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將雪靈放開!”
眼中仍噙著淚水的甯月忽然像是變了個人,一字一頓地道。
郁禮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衣衫不整的女孩,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有意思得緊,你同這個姓將的小野種怎地都一個毛病,唬起人來倒挺厲害的。他方才還說誰敢動你便殺了誰,現(xiàn)在怎么樣?還不是被本都尉踩在腳下!”
郁禮說著便抬起腳來,重重地朝將炎的側(cè)臉踩了下去,還咬牙狠狠轉(zhuǎn)動著腳尖,似是打算將黑瞳少年的腦袋整個踩到泥土里去。
但很快,他便隱隱覺得帳中的氣氛似乎變得有些不對勁。
甯月眼中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她光滑臉頰吧嗒吧嗒地滴落。此刻她闔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同伴受人欺辱,紅色的發(fā)梢卻是晃動了幾下,就好似剛被一陣風(fēng)吹過。
“嗖——”
忽然有什么東西自帳外飄了進來,速度奇快。郁禮只覺得自己的左臂被輕輕地蹭了一下,緊接著傳來一陣微微的刺痛。
他忙抬起胳膊斜眼去看,只見衣袖上被劃開了一道小口,露出了下方綻開的皮肉。涌出的鮮血,也當(dāng)即將里衣染得一片殷紅。
年輕都尉不敢大意,連忙丟下手中的白狐,擺出一副防御的架勢,兩只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個雙手依舊被縛在身后,緊閉雙眸的紅發(fā)姑娘,厲聲問道:
“死丫頭,你用什么東西傷了我?!”
然而甯月卻沒搭理他,只是對著帳內(nèi)幾乎凝固的空氣喃喃自語一般地道:
“風(fēng)——起了啊……”
說話的瞬間,營帳四周的厚布帷幔竟是毫無征兆地猛烈顫抖起來。而后呼地一聲,門簾被風(fēng)掀開,帳外早已是風(fēng)聲大作,軍馬嘶鳴。無數(shù)雜草與沙塵在半空中飛旋著,凌空構(gòu)筑成一道遮天蔽日的旋渦。而那風(fēng)眼正中尚屬平靜的唯一場所,便是眼下幾人容身的這座軍帳!
面前的景象令郁禮也嚇得愣在了原地。被他踩在腳下的將炎則抓住機會,弓起身子奮力將其掀翻在地,又一把奪回了自己的短刀。少年人抱起小白狐,幾步便沖到了同伴面前焦急地道:
“月兒快醒醒,這里可是舟師大營!”
然而少女已經(jīng)聽不見任何話了。她只是緊閉著雙眼,滿頭紅發(fā)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焰一般,在頭上根根豎立起來!
軍帳兩側(cè)的木質(zhì)柵欄也開始嘎吱作響起來,隨后“嘭”地一聲,竟是被勁風(fēng)貼地齊齊地扯斷了!偌大的一座營帳,而今便如同一張輕薄的紙隨風(fēng)飄上半空,瞬間不見了蹤影。而甯月的身體,也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撐,軟綿綿地倒在了將炎的懷中。
風(fēng)勢愈勁,眾人頭頂?shù)奶炜罩袨踉泼懿?,雷聲大作,白沙營內(nèi)也漸漸彌漫開一層薄薄的水汽。就仿佛遙遠(yuǎn)蠻荒的鬼州,鬼怒川下連綿的迷霧將至,又好似白芒腳下,那終年如濃煙般繚繞的冰碴雪屑。
“龍卷風(fēng),起龍卷風(fēng)了!保護船艦,保護營舍!”
亂風(fēng)中開始有人呼喊奔走起來。海港內(nèi)登時戰(zhàn)鼓雷動,風(fēng)帆盡收。然而各營兵士卻根本無暇顧及養(yǎng)馬的棚廄。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響,厚木板制成的廄門與擋風(fēng)的山墻皆被攪了個粉碎,無數(shù)戰(zhàn)馬乘著狂嵐于大營中亂闖亂撞起來,就好似滿月時天怒海峽中洶涌澎湃的潮水。
“媽的,這股妖風(fēng)來得可真是時候,我們快撤!”
郁禮渾身上下滿是被草葉劃出的小傷口。他鐵青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驚懼,所幸并未將這陣狂風(fēng)同暈倒在自己面前的嬌弱姑娘聯(lián)系起來。此刻的他也根本無暇多顧,只是想著該如何逃離此地,使勁抬腳踢在倒地不起的鄧圭義身上。
一踢之下,那個自打帳篷拔地而起之時便停止了哼哼的尖嗓子校尉,突然便如一只草原旅鼠般跳起了身,同郁禮合力架起依然昏迷不醒的尉遲敬德,慌慌張張地朝賁海營的方向奪路而逃。
而此時,將炎懷中的少女卻早已面若金紙,呼吸急促,滿頭滿臉皆是豆大的汗珠。少年人見狀,知道自己必須立刻讓同伴清醒過來。但甯月的身體燙若火炭,他只稍稍接觸,便覺得自己的雙手好似要燃燒起來一般!
“水,需要很多的水替月兒降溫!”
黑瞳少年突然想起了廄里用來飲馬的水槽,不顧灼燙奮力背起同伴逆著馬群奔涌的方向掙扎走去。背上的少女此刻恍若有千斤之重,而將炎同對方接觸在一起的皮膚,也似被燒傷一般,泛起了大片通紅的顏色。
“撲通”一聲,少年背著少女側(cè)身倒向了半滿的飲馬槽中。槽里的清水迅速帶走了甯月身上的熱量,蒸騰起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嗆水之后,女孩也終于恢復(fù)了意識,猛烈咳嗽著自水中坐直了身體,衣衫盡濕:
“小結(jié)巴,你想嗆死我?。 ?p> 隨著甯月的蘇醒,營內(nèi)驟起的狂風(fēng)也漸漸偃旗息鼓了。看著對方滿臉毫不知情的模樣,將炎順手抓起掉落在身旁的一面海鶻大旗,披在其濕透的肩上。
“那三個混蛋呢?”紅頭發(fā)的姑娘突然瞪圓了眼睛,似是想起了先前發(fā)生的事。
“那三個家伙已經(jīng)跑了。不過還好,月兒你醒過來就好?!?p> 少年人說著便要去扶對方從水槽里起身。直到此時甯月方才注意到滿目的狼藉,使勁咬了咬下唇,眼眶登時便紅了:
“方才我……是不是又犯毛病了?這一切都是我弄得?小結(jié)巴,我這究竟是怎么了?我并不想拖累你的??!”
“你方才受了欺負(fù),一時氣暈了過去。所幸營中刮起了這陣龍卷風(fēng),才將那三人給嚇得跑了。正所謂平沙起烏龍,仲夏多淫雨,海邊的人都知道這種事兒稀松平常,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雪靈沒事,你我也都沒事,便已足夠了?!?p> 將炎說著,捧起縮成了一團的白色毛球遞回少女懷中,安慰道。
“當(dāng)真?小結(jié)巴你可不能騙我!”
甯月抬起了頭,忽閃著的一對青藍色的大眼睛,徑直對上了少年墨色的瞳仁。
“自然是真的。”將炎使勁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挪開了目光。
“可那三個壞家伙肯定會再來找你麻煩的!他們就這樣三天兩頭地欺負(fù)你可怎么行?不如我們現(xiàn)在便去同向大叔說,不要再讓你養(yǎng)馬了!或者我們直接離開這里吧!馬上就走!”
“如今我已入了軍籍,便不是想走就能走的。擅自離營乃是重罪,況且現(xiàn)在放棄的話,就真的輸了啊?!睂⒀姿朴行┆q豫,卻還是搖起了頭。
“小結(jié)巴你在同誰打賭么?”
“是我自己同自己打的賭。”黑眼睛的孩子忽然鄭重起來,“此前子隱說起從軍一事時,我或許還有些顧慮。但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這里,或許是這世上距離我的過去,距離原本那個完整的‘我’最近的地方了——我在這里受到的所有痛苦、責(zé)難、委屈、艱險,說不定都是上天降下的歷練。而只要通過了這些歷練,我或許便能找回真正的自己了。如今我不想就這樣輕易地放棄!”
“笨蛋,死腦筋,木頭疙瘩一個!賁海營里那幾個壞家伙都已經(jīng)這樣欺負(fù)你了,你還打算繼續(xù)忍氣吞聲到幾時啊?況且我和子隱都會繼續(xù)幫你想辦法的呀!找回記憶的方法很多,何必非要鉆這個牛角尖?”
“有些事月兒你是沒法懂的?!睂⒀滓廊粨u頭。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的這股執(zhí)念究竟從何而起,但他清楚地聽見心中反復(fù)回響著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必須堅持。
“好,我不懂,那我回去了。真是懶得跟你說!”
甯月被對方的一番話弄得又氣又急。然而她也清楚面前這個男孩的心結(jié)所在,沒有再繼續(xù)勸下去——畢竟,他太想找回自己的記憶了。
“月兒那我送你回去。”
見同伴要走,將炎不解風(fēng)情地未加挽留。
少女則愈發(fā)氣不打一處來,鼓著嘴別過臉去,卻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向少年臉上瞄著:“用不著,我自己有腳,我自己走路就行!不過你給我聽著,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知不知道?”
將炎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目送女孩頂著滿頭火焰般紅發(fā)離開了大營,忽然覺得自己如此落魄還有人牽掛,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溫暖。休息片刻后,他便重新拖起疲憊不堪的身體,搜尋起四處亂竄的軍馬來。
半塌的馬廄中,困著一匹剛剛滿月的小黑馬。它沒能在之前的狂風(fēng)中逃走,可后趾上的蹄甲卻于慌亂間受傷,留下了一道參差不齊的缺口。
將炎見狀,輕聲噓著走到兒馬身邊,將馬蹄枕在了自己膝上,又用手中的鏟刀仔細(xì)為其修剪起蹄甲來。兒馬認(rèn)得少年,似十分感激般地回過頭來,舔了舔他滿是汗水的臉。
這匹純黑色的小馬駒,是月前才剛剛于廄中誕下的。男孩并沒有告訴甯月,自己繼續(xù)留在這里的緣故之一,便是因為還有它需要自己的照顧。
出生時,小馬的母親因為難產(chǎn)而死,它的腦袋則被卡在了母親的身體內(nèi),險些窒息。在將炎奮力將它救下后,清楚地看見這匹馬駒竟也有著一雙同自己一樣純黑色的瞳仁。而那眸子里,也閃爍的一股執(zhí)拗而倔強,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光!
說來也怪,出生之后的小馬駒同往來廄欄的任何人都不愿親近,只要有生人靠近便會嘶鳴不止,又踢又咬。唯獨與將炎在一起時會無一例外地安靜下來,將頭頸貼在少年人的身上親昵地蹭來蹭去。
將炎也因此而對這匹小馬駒喜愛有加。因其額頭正中有一塊圓型的白色胎記,他為它取名為烏宸。
烏宸打著響鼻,彎過脖頸將頭托在了半蹲著的將炎股下。黑瞳少年先是一愣,隨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輕柔地?fù)崦瘃R頸上順滑的鬃毛:
“烏宸呀烏宸,我多想有朝一日,能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再同她見上一面??!只一面也好,哪怕不說話,哪怕只有一個記憶中的片段也好?。 ?p> 說這番話時,將炎似乎有些哽咽,卻立刻抬袖拭去了眼角的淚光,即便身旁沒有任何人,“所以我不能輕易認(rèn)輸,更不會向命運低頭。因為我還活著!只要活著,便有希望。月兒她或許聽不懂我說的這些,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能懂的,對嗎?”
烏宸聽少年人說著話,歪起腦袋發(fā)出一串激昂的嘶鳴,似乎也在表示著自己的贊同。將炎終于笑了,抬袖抹去了臉上的汗,重新忙碌起來。
但他并不知道,就在郁禮等人離開后不久,身著青衣青袍的將軍便自中軍大帳來到了半毀的馬廄前。而眼下,對方并沒有進來打擾,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立著,觀察著將炎的一舉一動。
種大麥的狐貍
感謝有品位的您關(guān)注《孿月》,希望小貍種出的麥子能合您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