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 命運的相逢 ? 八

　　歸鴻苑，是曄國王宮里一片少有的幽靜天地。苑內(nèi)一汪明凈的池水，每逢春夏之交，便時常會有自沁夢澤北歸的鴻雁于此落腳，也因故而得名。

　　時值夏至，清晨時滿園盛開的桐花一日間幾乎落了個干凈，在地上留下厚厚的一層，似剛剛下過一場粉色的雪。天色將暗，四下寂寥，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卻忽地在苑前的回廊中響起。那是披著素衣的祁子隱正推門離去，急匆匆的樣子，似是打算出宮。

　　“少主怎地見了我便跑得飛快？快入夜了，你這究竟又是打算去哪兒??？”

　　萬石也在其身后急匆匆地跟了出來，口中絮絮叨叨地念著。

　　“甯月剛用鵡哥兒傳信來說，將炎下午在白沙營上校場比武，受了挺重的傷。他是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白衣少年原本是打算偷偷溜出去的，沒想到在偏房中打瞌睡的侍衛(wèi)卻十分警覺，自己在木質(zhì)地板上踩出的輕微聲響還是立刻引起了對方的注意。萬般無奈下，他只得停下腳步，回頭向?qū)Ψ浇忉屃艘环?p>　　“子隱少主，你又偷用我的鵡哥兒了？”萬石快步趕上了男孩，責備的語氣卻是更盛了。

　　“石頭哥哥你這么小氣做什么，鵡哥兒的吃食兒我也有買一半兒的?！辈莶莘笱芰藥拙浜螅钭与[便又想趁機溜走，卻被對方一把扯住了衣袍寬大的后擺：

　　“少主先等等。國主罰你一個月的禁足剛剛過去小半，若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溜出宮去，君上怪罪下來誰能擔待得起?。　?p>　　“不是有石頭哥哥你替我在宮中坐鎮(zhèn)嗎？若有人來尋，便說我已經(jīng)睡下便是。再者說，都這么晚了，還有哪個閑來沒事會想起我?。俊?p>　　祁子隱說著便將衣擺猛地一抽，又要拔腿朝前奔去。

　　然而萬石一想到上次被茍夫子在國主面前控訴時自己所受的那些責罵，一根筋便不由得從足底一直麻到了頭頂，使勁搖起了頭來：

　　“不成，今日少主你哪兒都不能去。”

　　“想讓我留下，那石頭哥哥得先追上了再說！”

　　白衣少年卻是頑皮地笑了起來，腳下的步伐一刻也沒有停下，眨眼間跑得更遠了。他平日里在歸鴻苑中鮮有玩伴，時常會故意惹萬石來追自己取樂。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在錯綜繁雜回廊上追逐了起來?？删驮谄钭与[好不容易擺脫了萬石，行經(jīng)一處轉(zhuǎn)角時，卻迎面同一個人影撞了個滿懷，一聲驚呼仰面坐倒在了地上。

　　“哎呀隱兒，你跑得這么急做什么呀？”對面那人似乎也被撞得不輕，雙手捂著胸口道。

　　祁子隱摸著自己摔得生疼的屁股爬起了身，卻見所撞之人身材矮胖，臉上滿是深褐色的坑洼斑點，居然是叔父靖海侯祁守愚。

　　少年人立刻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露出一副打算做壞事卻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的表情來：“王叔，你今日為何有空來歸鴻苑了？”

　　“怎么，本王便不能來看看自己的親侄兒嗎？”

　　靖海侯說著，伸手摸了摸祁子隱的頭頂。這一舉動卻令孩子有些厭惡地微微皺起了眉頭，只是沒有閃躲。

　　一直以來，白衣少年都不太喜歡自己的這個叔父。祁守愚每次入宮，總會帶回許多舟師出海時搜羅的新鮮玩意兒，可這些東西無一例外全都是送到兄長祁子修的東宮里去的，偶有被世子回絕之物，才會再送到歸鴻苑中來。

　　按理說靖海侯對曄國公的忠心，早已在朝野被傳為佳話，同嫡長子走得近些也無可厚非。于此，庶出的祁子隱本也并未覺得有何不妥。但隨著年紀漸長，他心中卻愈發(fā)覺得對方此舉，并非單純是為了同未來的儲君打好關(guān)系，而是另有所圖。

　　然而父王同長兄皆沒有就此事做過任何評論，少年也不好妄加揣測。

　　直至此時，祁子隱方見王叔身后還跟著一名侍從，手里捧著一只制作精美的朱漆禮盒。他只道又是什么兄長那邊不要的東西，當即搖頭推辭起來：

　　“王叔，禮物還是請你拿回去吧。我這歸鴻苑實在太小，放不下?！?p>　　“嘖，這可是本王特地給你帶的好東西，豈有拿回去的道理？”

　　靖海侯卻不置可否，回身便翻起了禮盒的上蓋。轉(zhuǎn)瞬間，昏暗的回廊里出現(xiàn)了一道瑩瑩奪目的白光，就好似天上的星星落入了人間。而這道光，正是從匣子里散發(fā)出來的。

　　“這是何物？”

　　對方送的這個東西祁子隱甚至連聽都沒聽過。他不禁有些相信此物是專門給自己帶來的了，忽然便起了極大的興趣。

　　“此乃溫暖的南方海域方能采得的明月珠。本王可是命人專程從敦國南方的落英群島帶回來，送與賢侄把玩的。賢侄覺得可好？”

　　“好倒是好，只不過——”

　　“不過什么，給你了便拿著。本王今日有事要問你，不知能否借個地方說話？”靖海侯笑著，硬是將禮盒塞進了少年人的懷中。

　　祁子隱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拒絕對方的盛情，卻又想著快些將王叔打發(fā)了，自己才好偷跑出宮去，只得半推半就地將那顆明月珠接了過來。

　　“哎呀少主，你可讓我一頓好找??！”

　　貼身侍衛(wèi)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嚇得祁子隱險些將手中的木盒摔落在地上。夜色昏暗，盒蓋封閉后萬石只能遠遠看到身著素衣的男孩背影，待奔到近前才發(fā)覺他的身邊還立著其他人。

　　“屬下見過侯爺。”

　　年輕侍衛(wèi)有些奇怪這個日理萬機的親王怎地不提前知會一聲，而且還偏偏選在日落后造訪?；艔堉拢蜗ス虻匦辛藗€大禮。

　　“萬石啊，入夜后你不跟著子隱少主，怎地還允他獨自一個人在這偌大的歸鴻苑里亂跑？”靖海侯立在陰影之中，難辨喜怒。

　　“屬下，屬下方才是去墨竹堂中替少主取書了，結(jié)果忘記他在這里等我。太傅大人一早又說今晚要考他，少主便想趁著有空的時候多翻翻典籍……”

　　“隱兒今晚要考試？那可真是不湊巧。太傅這老兒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的邪，自本王念書時起便喜歡挑在晚上考試，好似墨竹堂里的燈油燭火不算宮內(nèi)開銷一般?！?p>　　靖海侯臉上隱約掠過一絲不快，但轉(zhuǎn)瞬即逝，“那不如本王改日再來，隱兒你也趕緊去墨竹堂吧?！?p>　　“這個——倒是不用了。方才屬下去取書時，恰好得聞太傅大人傳話來，說他今夜有些疲累，改日再考了?！?p>　　萬石生怕對方會陪著自己一起送少主去墨竹堂，連忙搖著頭又扯了個謊。

　　聽侍衛(wèi)替自己打了圓場，祁子隱不由得沖其悄悄點了點頭，以示謝意。

　　“如此便最好了。我同隱兒有話要說，你們都先退下?！?p>　　靖海侯揮了揮寬大的袖子，示意萬石同自己的侍從退至遠處，待確認了四周再無他人，方才啟齒問道：

　　“賢侄，本王問你，今日白沙營中有個墨色眼睛的小鬼，險些便打敗了賁海營中的都尉，讓我舟師顏面掃地。聽說他名字似乎是叫做將炎，是不是同賢侄你也有所往來的？”

　　前些日于市集中同將炎與甯月結(jié)識一事，除了萬石之外，少年人從未同任何人提過。聽對方如是問起，他只道是將炎請王叔來給自己捎口信的，表情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王叔你是不是從白沙大營那邊過來的？莫非將炎他當真受了很重的傷？他現(xiàn)在人在何處？情況究竟如何？”

　　“那就是說，你二人果真認識嘍？”

　　靖海侯臉色微微一變，進而安慰起了侄兒來，“賢侄大可不必擔心，校場比試難免受些皮外傷。不過本王倒是很感興趣，這個黑眼睛的少年，究竟是何來歷？”

　　“王叔怎地會突然關(guān)心起侄兒朋友的事了？”

　　祁子隱猜不透對方意欲何為，只是隱隱覺得靖海侯此番前來，是懷著什么別的目的，不由得戒備起來，“我——我與他其實并不熟悉啊，只是有過一面之緣而已。當時侄兒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便想交個新朋友?！?p>　　“并不熟悉？”靖海侯雖仍在笑，可眼神中卻似對素衣少年的話有些不信。

　　“王叔，這些日子我被父王禁足在這歸鴻苑里，每日除了墨竹堂外哪兒都不許去，更別說出宮了。又怎么可能跟一個剛進城不久的人熟悉??？”

　　滿臉褐斑的靖海侯看著面前的男孩，沒有再多說什么。過了許久，他目光中的那絲懷疑才終于散去，臉上的笑容卻是堆得更濃了：

　　“賢侄說的在理。不過本王還是想好意提醒一番，你可是我曄國的少主。如今流民四起，千萬不要同新近入城的陌生人走得太近，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p>　　“麻煩？王叔言重了吧？將炎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啊——”祁子隱斜起眼睛，瞥了一眼面前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本王可是聽說數(shù)日前，梓潼街上曾有一個黑眼睛的小子，同一個紅頭發(fā)的姑娘鬧出了不小的騷亂，連赤翎衛(wèi)都沒能拿得住人?！?p>　　聽聞此言，祁子隱心中的疑惑卻變得更盛了。他不明白王叔究竟因何竟會關(guān)注這樣一件街頭巷陌的小事。況且禁軍理應該由向百里負責?？伤略俜洲q下去自己會說漏了嘴，只得順著對方的意思道：

　　“是……侄兒知道了……”

　　靖海侯似乎也不打算繼續(xù)追問，微微點著頭，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頂：

　　“這樣才乖。若是日后賢侄你得知了那黑眼睛小鬼的底細，還請派萬石來知會本王一聲。畢竟舟師之中魚龍混雜，本王身為督軍，須得為國家社稷負責。你也是我祁氏的后人，時刻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知不知道？……”

　　祁守愚又洋洋灑灑地對侄兒說了一通道理，之后才喚來萬石，護送著少主回房歇息去了。白衣少年剛走，候在遠處的侍從卻立即湊上前來，低聲問道：

　　“侯爺，少主他方才可曾承認，自己便是前些日子在梓潼街中花重金替那將炎平息了事端的人嗎？”

　　“無須承認，本王也知一定是他。隱兒能夠毫不猶豫地說出將炎入城沒有幾日，便定是在那兩個孩子入城當日同他們見過面的。據(jù)目擊者說，當日于梓潼街中確實還有一名同將炎與那少女一般年紀的男孩。而我們的這位少主，又偏偏愛穿白衣……”

　　靖海侯輕輕攆著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須，思慮片刻后低聲吩咐道：

　　“從即日起，在歸鴻苑中多安插些人手，緊盯我那侄兒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還有他與那黑瞳少年的一切往來，隨時向本王回稟。切記，此事不可讓任何人察覺，萬石也罷，茍清泓也罷，包括大殿之上的那個人，也是一樣……”

　　夜色，變得愈發(fā)濃了。而低語著的靖海侯與侍從的身影，也悄然隱匿在了長廊的陰影之中，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