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這座島上的少將軍。自今日起,你們會被充作丁奴,送往島上各處采伐原木、開掘石料、鍛銅冶鐵、修筑城池。每日食時、晡時用餐,黃昏入定。若有敢于島上私自起明火、消極怠工者,斬立決……”
眾人前方,一名戴著海蛇面具,肩佩長翎的年輕男子,正立于一座鷹嘴般彎曲的巖石上,沖著人群高聲喝道。他腳下之人皆是被黑船由各處劫掠后帶上島來的漁民同水手,將炎與祁子隱也身在其中。人群之中每隔十余步,便有一名手執(zhí)利刃的刀斧手,被縛住了手腳犯人根本無從抵抗,只能低首垂肩地立在這片并不寬敞的亂石灘上。
此處,便是宛州西側大洋深處的海凌嶼了。島上地勢北高南低,兩側多懸崖絕壁,仿佛是被天神以巨斧硬生生自海峽東岸的雷引山脈上劈下的一般。
天怒海峽里終年彌漫著濃霧,高達數十丈的絕壁更是被厚重的云層包圍著,即便常年出海的水手,也很少有人真正見過海凌嶼的全貌。而全島上下唯一可以登上主島的通路,則位于島嶼南端的一座稍顯低矮的子島上。
子島通過一座陸橋與北部的母島聯通。雖說其上并沒有母島那難以逾越的懸崖絕壁,四周卻生著無數巨大而尖銳的礁石。這些礁石,應是在千百年前的一次地震中從島上崩塌下來的,在濃霧里向外支棱著,加上海凌嶼四周遍布著的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礁盤,構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時刻警告著世人不可輕易靠近此地。
自大昇立朝時起,每年于天怒海峽中觸礁沉默的航船數不勝數。久而久之,即便是附近虞國同阜國的海民,出漁洮海時也不敢再輕易靠近??v觀各國舟師,也唯有曄國憑借多年的航海經驗,方才得以在這道海峽之中開辟出一條足可讓戰(zhàn)艦通過的曲折水路,不用再多花數月時間由海凌嶼西側繞行??扇舴乔閯菟?,即便曄國軍隊也不會輕易闖入這片死亡之海,更不要說貿然登島了。
然而任誰也不會想到,如今就在這樣一座被視為禁地的荒島之上,居然駐扎著一支不知從何處冒將出來的軍隊。而這支軍隊從各處擄上島來的丁奴數量之巨,任誰看了都會咋舌。
“大膽???,竟敢捉曄國舟師的人做丁奴的!吾乃霧嵐營牙門將陳嵩,還不快些松綁!”
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高喝起來,打斷了鷹嘴巨石上那位少將軍的講話。犯人中的絕大多數皆是附近漁村的平民,一聽居然連曄國舟師的人也被捉上島來,不禁一片嘩然。
年輕的少將軍縱身自石頭上跳將下來,徑直穿過人群,走到了陳嵩的面前,一雙滿是戲謔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對方,卻并沒有開口多說。
“你看什么看?若不想惹禍上身,奉勸爾等速速放人,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
陳嵩也不知對方究竟作何打算,只顧將自己的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未曾想,面前的少將軍非但沒有被嚇退,反倒抬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倒想要看看,你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這么大勇氣,居然敢在本將軍說話的時候插嘴,即便身陷囹圄也堵不住口!”
“這般猖狂,爾等難道便不怕被誅滅九族么?待曄國大軍開到時,可別怪我沒給過你們后悔的機會!”
陳嵩口中仍咆哮著,氣勢上卻已被對方壓制了下去。
少將軍只是冷笑一聲,竟倏地自腰間拔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寬背馬刀。他的刀去勢極快,眨眼間便已將陳嵩的左耳削了下來,用兩根手指捏住了,舉在對方眼前抬高了嗓門斥道:
“你難道是聾了,沒有聽見方才本將軍說的話么?現在被綁住手腳的人是閣下你吧?本將軍倒想問問,你又是哪里來的資格,敢說給我什么狗屁機會!”
陳嵩的肩膀登時便被血水染得紅了。然而他也算是條軍中硬漢,并沒有叫出聲來,一雙失了血色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依然怒目圓瞪。
“好!曄國舟師的人果然是鐵骨錚錚!不過本將軍方才已經說過,你們來這島上是干活的,不是來享福的!管你是什么門牙將,就算是他曄國公祁和胤被捉至此地,想要活命也得乖乖聽我的吩咐,明白了嗎?!”
少將軍笑著,突然又是一刀,竟將對方右側的耳朵也削了下來!這一次,陳嵩終于忍不住疼,跪倒在地痛苦地哀嚎起來。
“咦,怎地這么快便忍不住了?方才不還說著什么誅滅九族的話么?!”
少將軍狂笑著,將手中那兩只鮮血淋漓的耳朵狠狠朝人群里丟了過去。在見識了這般殘忍的場面后,丁奴中沒有一人敢再吱聲,甚至不敢作出任何躲閃與避讓,就任憑那兩團粘稠的人肉砸在自己的頭面之上,竟也紋絲不動。
然而,這僅僅是一場酷刑的開始。少將軍笑了一陣之后,又從腰后抽出了一柄匕首。示意左右兩名刀斧手將陳嵩按住,一刀直接刺向了對方的襠下!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壓過了呼嘯的海風,也蓋過了澎湃的浪濤。少將軍將陳嵩胯下的命根子整個剜下甩在了地上,隨后抬起套著鐵甲的腳,狠狠將其踩成了一灘肉泥。
“殺千刀的賊人!你們還以為自己偷襲曄國舟師得逞,殊不知被擊沉的那座樓船上搭乘著一位千金之軀!如今曄國公是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待大軍殺至島上,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陳嵩的精神在這一刻徹底地崩潰了。他額角上的青筋暴凸出來,雙目也由于充血而變得一片緋紅。繩索深深嵌入了其臂上的筋肉里,勒出道道血痕,竟是嘭地一聲被掙斷了開來!
在刀斧手反應過來之前,重傷的牙門將已狠狠地撞向了少將軍。此時的他早已做了必死的準備,打算同敵人拼個魚死網破。
可對面的年輕人卻絲毫沒有亂了陣腳,只稍稍愣了一下,便靈巧地側身避開了奮力一擊。隨后對方伸出腳來一踢一絆,當場便令對方失去平衡,又一腳重重踩在了陳嵩胸口之上,當場踏斷了幾根肋骨。
“本將軍自是知道,此次曄國大興甲兵是為討伐澎國。本將軍當然也知道,你口中說的那千金之軀,便是曄國那個名喚祁子隱的少主!你以為,我等此番會趁濃霧埋伏于天怒海峽中,當真只是個偶然么?”
少將軍哈哈大笑起來,隨后手起刀落,一刀捅穿了地上根本動彈不得的陳嵩的心窩!
“你們……究竟是何人?如何會知道……如此多……機要……”
汩汩鮮血,從只剩最后一口氣的門牙將的齒縫間涌了出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是徒勞地攢起最后的一絲力氣,奮力自喉嚨中擠出了最后一句話。
“先前你不是說,我們不過是一群普通的??苊矗康故欠讲拍愕哪欠捥嵝蚜宋?,聽上去,或許你口中的那位少主眼下非但沒有死,而且極有可能就藏身在這群丁奴里!放心吧,如果他還活著,本將軍一定能找得到。而且我保證,定會好生招待他的,你放心!”
少將軍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轉動起手中的刀來。刀鋒擦著肋骨于陳嵩的胸腔里刮著,切斷了的心脈,終令其當場氣絕。堂堂曄國舟師的門牙將受盡屈辱,最終竟是以這般悲慘的死狀,含恨成為了海凌嶼亂石灘上的一具冰冷的尸體。
與此同時,就在距離陳嵩百余步開外的一隊的犯人中,其與少將軍一番對話也已隨風飄入了祁子隱的耳中。眼下少年人身上所穿的衣物,乃是謝循在落水前同他交換的。而正是這位受了重傷的代統(tǒng)領,將少主托付給了手下的陳嵩!
當夜遇襲落水之后,謝循很快便停止了呼吸。尸體上的血腥氣引來了一群饑腸轆轆的鯊魚,在落水者中大快朵頤起來。而祁子隱則與陳嵩等人奮力爬上了一塊殘破的木板,擠在板上避開了鯊魚的尖牙利齒,隨波逐流整整三日后,終遭擒獲。
雖然早在黑船上時,祁子隱便將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衣物與飾品全都除了去,但是此刻他清楚地意識到,這身不合體的軍衣,已然成為了一個明顯的破綻。而自己那雙琥珀色瞳仁,更是對少主身份無法改變,卻又無從辯解的證明!
想到這,祁子隱渾身上下已是冷汗不止,眼皮也不住地跳動起來。明知道那少將軍接下來一定會竭盡所能找出藏匿在人群之中的自己,他卻半分應對之策也想不出來。這種如同躲避獵食者一般的恐懼,簡直比萬蟻噬心還要讓人絕望。
“子隱,你快些冷靜下來!這兒有這么多人,即便他們要查,也得花上很大一番功夫!在那之前,我們只需抓住機會逃出島去就行!況且月兒她還等著我們去救呢!”
一個聲音從少年身后傳來。那是同其一前一后被繩索綁作一列的同伴。此時的將炎,正因為先前未能在船上阻止敵人帶走甯月而自責,將兩只拳頭握得鐵緊——
于過去三年的時光里,三人間已然凝聚起了超越普通友誼的強大羈絆。且不說此前曾經有過何種令人張皇無措的糾葛,又曾經心生過怎樣難以解釋的隔閡,也不管少女身上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更無論那秘密同自己背負的血海深仇有何種關系,此時此刻,在面對生死關頭的時候,黑瞳少年都必須讓自己,讓同伴冷靜下來。因為只有這樣,方能活下去!
同伴的鼓勵似乎起了些作用,稍稍令祁子隱定了定神,卻又不由得胡思亂想了起來:“好,我聽你的!不過我怕甯月她現在已經……已經……”
“子隱你且不要亂猜,月兒她一定會沒事的。倒是我已經大約猜出這個少將軍的身份來——此人三年前,曾與我在白沙營校場上交過手。中元節(jié)那日于甜水巷內,也曾為難過我們。他手中的那柄馬刀,我是決計不可能認錯的!”
黑瞳少年的語氣十分篤定,同時也帶著咬牙切齒的憤怒。
“你說他是郁禮?!此次我隨軍出海的事,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人方才知曉。而他只不過是賁海營中剛剛晉升的平海將軍——莫非甯月所言當真沒錯,所有這些事,果真是王叔于幕后一手策劃并安排的?!”
事情的真相,便如剝絲抽繭般一點點在兩個少年人的腦海中拼湊出來。但他們之間這番短暫的對話,卻因為身旁一名刀斧手的注意而無法繼續(xù)下去。
祁子隱不敢再出聲,只是難以控制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忐忑的內心被一層又一層的錯愕與憤怒包圍了起來。在他潛意識中,愈發(fā)清晰地感覺到一個巨大而丑陋的怪物,正藏匿在自己難以看見的地方,睥睨著、窺伺著,漸漸露出本來的面目。
年輕的少主終于不再感到害怕與慌張,只是暗中自告誡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因為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一切的真相——如果自己的叔父確有謀逆之意,他便一定要想方設法回到暮廬城去,趕在情勢失控前親手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