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內(nèi)燭火即將燃盡。
錢寶暉抬眼望向搖搖欲滅的火苗,心知自己這輩子,也快要走到盡頭。
他松了口氣,釋然一笑:“倒還算是個完美的結(jié)局!”
從一開始,他得知封五死于林中,就密切關(guān)注那小子的動向。
烽燧堡之戰(zhàn),苦于鞭長莫及,他實在無能無力。
可當(dāng)密報顯示秦川出現(xiàn)在中城,那夜在玉膳坊,他一個人喝到了天亮。
既然到了老子的地盤,那接下來的路,我來護!
恰好此時有那消息靈通之人,探聽到此案和朝中貴人牽扯頗深,紛紛走起他的門路,也想?yún)⑴c進來,以作進身之階。
錢寶暉自然盡數(shù)笑納,順水推舟將他們派往中城和朔州。
讓這些廢物去,總比蛛司的精銳要省心得多。
可前幾日秦川在虎頭驛突然失蹤,錢寶暉急得要死,還以為他遭到了什么不測。
被盧雨壽召回他才意識到,這小子的胃口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大。
錢寶暉既有些擔(dān)心,又略感欣慰,不愧是大將軍的種!
就特么要有這種豪氣!
他第一時間趕回太原府,雖不知秦川具體的行動和真實的目的。
但暗地里也開始謀劃如何能策應(yīng)他,甚至……將那小子的身份洗白。
今日一早,錢寶暉剛到衙署,就聽手下提及,蛛司在城北逮到個汾東幫的潑皮,據(jù)說是因為放進來兩個外鄉(xiāng)人。
他猜這里面可能有秦川,連忙前往正堂,見那慫貨差點吐露那小子的體貌特征,當(dāng)即給了他一刀。
死人的嘴才最嚴實!
之后盧雨壽派他去節(jié)度府衙調(diào)兵。
碰巧節(jié)度副使不在,判官魏以臨本有心討好,卻被他劈頭蓋臉罵了回去,而且言語間只字不提小魏王被抓一事。
若是城內(nèi)一萬多河?xùn)|軍也加入搜捕,那真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無能為力。
等回到衙署,聽聞倉城有人撒錢作亂,錢寶暉更是主動請纓趕去彈壓。
一到玉門河橋,他瞧見秦川身影,立馬下令直沖橋頭,將人群逼得四散奔逃。
局面越亂,對那小子才越有利!
否則派人把守各條巷口,沿河截停所有船只,有條不紊地查起來,誰也跑不了。
待錢寶暉返回東華坊,他還刻意誤導(dǎo)盧雨壽,極力往賭坊上扯,為秦川爭取更多的時間。
緊接著新城火起,他初見那黑煙,也是一懵,心說這小子玩得倒挺大!
這種民舍連成片的地兒,一旦著了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死太多人,他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誰知到了十字街,才發(fā)現(xiàn)秦川只是虛張聲勢,并未造成什么傷亡。
由此他猜到,這小子應(yīng)該是在找盧雨壽。
察覺到風(fēng)向有異,錢寶暉擔(dān)心那小子的安危,令手下維持秩序的同時,親身探入火場,沒想到卻正好碰到秦川遇險。
看到那小子身上的女娃,他就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本想借這為數(shù)不多的機會,告知他北府就在東城。
可秦川一直昏迷不醒,太原府尹也到了新城,無奈之下,錢寶暉只能在地上做了個標記,便匆匆離去。
沒承想秦川卻踏進盧雨壽設(shè)好的陷阱,去了重兵云集的大明城。
錢寶暉情急之下,以布防為名,疾馳趕往康德西里,生怕那小子沒看見,還在衙署外多繞了幾圈。
到最后,竟是繞得那些手下也紛紛出來拜見。
場面一時很尷尬。
可魏以臨還是通過汾東幫,知道了小魏王被抓,隨即與蛛司倉城署取得聯(lián)系,抓了那胖子送給盧雨壽,以換取自己侄子的性命。
錢寶暉得知后,連忙趕回東城想施以援手,哪承想在審問中,卻發(fā)現(xiàn)盧雨壽竟布了這么大一個局!
北橋、西華坊、衙署三重設(shè)伏!
既然那小子以身犯險,將蛛司部署打亂,屯重兵于城西,東華坊近乎不設(shè)防。
那盧雨壽必須得死了!
思及至此,錢寶暉從胸甲摘下木牌,在手里摩挲道:“想不到這輩子,還能再為將軍效命?!?p> 將軍!
想起那人,錢寶暉眼里頓時生出熾熱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
那時自己還是個越騎。
府兵最出類拔萃者,勁勇遠超越之騎兵,才有這名號。
每天過的是無憂無慮,除了耕種勞作,就是與折沖府的弟兄一起訓(xùn)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遇戰(zhàn)事征召,好四處討伐建功立業(yè)。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見到了將軍。
錢寶暉皺眉想了想,那時將軍就是個都督吧?
不對!好像已經(jīng)是節(jié)度使了!
自己那年從火長升到的隊正,不會錯!
那年月升遷,只看實打?qū)嵉墓?,簡單得很?p> 記得被將軍征召時,他還拍著自己肩膀說道,好好干!爭取升到旅帥,掙個護軍的勛號,回了老家討婆姨時也會被高看一眼。
唉!
錢寶暉嘆了口氣。
當(dāng)時又怎能料到,如今這年頭,別說護軍,就算是上護軍,都沒人搭理你。
一年有半年守在長安,做朝中顯貴的看門狗。
誰會給你好臉色看!又怎敢把閨女托付給你!
而且自己的勛號,停在上輕車都尉,也得有三四年了吧?
這還是當(dāng)初跟隨將軍,大敗突厥誅殺可汗,破吐蕃斬兩王子,桑干河一役全殲奚、契丹二十萬聯(lián)軍,拼死拼活掙下來的。
想起奚和契丹,錢寶暉就氣不打一處來。
安胖子之前打敗仗差點就被斬首,可這么多年過去,他怎么還有臉賴在節(jié)度使位子上?
前幾年連我大唐嫁過去的公主,都特么被東胡給砍了。
我大唐,什么時候丟過這種人!
真是一群廢物!
不過想想也是,聽說現(xiàn)在定勛的上獲、中獲在書記那,都是明碼標價,價高者得。
那上位的,自然也就都是些廢物。
旅帥?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
可將軍,也不在了!
錢寶暉緊緊鼻子,眼眶有些濕潤,感慨道:“真想在您麾下,再浪上那么一回啊!”
上月他聞知將軍死訊,聽說是特么什么暴病而亡。
他才四十多,卸甲不過兩年,這種屁話也敢編出口?
還好那小子跑了出來,也幸好那小子跑了出來!
不然……這救命之恩,怕是今生難償了。
聽到遠處傳來戰(zhàn)馬的嘶鳴聲,錢寶暉估摸那胖子也已走遠。
他站起身,整理好衣甲,將木牌掛回胸口,伸手撥正,接著抬起右臂,握拳錘向左肩拉到胸前:“節(jié)度親衛(wèi)錢寶暉,拜見大將軍,大唐萬年!”
“大唐萬……”他聲音有些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兩行清淚,從這鐵骨錚錚的漢子臉上悄然滑落,燭火抖了兩下,也燃盡而滅。
偏房里陷入一片黑暗。
錢寶暉甩了甩頭,俯身蹲下,吹了下火折子。
看那灰燼中的余火越燃越亮,他淚中帶笑道:“將軍,新城堡外欠的那條命,權(quán)當(dāng)還一半了?!?p> 說完,他毅然點向麻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