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國不姓樂
幾日前，百慶國京都收到捷報，安南國已被收入囊中，閱完卷軸的康平帝臉上笑出了褶子。
康平帝一聲令下，大手一揮，圣旨便夾著百慶國的雪來到洛陽城，宋公公捏著公雞嗓，將圣旨在手上攤開，昂首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太子殿內(nèi)侍，楚晏，于年秋至今領(lǐng)軍攻城為我百慶立下汗馬功勞，堪為朝之棟梁，國之脊柱。邊南部金陵城，姬王已近遲暮，膝下無子，政事繁重，風(fēng)寒在身，今無人繼位。即日起，由楚晏接手金陵城，封號金陵王，另加丕績，功標青史，額外再賞白銀五千兩，珠寶三十箱。欽此?！?p> 得此殊榮，尋常人那必是笑靨如花，滿面春風(fēng)。而面前之人卻是神色冷漠，不見半分喜悅地接過旨。
同是太監(jiān)不同命。宋公公心中鄙夷，升官發(fā)財還裝什么砥礪清節(jié)，真是惺惺作態(tài)。然而面上還是笑彎了眼：“恭喜王爺，此番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若無其他吩咐，老奴先行告退?！?p> 宋公公走后，樂有初才從屏風(fēng)后緩緩走出，落坐后端起茶水，沿杯口吹了吹，小抿一口，笑道：“破紙念了半天，只字不提兵權(quán)，這老皇帝以為是打發(fā)叫花子？”
“意料之中?！背梯溉?，拎著圣旨一角丟進火盆。
樂有初笑著調(diào)侃道：“今后見面可要給您行禮了，楚王爺?！?p> 見他神色一凝，樂有初覺著好笑，“再過幾日，老皇帝指不定要給你指腹為婚了，屆時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p> 楚晏皺起眉頭：“公主！”
“行了行了，不逗你。”見他微惱，樂有初這惡趣味才像是得到滿足，揚眉一笑：“都說了，你還是喚我表字好些?！?p> “……”
這會尚在軍營中，昨夜宿醉，今早心念著書案幾封未讀的信件，太陽剛升便起了床，頭痛得厲害。樂有初捏捏眉心，喚了一聲：“何兄?！?p> 應(yīng)聲而來之人一身銀甲，鐵皮披肩將他撐得雄厚壯實，頭盔下的臉倒是嬌艷，狐眼秀鼻，絲毫不顯女氣，冠了將軍的頭銜，添著幾分颯爽。
何知許弓身執(zhí)禮：“主子?！?p> 樂有初示意他坐下，正色：“西庭的東西，幾時送入長安？”
“原計劃半月運畢，但據(jù)回報，尚在西庭時似乎已被大理寺的人盯上了?！焙沃S頓了一下，“主事是個女人，名姚京玖，路數(shù)歷來陰險難纏，有一批在關(guān)竹被扣了，劫回費了不少勁。如今卡在關(guān)竹，難以動作。”
“姚京玖……”樂有初指腹摩挲著扇柄，腦中正思索著對策，眼前便多了一碗姜茶，她抬頭，聽見楚晏道：“解酒醒神。”她便一飲而盡。
何知許提議：“不如我過去一趟？”
樂有初放下碗，莞然：“不，我要親自去?！?p> 何知許沒反駁，微皺了眉頭。
樂有初掃了他一眼：“西庭至關(guān)竹，快馬加鞭需幾日？”
何知許道：“三日?！?p> “既然姚京玖心知肚明老巢在何處，偏不從西庭入手，中間如此長的距離，卻選中了最熱鬧的關(guān)竹，在那之后又松手讓人劫了回來?！睒酚谐蹩粗溃骸澳阏f，意欲何為？”
“打草驚蛇，引蛇出洞？”
樂有初打了個響指：“若她真把心思放在這匹貨上，早在西庭就能端了，怎會等到今時？”
何知許面色一凝。
“想擒王，怕是貪心不足蛇吞象?！睒酚谐跣Φ溃骸斑@里到關(guān)竹，需幾日？”
何知許道：“最快兩天一夜?！?p> 樂有初點點頭，道：“你回去歇息吧，營中事務(wù)交由副將打理。今夜戍時，你與我同往，帶上一個車夫。”
何知許正要離去，樂有初倏地想起什么，頑劣一笑道：“聶兄在安歸縣?！?p> 何知許身形一頓，走后，楚晏輕咳了一聲。樂有初這才把視線移到他身上，微挑眉梢：“有事？”
“……我呢？”
“金陵王自然是回金陵城?！?p> “……”
自戰(zhàn)事起，家家戶戶恨不得用血肉之軀堵上門窗，靠著殘存的米粒度日。
前幾日火燒金殿，風(fēng)里更是飄著惶恐的氣息。待到實在揭不開鍋，尚在襁褓的孩提比踩到貓的尾巴叫得還狠，婦人只好抱著哄著，男人袖底藏著菜刀，躡手躡腳地鉆出門。城中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不久前噬血猛獸般的士卒竟在街口分發(fā)糧食。
起初不少人還覺著粥中有毒，萬般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瘦成骷髏怪的人出現(xiàn)，管他三七六十一孰是孰非孰黑孰白，餓著那是生不如死，毒死倒是一了百了，一碗粥粒尚未觸舌便灌入了喉底，提著空碗嚷嚷著再來一勺。
貓腰在角落的人看明局勢，隊伍一下從城頭排到城尾。
今日隊伍火熱，夜里還排著長龍。
馬車馳去，取名為調(diào)皮的風(fēng)一下掀開車簾。人群中不乏眼尖者，驚得眉毛都要跳出五官，兩片薄唇顫如癲癇，鐵碗一滑，滾熱的粥汁濺在臉上，才將人從驚愕的牢籠拖出來，捏了把大腿皮，疼得嘶一聲，驚呼：“是……是她！”
周圍人眼晴掃過來，有人問：“說誰？”
他一時捋不直舌，囁囁嚅嚅：“好像是……樂公……”
話沒吐完，旁邊的婦人塞了個饅頭堵住他的嘴，待看清眼神中的警告，他頓時呼吸一滯，順了口氣才道：“是看錯了吧?！?p> 旁人恍過神，意識到今時國不姓樂。
含在舌尖的粥變得酸苦，像痛飲了封塵經(jīng)年腐酸發(fā)毛的蜜罐，沁在鼻間那股郁氣很快蔓延開。
馬車里的主人公并不知曉正被悼念，手指還捻著紅豆糕點，往嘴邊送了一小塊，甜得發(fā)膩。
何知許換了身青衫，雙手枕頭，腦袋隨著車身晃啊晃，皺眉一副沉思狀。
樂有初斜睨他一眼：“何兄，想什么呢？”
何知許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簾外風(fēng)景。
樂有初無聲嘆了口氣。
她離開國土七年，何知許便跟了她七年，眼下好不容易回到洛陽，卻是攻城燒金殿，前后停留不足百日。
此番離去，再想回來怕是經(jīng)年之談了。
但很多時候的人是沒有選擇的。她是奄奄之國茍延殘喘的一息，宿命讓她萬劫不復(fù)，身在泥潭也只能向前狂奔，去算計，權(quán)衡，智奪，掠殺。她身上流的血，注定了她走的路是腥風(fēng)血雨。
樂有初揉了揉太陽穴，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