華服,主色調(diào)為漢白玉色,而飄帶則是金蓮花橙色,袖口紋著祥云與落霞,端莊而不失靈動、飄逸。
“我很喜歡?!?p> 子樓溫眸含笑,走到屏風(fēng)后面,背過身拿起一本書卷,慢慢翻閱。
秋離則從榻上起身,換上了那身漢白玉色的華服,烏黑的長發(fā)散落在腰間。
許是怕發(fā)絲勾在衣衫的墜珠上,她將頭發(fā)綰成了一個松散的髻,用發(fā)簪簪起。
梳洗片刻,她起身走到屏風(fēng)前,溫柔的看向他,“江瑜,如何?”
她在他身前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絲隨著旋轉(zhuǎn)的白色裙裾一起飛揚。
“好看。”
他放下手中書卷,從屏風(fēng)后緩緩走出,屋內(nèi)的光是暗淡的,而她卻潔白如栩,熠熠生輝,恍若含著日月的明珠。
佳人芳唇微動,面若桃花,“色澤,意象和紋理,我都很喜歡。”
他溫柔的牽過她的手,輕輕攬住她的腰身,
“得你青睞,便再好不過了?!?p> 子樓將她牽到桌案前,緩緩打開食盒。
“夫人往日為我洗手做羹湯,瑜受之,亦常慚之。
今日,我也為夫人做一頓早餐,雖然簡易,還請夫人莫要嫌怪?!?p> 秋離眨了眨眼,托腮莞爾,“好,那我且嘗嘗我們家子樓的手藝有沒有進益?!?p> 她拿起筷子,嘗了一口肉絲面,忍俊不禁。
“怎么了,是不是放多醬油了?”子樓見她的神情,心里有些慌張。
秋離含笑搖搖頭,夾了一塊炸蛋餅,淺嘗一口,贊嘆道,“子樓,你的廚藝進步了,焦嫩和咸淡都掌握的很不錯?!?p> 子樓笑了笑,“其實炸蛋餅是廚子叔做的,不過肉絲面和煎餃是我做的,希望還合你口味?!?p> 秋離夾了一個煎餃,沾了些醬汁,送入口中。
她眼神閃過一絲驚艷,“就是這個。
小時候我最喜歡用小籠包沾著這個醬汁吃。”
她又夾了一個煎餃,放入他碗中,旋即看向子樓,“慶云也是這種做法嗎?”
子樓微微頷首,嘗了一口那焦香適宜的煎餃,“嗯?!?p> 秋離點點頭,贊嘆道,“很好吃?!?p> 二人一道用了餐,秋離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晚上除夕宮宴,按照禮制會有男女分席。張老將軍家的則寧妹妹前日里邀請了我同席,等散席后你我可以宮門口見?!?p> 子樓溫柔的替她挽起袖口,以免再沾到湯汁,
“夫人恐怕無法如約了。
雖然男女分席,但是太子殿下昨日轉(zhuǎn)達,瘟疫驅(qū)散,國事初平,江湖盟亦有功,除夕宴席上陛下將會召見我們。
夫人大抵會和鄭良娣同席,不過——也有可能是國子監(jiān)的李司簿,畢竟她受陛下恩重,又和你同承柳大人門下。
具體事宜,還得看禮部如何安排。”
秋離凝眸道,“好罷,那我待會差人去和則寧說一聲。
這丫頭心實,我若是爽約,她大抵會不樂意。”
子樓頷首,接著道,“嗯。此次宮宴,人數(shù)不少。
席間若有女眷與夫人投契,結(jié)識亦無妨。
若是夫人誠然不喜,也不必諸多應(yīng)酬,過費心神?!?p> 秋離嫣然一笑,“放心吧,我素來也算習(xí)慣了這些的。
合則適之,進退得宜便好,終歸也不是日日如此。”
子樓點了點頭,“我自是相信你能處理好的,只是不要委屈自己便是?!?p> 他走到銅盆前,凈了手,用帕子擦干。隨后走到梳妝臺旁,
“小梨子,替你描眉可好?”
“嗯,夫君可要想好了。
你上次描的眉,蒼勁有力,讓我被茯苓那丫頭笑了半日?!?p> “我興許有所進益……”
“子樓,你還是去看會兒公文罷,我梳妝好再來尋你?!?p> 對上佳人的盈盈秋波,在秋離懇切的注視下,子樓還是推遲了替妻子描眉的想法。
“好,我收拾碗筷,待會再上來?!?p> ……
月出,浮云散去。
一輛掛著玄冰珠佩的馬車向著宮門行駛而去,門前有禁軍盤問,子樓取出了一份手詔,禁軍將領(lǐng)點了頭,自是放行無阻。
秋離溫雅一笑,掀起簾子,“第一次來這京都的皇宮,觀之果然紫柱金梁,霜華朱瓦,別具濃華。”
子樓倚在窗前看她,“夫人要是喜歡——”
秋離搖了搖頭,“笙歌舞榭,幽曲暗藏,春殿千秋,終作古矣。
在里面的人出不去,在外面的人,卻也進不來。
宮道森森,又豈是這般好走的?!?p> 子樓握住她微涼的掌心,“既來之,則安之,不必想太多?!?p> 秋離點點頭,松開指尖,卻下雪白的窗簾。
轉(zhuǎn)頭,被他攬住了纖腰,將輕裘披上,“我在,便會護著夫人平安喜樂?!?p> 窗外冷風(fēng)呼嘯,看著江瑜認真的眼神,她的心忽而萌生了裂隙,滲出一點難以言喻的心酸,旋即輕輕抱住了他。
她很少這般主動,子樓溫眉,唇角勾出淺淺的弧度。
緣著淡淡的香膏氣味,他低頭看她,直到她被盯得不好意思了,才將單手托住她的后頸,將柔和細密的吻輕輕落在佳人的紅唇上。
她睫毛輕輕顫抖,但卻沒有絲毫的抗拒。
他在等她呢,等她心甘情愿的停下腳步,回頭說出不是繾綣的情話、亦非嫁娶時許下的諾言,而是真心約定的那句,
“江瑜,一輩子,可以?!?p> 她緩緩松開他,靠在他肩上靜自想道,
“若是真能拋卻一切,活在當下,又會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她沒有細想。
來京都之后,有些事做與不做,對她而言,結(jié)局都不會變。
對那些深埋黃土之中的人而言,亦是作古之事。
可她依舊陷入迷惘。
即使自己不是能改變天下大勢的豪杰,至少也不能對親人生死漠不關(guān)心,對不義慘案視而不見。
常言道,人力微淺,大勢自有定數(shù),所以無論作為與否,其實什么都不會變嗎……
但至少不能人人都這么想,至少不能人人都等著旁人去做點什么,自己卻沉溺于怯懦者的歡愉,否則這個世界會很冷漠……
只一番思量,不知不覺,便已經(jīng)行到了內(nèi)宮。
子樓先行下車,再扶著秋離下馬。
她回過神來,輕盈一縱,腳尖著地,漢白玉色的裙子黏上幾片晶瑩的雪。
秋離輕輕拂去雪花,抖動長裙之時,忽而聞到身后有冷冽的清香。
她抬眸看去,只見氣度莊華的黑袍男子從身后經(jīng)過,步履沉穩(wěn),他的目光瞥見了子樓和秋離,但并未停留。
身后跟著的暗衛(wèi)朝秋離的方向看了一眼,匆匆隨著黑袍男子向內(nèi)宮夜宴處行去。
子樓看向那人離去的方向,眸光微閃。
他牽起秋離的手,在雪地里緩緩行走,二人走了許久,靜自沉默著。
許久,秋離緩緩道,“方才那人,是恒親王?!?p> “嗯,我見過。
與夫人大婚時,二殿下和太子殿下都在慶云?!?p> “那日香山之上,其實——”
“是他救了夫人?”
“嗯?!?p> 秋離垂眸,接著道,“我不愿揣度人心,但,是恩是計,終歸難評?!?p> 子樓替她攏了攏裘衣,
“如此,算江湖盟欠了他一個人情。
等年節(jié)備上些禮,為夫托人給二殿下送去?!?p> 秋離淡淡點頭,“也好?!?p> 二人進殿時,竟然是陛下身邊的掌事姑姑親自來迎。
“白姑娘,江公子,陛下有請?!?p> 那掌事姑姑年歲雖長,自有一番風(fēng)韻典雅,舉止皆有態(tài)度章法,想來是宮中資歷極深的。
她朝秋離淡淡一笑,“姑娘不必拘束,咱們陛下是平易近人的,你且寬心,只需將他視作長輩即可?!?p> 白秋離首次面見陛下,原有些緊張的心思,被那位姑姑柔聲提點后,也稍稍放松了些。
二人同步走到宴席廳中央。她淺淺朝那位尨眉皓發(fā)的陛下看了一眼,但太遠亦看不清龍顏。
隨后按照禮制,欲向陛下行禮。
陛下和藹一笑,聲音渾厚而有力,“今日是家宴,朕不想論君臣,就不必行大禮了?!?p> 秋離與子樓相視一眼,默契的按照對待族中長輩的禮節(jié),行了三揖。
“白丫頭,和你夫君上前來,給朕瞧瞧?!?p> “諾。”
二人緩緩上前,滿堂目光匯聚在此,只見燈火之下——
公子身姿挺拔,薄唇微彎,若庭前竹。
姑娘儀態(tài)端方,眸光皎潔,似朱檐雪。
自是心照不宣,同氣連枝。
“臣,江子樓,見過陛下”
“臣女,白秋離,見過陛下?!?p> 席間有王公貴族已經(jīng)開始小聲議論,無非是關(guān)于二人的身份,以及此前發(fā)生的那件讓朝堂和江湖風(fēng)波不止的案件。
陛下橫眉掃了一眼,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江小郎君,白家丫頭,快起身吧?!?p> 陛下瞥了一眼席間,“丫頭,聽聞你也是柳太傅的弟子?”
“是,老師在南都任教時,臣女有幸拜入師門。”
陛下?lián)嵴埔恍Γ叭绱?,朕的兩個皇子還有明瑟丫頭可都算是你的師兄姊啊?!?p> 秋離微怔,面色恬淡。
陛下似是起了意,接著道,
“哎,朕瞧著你這丫頭格外有眼緣,
咳咳,朕做個主,讓衡兒和曄兒認你當義妹,封你個郡主如何?”
秋離面上溫定不改,內(nèi)心已是風(fēng)波乍起。
陛下為何對她如此關(guān)照,難道已經(jīng)對自己的身世有所洞悉?又或者是借機在試探江湖盟與朝堂勢力的關(guān)系……
她穩(wěn)下心神,微微抬眸。
至少從明面上看,陛下目光真誠而善意,還帶著三分家翁看子女的慈祥。
片刻之間,秋離已經(jīng)做出了決斷。
柳眉彎彎,佳人溫聲道,
“陛下體恤臣女失怙,愿以父親對子女之心關(guān)愛之,秋離銘感于心。
臣女讀《王女傳》,方知本朝除卻王侯之女,三位單獨冊立的郡主皆立下過不朽之功。
紅昭郡主曾率軍出征,平定邊亂;華裳郡主和親東海藩國,為兩邦換來百年和平;昌平郡主,有從龍之功,還曾任女尚書,革新吏治,當世流芳?!?p> 她輕嘆,“比起三位郡主,秋離自愧不如。”
陛下微微一怔,旋即溫和道,“原來你這丫頭竟是如此心志高遠,是朕小瞧你了。
罷了,等你像三位郡主一樣,于國于民立下功勛,朕一同封賞?!?p> 他看了眼太子,
“衡兒,上次聽你說國子學(xué)有一位典簿致仕了?”
太子恭敬點頭,“是?!?p> “和祭酒說一聲。讓你師妹在國子學(xué)修習(xí)一段時間,若她能適應(yīng),將來便暫上這個空缺?!?p> 太子自是人情練達,從容不迫的應(yīng)下,朝子樓和秋離和顏悅色的一笑,
“小妹,你得好好謝謝父皇。這可是小五都沒有的待遇?!?p> “臣女,謝過陛下恩典?!?p> 陛下不過提了一句,太子就能如此自然的轉(zhuǎn)變稱呼,既討了君父歡心,又讓她不得不承情,秋離暗自覺著,此人不愧穩(wěn)坐東宮多年,心海之深,不可揣測。
席間黃衫的公主的嬌聲抱怨道,“皇兄,你要夸白姑娘夸便是,何必把自己的親妹妹貶的一文不值。
還有父皇,你也太偏心了,我求了你好久,你都不答應(yīng)我……”
陛下寵溺的看向五公主,“小五啊,朕許白丫頭典簿,是因為她熟讀經(jīng)綸,有南山先生之才名,希望她能有所建樹。
你啊,朕看就不必了,朕看你是看中了國子學(xué)的美男子,改明兒給你尋個情投意合的當駙馬,也就罷了。省得朕的皇兒,偷偷翻墻,惦記人家?!?p> 皇后朱唇微啟,笑道,“陛下,你再說,小五就要惱你了?!?p> “得,朕不說了?!?p> 陛下慈眉善目的看向二人,“江小郎君,朕也聽聞你行商的事跡很久了。
你年紀輕輕,已經(jīng)走南闖北,溝通西域與中原商貿(mào),朕也很欣賞啊?!?p> 子樓謙和一笑,“陛下過譽了,子樓身為南國子民,自當為國盡綿薄之力?!?p> “好,江家世代忠于國,協(xié)助朕治理地方,朕感佩之啊。
小郎君可愿意留于京都,替南國繼續(xù)效力?”
“陛下信任,臣定不辜負。”
一番君慈臣敬。
江子樓深知,陛下親自施恩授官,其背后的含義也絕不是表面這么簡單的。
獎賞功臣是一層,也有收攏權(quán)柄,順便敲打江家和其他世族的意思。
朝廷一聲令下,便可讓曾經(jīng)的蘇家一夜之中隕落,江家如日中天,江湖盟盟主入朝。
繁盛與衰落,仿佛都是轉(zhuǎn)瞬之間,讓地方世族不得不畏敬而遠慮之。
宮宴上,一派祥和,神霄絳闕之中,歌舞升平,賓主盡歡。
子樓坐在許長庚旁邊,二人時而舉杯攀談。
而秋離則被安排在了李明瑟旁邊,可是她身旁的位置,始終沒有人出現(xiàn)。
她不禁有些憂心。
席間有不少女眷來同她結(jié)交敬酒,鄭良娣自是溫柔熱切,處處替她周旋。
反而是同她素日親近些的,例如則寧、靈蘊,曉得她最近身子不好,只遠遠的朝她會意,沒有來擾她。
五公主也來找她敬酒,被身邊的小侍女撞了一下,不小心把酒灑在了秋離身上。
她臉色不大好,礙著場合沒有發(fā)作,扭扭捏捏的和秋離道了句歉。
秋離有些心疼衣服,畢竟是子樓送的……但是也不好怪她,只無奈一笑,“無妨。”
五公主蹙眉掃了那小侍女一眼,“看你做的好事!還不快帶白姑娘去把衣服換了?!?p> 那小侍女唯唯諾諾的,引著秋離從內(nèi)門離開,穿過長長的宮廊。
“白姑娘,都是我的錯……這里是宮內(nèi)的客室,您先休息一會兒,我取了衣裳后給您送來?!?p> “有勞了。
姑娘,雪天路滑,慢些也無妨。”
那小侍女似乎有些慌張,點了點頭,冒失的走了,在門前還差點滑了一跤。
秋離安靜地在客室休息,直到走廊外想起腳步聲。
那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她放下手中茶盞,走到房間靠門的書架旁。
三聲敲門,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
昏暗的燭火下,玄衣男子看著那幾案上冒著熱氣的茶盞,淡淡轉(zhuǎn)身。
便對上秋離探究的眼神。
沉默。
四周的空氣仿佛都要凝滯成冰,她手腕上好了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坐吧。”
容曄此人似乎對君臣之間的尊卑禮節(jié)很是淡漠,這點上與他的父皇倒是如出一轍。
他們在意的,是人心,而非表面功夫。
她沒有問這一系列的事情是否是巧合。
是與不是又如何,終究一個親王想尋一介布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小師妹,近日可還無恙?”
容曄淡笑著給自己斟茶,倒也不急著嘗,只抬眸看了她一眼。
“尚可”,秋離抬眸應(yīng)道。
倒也不是不可以加一句“勞殿下掛心了”的場面話,但不知為何,她見著他一副不徐不疾、氣定神閑的模樣,便是心里隱隱郁悶。
氣場不合,莫過于此。
容曄倒也沒有惱她淡漠的態(tài)度,從懷中取出一瓶丹藥,
“這是父皇賜的,雖說不能治傷,卻有溫養(yǎng)滋補之功效。師兄我一片好心,你可切莫推辭啊。”
“不必了,宋先生給我開了藥,倒是不宜再服用大補之物了。”
容曄淺嘗了一口新茶,淺笑道,“小師妹,這藥是給江盟主的。寒冬臘月,終歸不利于病體,此藥當有所助益。
不過,若是小師妹不信我,倒也是可以先給宋神醫(yī)驗一驗的?!?p> “殿下多慮了。
勞殿下親自贈藥,秋離自是要替夫君謝過的?!?p> 秋離接過藥瓶,收入袖中。
容曄看向她,微微勾唇。
“殿下,今日造訪,可有旁的事?”
她倒是直言不諱。
容曄頷首,“不錯,宴席處已經(jīng)安排了女史替你向陛下暫辭,小師妹,我想請你幫個忙?!?p> 秋離凝眸,“怕是不便,那侍女待會要送衣裳來的?!?p> 容曄笑著看她,“怎么,小師妹還要揣著明白裝糊涂嗎?
那侍女是吾的人,自然不會來攪擾?!?p> 秋離仍是對他抱有警惕,但觀其言行也不至于放肆,或許是真有所求,倒也沒有立馬回絕。
嗅到一陣茶香,恍惚間,腦海中似乎有些片段閃過。
“熟悉?”
容曄眸中閃過一絲晦暗,“今日請你幫忙的事情,便與小師妹的遭遇確有相似之處。
是故,我希望小師妹能將發(fā)現(xiàn)的端倪,一一告知?!?p> ……
夜色之中,沿著皇宮的密道,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悄無聲息的進入了恩華殿中。
那位曾經(jīng)受盡恩寵,如今重門深鎖、幽閉深宮的皇貴妃娘娘正端坐在銅鏡前,紅顏粉黛,也掩飾不了她憔悴的神色。
“母妃?!?p> 皇貴妃放下手中玉篦,緩緩轉(zhuǎn)身,
“曄兒來了?”
深宮之中,或許唯有容曄,她的皇兒,能讓神志有損的她始終惦記,露出慈愛與歡顏。
她的目光掃過他周身的女子,“曄兒,這位姑娘是——”
秋離抬眸打量這位皇貴妃娘娘——
她雖然病容失色,卻不似林下風(fēng)致,周身幾分蕭肅,仿佛跌落人間的月神一般……
眉黛如畫,玉骨冰肌,不可褻瀆。
一時間竟然被她的姿容與情態(tài)所觸動,莫名生出幾分好感。
她縱為女子,也被其傾城的氣質(zhì)所驚艷,何況是陛下,甚至……右丞相。
還未等她細思,身旁之人卻緩緩開口,
“母妃忘了嗎,上次您說要兒臣帶岑湘入宮探望的?!?p> 皇貴妃眸子閃過一絲神采,“原來是岑湘丫頭。
你這孩子比當年……倒是多了一分柔俏,本宮差點沒認出。”
白秋離看了一眼容曄,見他面上沒有一絲要解釋的意思,只得認下,“勞娘娘記掛了。”
皇貴妃溫柔一笑,從抽屜里拿出一袋“果脯”。
“湘丫頭,我記得你上次來時,似乎很喜歡本宮這里的話梅干,不妨帶回去嘗一嘗?!?p> 秋離上前,雙手接過,輕觸時便知里面絕不是果脯,有些扎手,憑借她經(jīng)商時驗貨的經(jīng)驗,感覺更像是……
皇貴妃咳嗽了幾聲,容曄關(guān)切道,
“母妃,你最近身體怎么樣了。”
“曄兒不必憂心,母妃身子素來如此。”
她淡淡一笑,拿起香匙,熟稔的朝銅香爐里添了一小點香料。
一點火星微燃,淡淡的藥香在室內(nèi)彌漫。
嗅到這有幾分熟悉的味道,秋離暗自心驚,瞥見容曄朝自己微微搖頭,隱忍住內(nèi)心的震撼,按下不表。
她自是久聞不得這種香料的,胸口凝滯的悶……
但此刻在皇貴妃宮中,倒也卻是不好直接提出。
“母妃,岑湘聞不得?!?p> 容曄緩緩開口,眸子微微一閃,順手用幾案上的茶杯澆熄了那香。
皇貴妃微怔,倒也沒說什么。
片刻,她芳唇輕啟,“曄兒,這個時辰,豆蔻該從小廚房回來了,你去外間看看,順便讓她再把松茸雞湯熱一熱?!?p> 容曄似是有所思慮,但皇貴妃的語氣似乎比平時堅定些,是故他也不好拂了母妃的顏面,朝秋離看了一眼,轉(zhuǎn)身朝外間走去。
此刻殿內(nèi)只有秋離和皇貴妃二人,氣氛倒是有些微妙。
秋離猶豫了片刻,還是緩緩上前,“娘娘,若長期咳嗽,則香料不宜多用。”
“無妨。“
皇貴妃似乎留意到了什么,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她,凝思片刻,拿起毛筆,沾了幾點墨水,似乎在紙上寫著什么。
醫(yī)者仁心,盡管眼前的女子是右相的義妹,且可能與當年那個案子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但……
“娘娘,小女略懂醫(yī)術(shù),若您不介意,可否——”
皇貴妃緩緩落筆,將毛筆洗好,用白帕擦干,懸回筆架上。
“丫頭,你雖非王公貴女,但切不可妄自菲薄。
曄兒看重你,本宮瞧著你也歡喜。”
她將那張寫了數(shù)行的紙遞了過去,秋離接過,一眼掃之,竟然是些政要雜談和經(jīng)邦策論。
秋離柳眉輕蹙,“娘娘,這是——”
“本宮挑了些有趣的書,丫頭便先從這些讀起吧。
你既是曄兒信任的人,有些事情總歸要明白三分,將來才不至于讓人看輕?!?p> 秋離目光落在所列之古籍上,停了片刻,旋即將紙張折疊了起來,收入袖中,
“是?!?p> 皇貴妃溫柔的眼波深了些,美目流轉(zhuǎn),
“不是想替本宮診脈嗎,看看吧?!?p> 她伸出袖腕,待秋離用手輕輕搭上,察其癥狀。
秋離心中的疑竇得到了印證,神色也有些凝重。
她抬眸,鄭重道,
“娘娘體寒,我給您列張方子吧……”
得了皇貴妃準許,她草草書就了一個“藥方”,疊起來,遞了過去。
皇貴妃掃了一眼,勾唇道,
“若太醫(yī)院都看不好的病,能被你一個毛丫頭治好,那些老精怪們當真是要知羞了?!?p> 她漫不經(jīng)心的看向秋離,
“不過若是從慶云來的那位醫(yī)女,或許能替本宮排憂解難吧?!?p> 秋離微微一怔,抬眸對上皇貴妃別有深意的眼神。
“曄兒還真以為本宮病糊涂了?!?p> 秋離在她身上感覺到一種冷冽的氣息,有些不寒而栗。
“娘娘……”
“你的身份,從方才姑娘的言談、字跡可見一斑,再加之腰間的玉佩,本宮自是不必多言了。”
提到玉佩,秋離眸光一閃,
“娘娘認得它?”
皇貴妃眼波盈盈,“不錯,少時所讀的《古玉記》里有其紋樣的繪圖?!?p> 見秋離似乎有興趣,她斂去了幾分威嚴,放緩語速道,
“此物乃九龍佩,前朝令狐氏一族被誅滅后,此佩被洗去龍紋,重新雕刻,取名云華佩。
傳聞其為木氏皇族后裔唯一的隨葬品,輾轉(zhuǎn)多年被千里江山樓重金覓得,珍藏閣中。
而這千里江山樓的后身,正是如今的碧海閣,其中藏珍,可佩戴之人屈指可數(shù)?!?p> 秋離若有所思的微微頷首,似在斟酌著什么。
皇貴妃淡然一笑,“本宮幼時便愛讀些野史雜談、朝代秘聞,自然不會認錯。”
秋離暗自慨嘆,若是要對書中繪圖記得如此清楚,除非有過目不忘之本領(lǐng),其學(xué)識談吐,確非等閑。
“不必緊張。如你所見,吾在宮中的境遇并不算好過。
朝局變幻,皇室波瀾不斷,本宮只希望吾兒能平安?!?p> ……
秋離默然,抬眸道,
“娘娘多慮了,殿下有右相大人照拂,自是——”
“兄長?”
皇貴妃微怔,似是在想什么,旋即勾唇一笑,
“姑娘是這般想的?
罷了,是本宮會錯意了。”
皇貴妃美目一轉(zhuǎn),眼神中增添了一絲淡淡的疏離和涼薄,
“姑娘可否去門外將曄兒喚回,今日合宮歡宴,他本不該在本宮這里久留。”
“好?!?p> 秋離移步外間,推開門時,只見玄衣公子便在外間的軒窗看雪,一杯茶,一件狐裘,飛雪落滿衣。
“殿下,皇貴妃娘娘喊您回去?!?p> 容曄回過神來,眉眼中夾著一絲閑逸的風(fēng)流態(tài)度。
他隨手拿了個剛溫好的手爐緩步而來,錯身而過時塞到秋離手里,加快步伐回了內(nèi)室。
皇貴妃對令狐夜噓寒問暖了幾句,叮囑他回夜宴去。
想來是顧及自己兒郎顏面,她選了一雙玉璧贈給了秋離做見面禮,秋離一番推辭不得,最后被容曄代為收下了。
告辭后,二人于狹長的密道里秉燭而行,四周寂靜得只剩腳步聲。
“母妃如何了?”
玄衣公子忽而停下腳步,眸光晦暗的看向眼前人。
“中毒了,而且……”
“說吧,吾不怪罪你?!?p> “皇貴妃娘娘可曾有過暈眩、神思倦怠的癥狀?”
容曄微微頷首,“是,但我派人查過母妃的膳食,沒有問題?!?p> 秋離從懷中取出那“蜜餞”,拆開繩子取出幾片輕嗅,
果然——是香料。
秋離蹙了蹙眉,“宮內(nèi)太醫(yī)都查不出來么……
皇貴妃寢宮中的這藥香加入了酥蕓和浣魂草,少量使用有鎮(zhèn)定安眠功效,長期用則會有致幻的效果?!?p> 似是勾起了不好的回憶,她的臉色有些發(fā)白,
“茶葉也少喝,尤其忌一寸香,容易致失眠,且與香料藥性相克。”
燭光下,容曄的眸中閃過一絲憂慮,
“母妃的身體,能否通過調(diào)理恢復(fù)如常?”
“我方才寫了一張藥方,可以暫時延緩毒性,但并沒有根治的方法,請殿下見諒?!?p> 容曄頓了頓,一改玩世不恭的做派,正色道,
“秦姑娘,若你有解毒之法,吾愿千金以求之?!?p> 說完,他端正的朝她行了一禮。
秋離錯開了他的禮,淡淡道,“真的沒有?!?p> 容曄漆黑的瞳仁中有燭光搖曳,閃過一絲涼意,
“秦姑娘可不要騙吾?!?p> 秋離冷然看了他一眼,
“論善謀,我心中的成算怎比得上殿下。”
“呵,當年我派人探聽過姑娘的病情,大夫說此癥若不解,不過三五載光景,且病人湯藥不能離身,形容憔悴。
如今姑娘雖體質(zhì)偏弱,但精神氣尚可,行走利索,全然不似風(fēng)中之燭?!?p> 他走近了一分,“我知道,宮里送去的丹藥你沒再吃過。
想來,是研制了新的解毒之法——”
他的話語像刀鋒,步步緊逼,想要探清她的虛實,揭開那廬山真面目,以印證自己的猜想。
他只想著她再堅韌,心腸也是柔的,到底是經(jīng)不住他恩威并施,步步緊逼。
“秦姑娘,請賜教?!?p> 一語落定,卻正中她隱秘的心事,此種百感,不足為外人道哉。
秋離強壓下心中的郁色,聲音清冷如弦,
“你說的沒錯,如果完全放任,毒癥發(fā)作不過是三五年光景。
然而你母妃是長期少量攝入毒性,香料中還加入了克制毒性的溫姜草,以此推斷,病癥只有在其體虛時才來勢洶洶,不會致命。
按照方才的藥方,兩日一貼,可緩解一二?!?p> 容曄蹙著的眉頭松開了幾許,思量幾寸,卻又發(fā)覺了話中的蹊蹺,
“那你——”
“恰如殿下所想,只有延緩之策,而無根治之法。”
她語氣淡淡,叫人看不出陰晴。
容曄斂了斂神色,“抱歉,無意冒犯?!?p> 秋離不想與他多費口舌,提步向密道深處走去。
容曄亦是默然,秉燭走在她身后。
直到密道的盡頭,有冷風(fēng)吹來,秋離打了個寒噤。
容曄行至她身前,開啟了密道的門,逆著冬風(fēng)在前頭走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雅間中,戶外的天空響起了煙火之聲。
秋離抬眸望去,一朵絢爛的紫色煙花升上天空,然后又化作星子四散而落。
想起了清江畫船之夜的煙火,還有遠在玉門關(guān)的小英,她的眸光溫柔了下來。
“小師妹喜歡煙火么?”容曄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她微怔,抬眸看向一朵升上天空的橙色花團,
“嗯?!?p> 他看向她的臉頰,只覺得那雙瞳中似有清澈的虔誠,亦有無法洞悉之憐光,和記憶深處某個影子說不清的相似。
“晚宴的飯菜還吃的習(xí)慣么?”
“嗯。”
“母妃剛剛沒讓你為難吧?”
“沒有?!?p> “解毒之法,吾會請名醫(yī)繼續(xù)研究的?!?p> “……”
“小師妹,你在想什么?”
眼前之人沉靜無聲,容曄頓了頓,準備接著說些什么。
她卻冷不丁道,“在想五年后?!?p> 秋離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啟唇道,“還會是這般光景么?”
容曄頓了頓,耐心道,
“會,京都冬日里有雪。
每年逢除夕夜,父皇必定差人在宮宴處放煙火。
年復(fù)一年,無外如是。”
“嗯……”秋離漫不經(jīng)心的答著,將掌心的冰涼慢慢暖化,“好在人都是向前看的?!?p> 容曄眸光暗淡了一剎,倚窗打量著她,片刻方啟唇道,
“那是自然?!?p> “世人所憶,其實也并無二致。
不過是和形色之人,在相似之地談笑風(fēng)生,糾葛追懷……”
容曄見她情態(tài)有異,止住了她的話,平靜道,
“逆風(fēng)而行,忌多思,且量力。
生平若瀟灑如風(fēng),活它個暢快淋漓,又何須再記掛墳頭草高之事?!?p> 她倒是不曾想過旁人會聯(lián)想到這方面,不免有些訝異,
“殿下還真是……直言不諱。”
容曄微微勾唇,“實話實說罷了。小師妹要聽唬人的,吾也可以換一番說辭?!?p> 秋離的目光落在了庭院里的一棵沾了殘雪的枯木上,停留了片刻,搖了搖頭,
“殿下還是多說真話吧。
唬人的話說多了,世人便不再輕信了?!?p> 容曄眼神微狹,沉吟道,
“真話,只怕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p> 他用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似乎在斟酌著什么,直到風(fēng)聲漸息,他眼波微動,
“吾接到了一封情報,但事關(guān)機要,暫不能透露。
若此事經(jīng)驗證為真,吾會差人請你和蘇公子來府上一敘?!?p> 秋離柳眉微蹙,“殿下有話,便不能現(xiàn)在說嗎?”
容曄怔了怔,本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是心有忌憚,沒有說出口。
“既然無話,秋離便告辭了?!?p> “留步?!?p> “怎么,殿下還有旁的事?”
“吾想問小師妹一個問題。
如果,汝非秦家人,亦與江湖盟毫無關(guān)聯(lián),卿待何如?”
秋離打量了他一霎,啟唇道,
“秋離自認和殿下并非熟悉到可以秉燭夜談的程度。
不過,您既然有所問,公平起見,便以一問換一問——
如果殿下不是皇家人,也與朝局毫無關(guān)聯(lián),您又會如何呢?”
容曄勾唇,“你要吾此刻作答,自是方圓之內(nèi)的答案。
恰逢亂世,與其任人宰割,不如裂土封侯,一爭天下,若是足夠強大,至少可護一方凈土;
若得治世,做個富貴閑人,盤下一座山莊,釣蝦捕魚,安逸快活,倒也幸哉。”
秋離淡淡一笑,似乎并不驚訝,
“江山代有才人出,殿下確是適合王侯之道的,做個富貴閑人,倒是屈就了?!?p> “吾已經(jīng)坦誠相待,那師妹呢?”
秋離凝眸淺思,“若非此時、此刻、此身,愿生逢安平之世。
雖無過人之能,然有雙親健在,友鄰和睦,置業(yè)安家,偶爾周游,人世一覽,便也知足?!?p> “吾本以為師妹會說志在著書萬卷,誨人不倦,亦或是兼濟天下,深藏功名?!?p> 秋離溫然道,“殿下見笑了,我本就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并非神仙圣人。若幸逢盛世,做個平凡之人,難道不好嗎?”
她朝他端正的行了一禮,走出雅閣,沿著飄雪的長廊行遠。
那背影——
容曄恍惚了一霎,目光飄向錦盒里那對皎潔無雙的玉璧。
他沿著那背影的方向,追到了長廊的盡頭,卻在漫天風(fēng)雪中駐足。
除了火樹銀花,和白茫茫的宮墻,天地間唯余一片空濛。
冬風(fēng)拂過他的臉頰,他竟不覺的冷,蹲下身來,在冰天雪地里攏起一團潔白的雪。
揉揉搓搓,將兩團雪捏成了雪人的頭和身體,拼在一起。
他將那雪人堆在一棵大樹下,給它安上了兩根歪七扭八的枝丫。
不知何時,鬼魅般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身后,容曄只淡淡的看了那落在地上的殘影一眼,
梨黃色的傘覆上他的衣角,將他的影子一點點籠罩在傘蔭下。
“殿下,小心著涼?!?p> 容曄緩緩起身,神色有些許黯然,
“阿隱,好久沒有人陪吾堆雪人了……”
那黑色的身影將傘朝容曄遞了過去,蹲下身,捏了一個丑丑的雪人堆在樹下。
兩個雪人肩并肩,雖然都歪瓜裂棗,但是看上去還有幾分可愛。
容曄失神的看著兩個雪人,一聲淺息,微不可聞,
“阿隱,謝謝?!?p> “殿下,即使不是屬下,以后還會有人陪您……堆雪人的?!?p> 容曄眸光微閃,淡淡一笑,“不過隨口一提罷了。
吾早已成年,這等稚氣的游戲,連五皇妹都不再喜歡了?!?p> 皇城之內(nèi),本就不容赤誠之人。
他所希冀而不得的,得而恐失的,
又何止是堆一個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