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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的零碎故事集

流言島(下)

番外的零碎故事集 英俊的秋天 5541 2021-11-21 22:45:59

  當江啟初初踏上這座島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雖然此時的蘇州已入寒冬,但在這座島上卻正逢百花竟放的季節(jié),他瞬間便置身入一片五顏六色里,為此有那么一小會兒不知所措。

  當然,他可不是來游玩的,他是來找人的。

  江啟曾有一個父親。并不是什么稱職的父親,十年前他包下一艘大船稱要出海尋仙,從此再也沒回來。江啟知道父親脾氣古怪,后者一輩子都相信修仙之道,但原本父親也有一段正常的時光,在那段時光里他也曾積聚過常人難以想象的財富,直到一夜之間,那些財富隨著他出海而化為了烏有。他的母親怨恨時便怪責“丹山蒼羽”,一個傳言已經死了很久的著書人。她說正是丹山蒼羽寫的一本書迷住了父親,令他對修仙的沉迷變本加厲,以至于拋家棄子。而對于丈夫所沉迷的對象,江夫人往往啐一口:都是什么騙人的玩意!

  十年中,江啟聽慣了母親的抱怨,他自然也是認為求仙之道虛無縹緲,他那杳無音訊的父親很可能是為了追逐海市蜃樓死在了風浪里,但是他也祈求著萬分之一的可能:他的父親還活著,并且真找到了那座仙島。

  然而,人的期望往往隨著時光荏苒會逐漸變淡的,生活的瑣事令他甚至忘記了父親的樣貌??删驮谝荒昵埃环鈦硇盘嵝蚜怂核钠砬笏票簧咸炻牭搅?。

  這是一封,來自他父親的親筆信。

  “吾兒子文開,”他在信中這樣稱呼他的小字,“數年未見不知你與你娘是否安好,吾已身在仙境,脫胎換骨,再不入俗世。但念及往日種種,吾未敢忘懷,故書此信一封,望你攜你娘同入仙境,從此闔家團圓……欲尋仙島依照吾之指使,如此這般……”

  江啟不知道這封信是誰放在他家門口的,信上有一股海腥味,信中字跡與他父親往日手稿比對也確實是其親筆所書,不像是什么外人的惡作劇。但在半信半疑間,他不敢驚動母親,并經過一年的準備,與別人合伙花錢雇了一條中型的船只,駛向了信中所示的方向。

  與他合伙雇船的幾個人,跟他父親的目的相同,他們同樣是看了那本《怪癥雜談》而想去蓬萊一探究竟的。他們也都想修仙,但若問到他們修仙的目的是什么,他們便笑了:修仙就是修仙,哪里還能有什么目的呢?

  那么,現(xiàn)在,他們一行依照信中的指引和歷經海上的波折之后,已全部登上這座島了。

  “真是……美輪美奐的景色……”

  同行的其中一人盯著島正上空,處于赤霞之下的一輪彩虹,嘖嘖贊嘆。

  江啟狐疑地回頭看了一眼:“什么?”

  那人道:“江先生,我是說這仙境絕美,您看……”

  “不,不是您,”江啟望向周遭的花海,“或許是我聽錯了吧?!?p>  “你聽到了什么?”突然,有人問。

  原來是那個楊姓的船老大,他也跟著他們上了島,此時的他就站在江啟旁邊,叼著一根煙管,好奇地看著他。

  “是……悉悉索索的聲音……算了,”江啟猶疑地轉開視線,“我聽錯了,沒事?!?p>  江啟不喜歡楊老大,說不出為什么?;蛟S是因為他的笑容,雖然看起來和善又真摯,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但江啟能感覺到對方笑容之下發(fā)自真心的嘲弄,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江啟知道自己的父親出海所包的那艘船只,船老大也姓楊。只是與眼前的這位并不是一個人,之前的那位是個黝黑的壯漢,而眼前這位長相過于纖細、柔媚了些,不像個風里來雨里去的船夫,更像個小白臉。但即便很清楚這一點,江啟還是不舒服,不僅因為那笑容,還有相同的說話方式,以及同樣的習慣。

  十年前的那位楊老大與今時的這位一樣,手中都離不開一根銀質的煙管,并且在說話時,同樣偶爾會吐個煙圈。

  所以江啟決定離楊老大遠一點,但他也找不到志同道合之人結伴,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們甫一上島,就被周遭的景色徹底迷住了眼睛。雖然其中一位年長之人一再強調“不可叨擾本地仙人”,但在他們穿過花海后,見到如鏡的大湖對岸依稀可辨的亭臺樓閣之時,即便是那位年長之人也再把持不住,紛紛四散沖向了他們認為的仙人居所去了。

  江啟努力跟著他們,但是沒跑一陣便氣喘吁吁地坐下休息?,F(xiàn)在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甚至連那個楊老大都不知所蹤。靜謐的湖邊密林里就坐著他一個,并且一鼻子膩人的花香氣息。

  望向湖對岸的亭臺樓閣,江啟想象了一下等會見到父親的樣子。談不上興奮還是怨懟,父親對他來說已然陌生,他來到這里一方面是出于傳統(tǒng)思想的血脈相連,另一方面則是:好奇。

  他好奇仙人的居所長什么樣,好奇父親為何能為之流連忘返整整十年,不得不說,他上島前也確有過諸多幻想,但在上島后,他大失所望。這個地方看起來跟人世間沒什么太大的不同,頂多植物長得茂盛些,花開得多一些——當然,這歸功于有別大陸的溫暖氣候——啊,還有,頭頂的赤霞和彩虹確實難得一見——然后?然后就沒了。

  他不知道一起上島的幾個人到底有什么好激動的,現(xiàn)在的他只覺得疲憊不堪,想好好休息一陣再找到父親,如果可以的話就把他拖回家,若不能,只能與其一刀兩斷從此父子天各一方。

  是的,他從沒想過要把母親帶到這座島上。只因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父親會找到什么好地方,現(xiàn)在他自認為證實了這一點,那么母親就更沒必要長途跋涉多跑一趟了……

  他正這么胡思亂想著,忽然,出現(xiàn)了一點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的耳朵一動,立刻回過身——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林中已足夠清晰。那確非風聲,是一種悉悉索索的人語,近在咫尺,只是他看不見。

  “誰在那里?!”他直起身,往聲音的來源方向摸過去。

  一叢花葉聳動,底下果然有條黑影呲溜一下就竄了過去。

  “誰?!”他大聲一喝。

  “誰?”有人回答。

  然后,從那花叢里竟真鉆出個人。

  “你……”江啟定睛一看,“你怎么在這里?!”

  “啊哈,你說呢,”是楊老大,他提著褲子向他示意,“倒是你們……怎么人都跑光了,就剩你一個人在這里自言自語?!?p>  “……”

  楊老大環(huán)顧了一圈,最后將目光定格到江啟的身上,意味深長道:“我記得,你是來找你父親的,那便去找吧……”他說著,又叼上那根煙管,笑瞇瞇地,然而頭頂的那輪夕陽,正好從他背后給他的臉孔打上了一些濃重的陰影,于是那張笑容便顯得更加不懷好意了。

  江啟后退了兩步,他本能地想要離那船夫遠一些,所以他扭頭向那湖對岸的建筑跑去。他相信他父親在那個所在,只要能找到他父親,他也就不虛此行了!

  他在奔跑途中聽得周遭的花林中更多的聲響,時而有一兩句依稀可辨,他從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江啟,他……江啟……”他們這么議論著、竊竊私語著,當江啟停下時他們也停下;當他疾奔時,他們就跟著說得更大聲;他越發(fā)深知這些聲音不是錯覺,它們確實存在著,這個島上,有很多暗藏著的眼睛,正觀察著每一位上島的訪客。

  這個島可能并不似表面上展現(xiàn)的那般寧靜安逸,他想,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勁了:他們明明看到了那么多植物,但從上島開始,他卻未曾聽得一聲蟲鳥鳴叫。

  甚至連一絲風都沒有。

  靜得很美,靜得如畫,也靜得太過虛假。

  ——這座島是怎么回事?

  亭臺樓閣終于近在眼前,他的心情半是激動,半是恐懼,一邊扶著圍墻,一邊氣喘吁吁地往大門里走。門內建筑是一色的純白,建筑果然精致,但也僅止于此了。里面看起來空蕩蕩的,一個人都看不見。

  “有……有人嗎?”他站在門口,保證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小,既能令里面的人聽得見,又不至于太過大聲而失禮。沒有回音,就連隨他一起來的那些人也沒一聲回復。而他們理當在他之前就到了,他們人呢?

  “有人嗎?!”他又喊了一聲,這次比較急切,也顧不上禮數了,聲音大了點,回聲在大門內的院落里回蕩開,然后,漸漸地,凝聚成一種詭異的悉悉索索。

  江啟杵在原地好一陣,他現(xiàn)在已經熟悉那種聲音了。這些聲音來自四面八方——林木中、高墻后、樓閣里……到處都是,到處都有。他能感覺到藏在各種陰影與角落里的無數雙眼睛,窺探著他,肆意地指指點點,全然不似他們上島前所以為的那般仙人姿貌。

  “出來!都出來!”

  江啟有些惱火了。似乎既然那些聲音的主人只會遠遠地觀望,就是不肯近前一步,這令他開始越發(fā)不耐煩:“都出來!出來正面與我說話!裝神弄鬼、藏藏掖掖地算什么好漢!你們不是高潔的仙人嗎?仙人幾時是這般猥瑣的!”

  ——但就是沒人肯出來。

  于是他只得轉而高喊:“江明舟!你們知道一個叫江明舟的人嗎?!他十年前上了這座島,他人在哪里,你們知不知道?”隨后他從懷里攤開一張紙,照著紙念:“還有,王大一,李小牛,劉海娃……”

  一串名字,正是跟著他父親上島的那十幾個海員。他在追查他父親時拜訪了這些人的家眷,于是他們的家眷便也拜托他,若真上了島,也找一找那些失蹤了的人。

  名單上的名字念完,然而剎那間,悉悉索索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們閉嘴了。

  江啟有些愕然,他杵在原地好一陣,現(xiàn)在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

  “江先生,或許他們不出來是另有隱情的,”這時,楊老大慢悠悠地拖著步子,吐著煙圈,從門后的陰影里轉了出來,“對了,你的同伴們去哪里了呢?”

  江啟的脖子一僵,他不太想見到楊老大,而且他是什么時候站到那里的?

  而后者,卻開始自顧自地贊嘆起眼前的高屋廣廈。

  “從外表來看真是華美的建筑啊,來都來了,不如一同進入參觀一二……如何……”他還沒說完,江啟逃也似的遠遠避開,沖進了一座樓里,聽得背后,那個船夫在院中無奈地嚷嚷,“還真是失禮啊,為何如此忌憚我呢?”

  江啟充耳不聞,一氣沖上了二樓,無人前來攔阻。他現(xiàn)在身處一條長廊,長廊的一側是一整排房間,從這一頭往盡頭,江啟將那些房間的門一扇扇推開。

  與外面同樣純白的房間里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有的房間甚至未裝上地板與窗戶。

  “空的?!”他推開一扇門便喃喃一聲。

  “啊哈,空的?!?p>  他察覺楊老大跟上來了,就站在他身側,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也是空的?!?p>  最后一間房推開,他吐了個煙圈,輕松地笑道。

  江啟不敢相信這就是仙人的住址——仿佛不知什么人,把這建筑修建到一半便棄之不顧了。而直到他掰下一小塊門框,他終于確定,即便不住仙人,哪怕只是普通人,都不可能在這個地方住上哪怕一天。

  “紙糊的?!”

  手里的小紙塊,無論怎么看,都只是紙塊而已。

  “哦,雖然外表華美,內里還真是脆弱不堪呢。”楊老大湊上端詳。

  江啟彈起身,盡量離他遠一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在問我嗎?”楊老大歪著頭,他的笑容依然和煦。

  “……”

  “你認為我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嗎?”他抽了口煙,“江先生,是你們雇了我的船來到這里的,這個問題,該問你們自己才對啊?!?p>  “我要問自己什么問題!”

  “世間之人為何想要修仙呢?其實都是為各自私欲罷了?!睏罾洗蠛V定道,“不是說想要長生不死,就是說想一窺仙子出浴,還有更甚的,則只是想體驗一把萬人朝拜的滋味。當然,也有那單純的,只想渡化眾生。但如斯執(zhí)念,可并不能因為聽起來足夠高尚就不能稱之為執(zhí)念了?!彼^而頓了頓:“江先生,你執(zhí)著于來此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只是來找我父親……”他避開了他的視線。

  “哦……是嗎?”

  “是他告訴了我這個所在,我才來的!”他大聲道,似在堅定自己的意思。

  “你確定,是‘他’告知你的嗎?”

  “當然,他還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他往懷中摸去,這時想起一絲不妥,“難道……不是他給我的嗎?”

  是啊,他確實未曾見到送信的來使。他其實根本不知道這封信的出處,只是從蛛絲馬跡推斷出這封信的書寫者是他的父親而已。

  “如果不是他,還會有誰把你想知曉的真相推到你眼前的呢?”

  江啟摸到了那封信,他將之掏出,可當想要展開時,一整張紙化作碎屑,從他指縫間淅瀝瀝地漏下了。

  他回頭看向掛在天空的那輪太陽。自他們上島開始已經過了那么長的一段時間,傍晚依舊是傍晚,那輪夕陽始終在同一個位置,未動分毫。

  “假的……都是假的……”他意識到了什么,但又疑惑起來,“那么那些人,島上的人……”

  他瞥見一處拐角的動靜,朝那方向沖去:“別跑!我看到你了!”

  船夫抽著煙,冷眼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然后淡定地看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名鬼鬼祟祟的偷窺者,并且在一聲尖叫過后,放走了對方。

  偷窺之人四肢著地,以動物的姿態(tài)竄上了柱子與檐下的一處縫隙里,一邊爬行一邊拋下一串閑言碎語。

  江啟正面見到了那個“人”,他驚恐地坐倒在地,重復念叨:“它沒有……沒有臉……沒有臉……”

  “你自己不都說了么,都是假的,”楊老大向他點點頭,肯定道,“那么,人,自然也是假的咯。”

  “人怎么會是假的!人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意圖辯駁。但楊老大依然十分淡定。

  “信都是假的,人焉有不假的道理呢?江先生,仔細回想一下,你到底是為什么而來的呢?”

  “因為那封信……”但那封信的來由并不真實,所以他一滯,承認道,“因為那些流言,我想知道真相……”

  “什么樣的流言?什么樣的真相?”楊老大繼續(xù)循循善誘。

  “所有關于蓬萊的流言,關于仙島的真相,究竟是不是真的……”他沮喪地低下頭,追根究底,其實父親的失蹤,原來一直都沒有那么重要過。

  “那你現(xiàn)在,知道真相了。”楊老大肯定了江啟的坦誠,“恭喜你,從此以后,你大可無所顧忌地在這片圣地袒露你齷齪的本性了,正如那些上島來的其他人!”

  一面小圓鏡照向江啟,而那鏡子里的那張自己的臉,同樣光潤如同一個剝了殼的雞蛋,沒有任何五官的起伏。

  “啊——!”

  那船夫,在江啟的慘叫聲中叼起煙管:是啊,他的笑容從來真摯,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以流言為線,就這么笑看著世間的一群牽線木偶。

  ……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上有座島,人們相信,那座島的名字叫‘蓬萊’?!?p>  他在窗前的書桌上正寫到這里,樓下正在發(fā)生一些騷動。似乎最近出了一些什么事,很多出海尋仙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所以朝廷開始嚴禁一些書籍。

  他笑了笑,便又繼續(xù)寫道:“‘蓬萊’,始于虛妄與人的執(zhí)念,由流言捏造,再向世間還以流言。這座島有自己的生命,她吸引著人們來此,所有來到島上的人,都會漸漸失去自己的身份,成為一個個只會用竊竊私語散播流言的無面人,并且成為這座島的一部分?!?p>  有人從后抱住了他赤裸的身體,嬌嗔道:“秦先生,你總是不理人家,這是又在寫什么呢?”

  “我在寫故事呀,”他捻起手中一頁紙,向背后的女子晃了晃,“是很有趣的故事呢?!?p>  那女子咯咯笑道:“寫得那么入神,不跟人家講講么?”

  “可以啊,不過這個故事很長哦……”他反手將她摟入懷中,“我要……從哪里開始講呢。”

  他想了想。

  “啊,有了。”

  “從前,有個大魔王……”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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