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嚇了一跳,這人看似文弱,勁兒卻挺大。
可奇怪的是,刀震開后,孫長林又跟失了魂似的愣在原地。
他下意識趕緊把刀架了回去,脫口問道:“你要干嘛?”
孫長林清癯的面容露出一絲笑意。
此人身份,他已猜出個大概。
不過他還想知道這人來中城的真實目的。
利刃橫在頸間,相比之前他反倒輕松了許多。
孫長林隨口編了個理由:“從軍這么些年,有傷在身,不時會抽動那么一下?!?p> 你管這叫抽動?
秦川才不信這鬼話,但看這人沒什么敵意,就暫且放到一旁。
他繼續(xù)追問:“那些薩珊金幣到底流向了哪?”
孫長林心說讓他知道也無妨。
他側(cè)頭想了想開口道:“天寶二年,我在河西任記室掌書記,有監(jiān)管府庫之權(quán)?!?p> “同年七月,府庫上報丟失了大量薩珊金幣,報文也稱是被賊所盜?!?p> “可經(jīng)過暗查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真實的去處是到了河西留后院?!?p> 河西留后院?
秦川皺眉問向他:“這是什么地兒?”
孫長林也眉頭一皺,這地兒你父親沒跟你提過?
不過也對,你倆在一起的時間太短,那就給你說說。
“各節(jié)度使在長安設(shè)置的官邸,能傳萬里之音,不墜九霄之命,負責朝廷和邊鎮(zhèn)的溝通。”
“但其實,它最重要的作用,是刺探朝內(nèi)外大小事?!?p> 秦川想不到他居然這么配合,問道:“怎么講?”
孫長林悠悠道:“皇室喜喪,百官子女婚嫁,誰得了寵,誰被貶官,其他邊鎮(zhèn)發(fā)生什么了,萬事皆可探?!?p> “那年河西留后使,我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個女子。”
孫長林感覺他又要開口,搶先往下講道:“隨著事情越挖越深,就收了手沒往下查,我知道的就這些,全都告訴你了?!?p> 秦川心想這人倒很識趣,手上不禁松了幾分。
河西?留后院?
他心念一閃問道:“當時的節(jié)度使是誰?”
孫長林隨口答道:“王倕。”
他想想覺得也是時候了,又補上一句:“這人可跟你父親淵源頗深?!?p> 秦川腦子一片空白。
我父親?
此人竟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放下刀,眼神急切問道:“我到底……”
就在這時,孫長林感覺一道黑影掠到門外,這傻小子卻毫無防備。
他忙喊了一聲:“小心!”
與此同時,他一把拽那傻小子到身后護住,自己上半身也向后靠去。
秦川只覺弩箭從后背擦身而過。
好險!
再看那刺客,一擊不中立馬抽身離去。
須臾后,外面?zhèn)鱽泶笈浯掖业哪_步聲。
秦川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些兵卒竟是沖著此地而來。
想不到這刺客如此歹毒,自己失了手,就禍水東引借刀殺人。
此時孫長林想的卻是,這刺客要殺的是誰?
我?還是他?
張齊丘不至于明目張膽暗殺朝廷命官,可若是這傻小子的話,自己定要護他周全。
見他愣在那不知在想什么,孫長林抬起他手中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喊道:“快!”
秦川見他一臉擔憂,竟是比自己還著急,瞬間明白他是想保護自己。
他趕忙起身握緊刀,心里卻不停打鼓,手有些顫。
孫長林心里嘆了口氣,到頭來,還得我來教你怎么劫持我自己。
他低聲道:“你這樣……很容易被人看穿,你得這樣?!彼銎鹎卮ㄗ笫?。
“這樣?!辨i住自己下巴往上推。
“這樣?!碧鹚滞笸约翰弊永镯斶M半寸。
“才能讓人相信你是真的劫匪?!?p> 剛示范完,門砰的一聲被撞開!
四五個守衛(wèi)沖進屋內(nèi),手持橫刀將秦川團團圍住。
“讓開!這可是你們長史,再上前一步,他就會死!”
秦川扯脖子喊完,卻發(fā)現(xiàn)那幾個守衛(wèi)紋絲不動,毫無讓開的跡象。
他正心說你這什么破人緣啊,耳邊傳來細若游絲的一聲:“哥?!?p> 哥什么……哦,是割!
他狠了狠心,小心將刀抵緊。
還沒說什么,就見那幾個守衛(wèi)慢慢向屋外退去。
秦川挾持孫長林剛挪出門,就見中庭里全是人。
四周槍尖指向自己,最近的甚至不到三尺遠。
有了方才的經(jīng)驗,他直接作勢往下壓,外加孫長林也拼命揮手。
直到都護府府門,都沒人敢再進他五步之內(nèi)。
孫長林低聲道:“讓他們撤走游騎,屋頂?shù)腻笫郑中断?,放下兵刃?!?p> 秦川依他所言剛放出話,就看中庭外廊涌過來一群武將。
守衛(wèi)紛紛散到兩旁,為首那人紫袍金銙,正是朔方節(jié)度使張齊丘。
“按他說的照做?!?p> 張齊丘雖說人品極爛,但關(guān)鍵時候分得出輕重。
孫長林不是不可以死,但絕不能以這種方式死。
要是一個都護府長史,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殺,朔方軍怕是以后再也抬不起頭。
秦川見兵卒紛紛撂下手里兵刃,墻外蹄聲也漸漸遠去,正等屋頂那幾個弩手往下撤時。
突然,他看到檐角冒出一個黑色的身影,端著弩正向自己瞄來。
嗖的一聲,弩箭激射而出。
箭尖越過眾人頭頂,直指孫長林。
秦川腦袋一熱,沒來得及多想,撤刀一把推開孫長林。
叮的一聲。
箭頭正中自己左胸,卡在皮甲上,刺入身體半寸。
秦川往后連退幾步,猛然驚醒!
孫長林暴露了!
哪有劫匪給人質(zhì)擋箭的?
的確暴露了,但孫長林眉頭皺起,眼里有些濕潤。
過了將近二十年,那人的兒子又像他當年一般,擋在自己身前。
他見張齊丘粗聲喊道:“長史孫長林,勾連突厥細作,誅殺者賞絹十匹!”
孫長林心知今日必死,但死前無論如何,也要救出這少年。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把秦川撞向門外。
嗖——
秦川倒在地上,連忙轉(zhuǎn)身一看。
就見孫長林剛撲出府門,一撥箭緊跟著從里面射出。
“這邊!”
按他所指方向,秦川一口氣跑過兩條巷子。
忽然,他感覺有些不對。
一回頭,就見孫長林彎腰扶在墻邊,還沖他擺手,示意他快走。
可那手上……卻是鮮紅一片!
他連忙折身返回,就見孫長林腹部插根弩箭,緋袍上血跡斑斑。
此時巷子拐角處,已能聽到守衛(wèi)的腳步聲。
若是再不走的話,游騎也將鎖死這片區(qū)域。
秦川讓他仰面躺在自己背上,然后將他背起,向北疾奔。
……
到底是老了!
孫長林被秦川背過十字街,摸了摸箭尾。
箭入兩寸,救是能救活。
但以少年剛才表現(xiàn)出的心性,是絕不會棄自己而去的。
他深知以游騎的速度,再有三百彈指,就會封控全城。
若是因為自己拖累,導(dǎo)致他有個三長兩短。
自己又有何面目活在這世上。
他嘆了口氣,心道:“我是誰,就讓你父親告訴你吧!”
孫長林用力按下弩箭,刺了進去。
秦川感覺背上的人抖了一下,他跑得更加賣力。
估計再有五百彈指,就能從北墻出城。
就在這時,他聽孫長林輕聲說道:“這晚霞,真美!”
“那年他還只是個小校尉,有天找我來喝酒……咳咳……說生了個大胖小子,讓我給起個名……”
秦川臉上分不清是汗,抑或是淚,只是覺得自己心里,莫名很悲傷。
“我說叫……咳咳……”
他察覺到手臂里那個人,正漸漸失去力氣。
往下滑的同時,耳邊聽到兩個字。
“王安。”
……
夜幕降臨,繁星點點。
秦川見孫長林沒了氣息,不得已忍痛離去。
在城里兜了好幾圈,他才甩脫搜捕的兵卒,逃到西南一處拐角。
面前的土墻被雨水沖塌,目測也就七尺多高。
秦川使勁一躍,雙手扒上墻沿,腳搭上去剛要翻出城。
忽然間,心里有些不甘。
這一路來,自己機關(guān)算盡,總是想求穩(wěn)。
遇事先找退路,恨不得準備出所有法子來應(yīng)對。
一旦覺得實力不足,就先縮回去再想辦法。
酒榮兒死了,他可以安慰自己只是被救人里的一個。
孫長林也死了,他現(xiàn)在沒什么可說服自己的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是不晚,也沒錯,但就是……很憋屈。
報仇為什么要等十年?過了今夜都晚!
去特么的!
回城!
干死這幫雜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