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許宣拜別

　　許宣就佇立在桃樹底下，怔怔地望著桃樹那繁枝茂葉、滿樹桃花，斑駁的陽光透過葉間縫隙打在他臉上，將滿臉的老年斑遮了起來。

　　而他的弟子、兒女守在門口，目光擔(dān)憂，遠(yuǎn)遠(yuǎn)地關(guān)注著許宣。

　　“我來照看，你們退下吧。”

　　許宣親近弟子、兒女朝趙無眠躬身行了一禮，他們雖然不知道趙無眠的具體身份，但這么多年，也知道兩人相交莫逆，且許宣對趙無眠十分恭敬，于是順從地返回了書院。

　　“宣兒，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出來了?！壁w無眠大步走到許宣身旁，攙住他的胳膊，心中有些擔(dān)憂。

　　“先生?！?p>　　許宣一改前兩天的精神萎靡、四肢無力，此時炯炯有神，面色紅潤，兩顴潮紅，說話的語氣底氣很足。

　　趙無眠心中擔(dān)憂更甚，甚至有些惶恐：“宣兒，你快坐下?！?p>　　隨手從屋內(nèi)攝來一把竹椅，放置許宣身后，趙無眠想要令許宣坐下，省些氣力，同時氣旋全力轉(zhuǎn)動，牽引靈力安撫著。

　　許宣卻搖搖頭，只是看著頭頂?shù)奶一?，輕聲說道：“先生陪伴我近百年，至今還不知先生姓名，如今宣兒辭世在即，可否告知宣兒先生的姓名？”

　　聞言，趙無眠心中一顫，又見許宣態(tài)度堅決，也熄了讓許宣休息的想法，只是輕聲回道：“趙無眠?！?p>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趙無眠，不應(yīng)有恨……先生的名字好好聽?！?p>　　許宣像達(dá)成了一個已久的心愿，雀躍滿足的神情隱藏不住，好像一個孩子一般綻放出純真的笑容。

　　瞧著許宣孩童般的笑容，一瞬間，趙無眠的視線仿佛跨越了時間，看到了幼年的許宣。

　　那時，他還拿著水瓢給桃樹澆水，水瓢太大，于是不得不兩只手費(fèi)力地拿著，一次只能舀一點兒水……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趙無眠心想。

　　“宣兒，你就不好奇先生的來歷？先生為何不會老？”

　　沉默了片刻，趙無眠看著許宣，打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再隱瞞自己的來歷，和許宣坦誠相待。

　　“初時好奇……畢竟，十幾年光陰過去，我為少年，先生容顏不改，仿佛時間在先生身上處于靜止?fàn)顟B(tài)?！?p>　　許宣眸子里懷念的感情更甚，“但后來啊，宣兒看開了。”

　　頓了頓，許宣語氣平緩，眼中波瀾不興，仿佛在回顧著生平，然后接著又說道：“這天地啊，蜉蝣一場空，又何必壽喬松。光陰天地不外如是逆旅一傳，我還不如陽春煙景，大塊文章?！?p>　　仔細(xì)咀嚼著許宣的話語，趙無眠沉默了半晌，又問道：“宣兒不恨我嗎？”

　　許宣明白趙無眠話語中的意思，他搖了搖頭，只是帶著安慰的語氣，說道：“先生自有先生的苦衷，不必介懷，況且先生也不是真的長生?！?p>　　轉(zhuǎn)過身，將視線放到趙無眠身上，又接著說道：“再說，要不是先生自小為我洗滌身軀，我也活不過百年。如今，已是一百年整了啊。宣兒，滿足了?！?p>　　心中嘆了口氣，趙無眠知道許宣說的是事實。雖然他減緩了自己身上的時間流逝，但時間并非是靜止，終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許痕跡。

　　而且，他自身在超凡道路上，也不過剛剛起步，在洞天世界內(nèi)的所有思索研究，雖有所收獲，但還無法令人擺脫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

　　“先生曾教我，歷史由人書寫。先生口中一人，落在人間就是百代興亡，是不知多少生靈的喜悅痛苦。一切犧牲、覺悟、快樂、前赴后繼，皆落入這二字「一人」中，仿佛輕描淡寫地提及一?；覊m?！?p>　　許宣面色沉穩(wěn)，沖著趙無眠躬身下拜，他深知將趙無眠教的歷史文化經(jīng)典傳遍洞天的后果，那不是是文化侵略、文化滲透，而是完全地替代，縱然知道這話語不恰當(dāng)、不合適，他也要繼續(xù)說，“我見眾生，見教化，最終得見千年一落子大棋盤。棋盤上一粒塵，人世間萬座山。”

　　“還請先生顧念宣兒，日后照看洞天人族。洞天人族，不應(yīng)為螻蟻……”

　　沉默了片刻，趙無眠直視著許宣的眼睛，對視了良久，語氣平淡態(tài)度堅決：“修行道路貫通后，我會接引后世洞天人族走上修行一途，凡洞天生靈有三分修行，我有七分感應(yīng)，若有十分修持，吾便隨時照臨。有我在，洞天人族傳承不滅。”

　　“哈哈，多謝先生。宣兒無憾了?！?p>　　從躬身狀態(tài)起身，許宣撣了撣袍子上的灰塵，而后邁著老邁的步伐，向外走去。

　　趙無眠注視著許宣背影，視線掃過一旁的事物，歲月斑白了門上的門神畫，消退了朱紅色的門漆，銹蝕了高懸的門檐，從前的畫面紛至沓來。

　　他抬起手，卻又停在半空。

　　片刻后，他收回了右手，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像是自語般說道：“我在一日，宣兒你的血脈后代，萬萬年不絕?！?p>　　許宣腳步略有停頓，然后腳步不停，繼續(xù)向前。小巷里不知刮起了從哪兒起的風(fēng)，吹動了發(fā)白的青袍，吹動了他花白的鬢角。

　　院外是一條長長的路，兩邊樹立著書院高大的青墻，許宣沉默地前行著，終于走完了這條路，也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先生啊，先生，我走遍了整座大陸，遍覽古籍遺跡，又何嘗不知道你所教授的歷史，不是洞天人族的歷史；你所教授的三教經(jīng)義，也帶著未知的目的……甚至這整座世界，我們世代生存的全部，也可能僅僅是一花、是一落葉……”

　　“只是，我愿意為先生弘揚(yáng)這異種文明，不僅僅是這異種文明對洞天有利，對人族有利……更多的，還是因為這是先生想要的……”

　　許宣邊走，腦海里浮現(xiàn)著最初與趙無眠相識的那一幕，趙無眠手中的筷子夾著碧綠的菜梗，伸向他的畫面……

　　與君相識那一刻，猶如大唐逢貞觀，一瞬間一盛世，一眨眼已百年。

　　一飯之恩，今以一世償還。

　　許宣，拜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