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綏十年,十二月十八。漛州北境,林心湖。山風撫林,夜梟低鳴。深藍色的天幕自樹梢間的空隙里透了出來,萬里無云,月朗星稀。
逃出暮廬城后,圖婭公主一路上安排了貼身侍從對將炎悉心照料。此時少年人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卻并未就此離去。一來,是他不愿欠對方的情,希望能于離開之前找機會報答。二來,則是如今已與宛州,與暮廬城遠隔萬里,他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去哪里,又該去向何方。
漛州位于大陸東北,與汜州以綾水為界。綾水上游有一條支流,名曰清源河,發(fā)源于明泉嶺。二者在月沼交匯后,進而向西注入滄瀾洋。以清源河與月沼為界,南部廣闊的綾北高原是為澎國的領地,而明泉嶺以北的大片原始森林,則是隨國的國境了。
隨國九成人口,皆居住在明泉嶺北麓,臨近碎浪峽的狹窄平原上。其都城九杉,也不過是個僅有二十余萬人口的小城。
然而,其國人善作奇技淫巧?;蛟S是同漛州取之不盡的自然資源有關,各類罕見的礦藏比其余各州豐富得多。故而閑暇無事之時,隨國人便會研究這些由地下開采出來的珍材,做些驚世駭俗的新鮮物出來。久而久之,他們的采礦技術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進。
正因于此,隨國人祖祖輩輩漸漸養(yǎng)成了與世無爭的性格,即便舉國之兵也不過萬余眾。但與之接壤的衛(wèi)梁與澎國,卻是從未動過北上入侵的念頭。特別是澎國,甚至還曾昭告天下,稱若有人擅自進攻隨國,澎國便會將視之為死敵。究其緣故,十之八九也是因為其國引以為傲的藍焰,需得依靠隨國高超的采礦術,自月沼深處抽取原油,方得制成。
眼下,于這片生滿了參天巨樹的林地里,將炎正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帳前,以一根小樹枝撥弄著地上的篝火。護送圖婭的朔狄武士們則圍聚在不遠處的另一堆火旁。空氣中飄著陣陣肉香,可少年人卻壓根不想過去湊熱鬧,也不知道該同他們聊些什么。
橙紅色的火光在少年仍有些稚嫩臉上跳動著,映得其眼眸中好似有金色的流光閃動。林地間的積雪也被篝火烤得化了,在厚厚的落葉下匯聚成一條小溪,悄無聲息地流淌著。
咯吱,咯吱,身后一個腳步聲踏著積雪朝將炎的帳前走來,聽起來有些急促,又帶著幾分謹慎。少年對這腳步聲已經相當熟悉了,不用回頭便猜到了來人正是那位狄人公主。
圖婭依然披著那件繡著金邊的紅色大氅,頭上垂?jié)M了烏青色的小辮。在周身白雪的映襯下,仿佛林間的精靈般,占據了那抹最艷的色彩。這些日子來,姑娘每天都會來找將炎說上兩句話。然而看似是交談,其實大部分時間里,都只有她一個人在說罷了。
黑瞳少年沒有作聲,只是抬眼看了看對方,將屁股朝一旁挪了挪,把身下的樹樁讓出了一小塊來。公主卻并沒有去坐,只是立在他對面輕聲問道:
“你怎地不跟大家一起?他們剛獵到一頭鹿,正剝了皮在烤肉吃呢?!?p> “不用,我已經吃飽了?!?p> 將炎應了一句。倒并非是他刻意表現得如此冷冰冰,只不過實在不明白對方為何總想讓自己融入那些異族之中,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心中自始至終還是對這些朔狄人存有戒備的,畢竟就在不久之前,這位公主麾下那名喚作都烈的武士還險些要了自己的命。
圖婭仿佛知道少年心中在想些什么,嘴唇動了一動,小心翼翼地繼續(xù)道:“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孤單?!?p> “謝謝,我就坐在這里,挺好的。”將炎說著便又把頭低了下去,只是呆呆地盯著面前的火。
“在南人的眼里,我們皆是些未開化的蠻子。但是我知道,你同那些人不一樣,否則也不會跟著我們一路走到這里。”
圖婭仍沒有死心。見對方不愿意多說,她反倒在篝火前蹲了下來,也撿起一根小木棍在其中撥弄著,讓火燒得更旺了些,“我只是想告訴你,穿過這片林子,便是邑木部的領地了。邑木部同我牧云世代交好,若你想走,我可以拜托他們送你離開?!?p> 黑瞳少年手上的動作猛地停了下來,卻依舊沒有吭聲。見此情形,圖婭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我并非是要趕你離開。只是覺得,若是你打算陪我一起回到雁落原的話,有必要盡早勸你打消這個念頭。”
將炎終于抬起了頭來,只是將兩只黑眼睛睜得大了些。圖婭也不管他,輕輕點了點頭繼續(xù)道:
“多數南人并不了解草原人的過去,自然也不會知道這其中的恩怨糾葛。在草原的傳說中,天下蒼生皆是盤古大神于開天辟地時,從身上滴落下來的汗水所化。隨著盤古大神的身體漸漸腐朽,化為攬蒼與鐵脊兩座萬仞高山,朔狄人便也開始在山下那片受神恩眷顧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這還是少年頭一回聽對方說起朔狄的事。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所謂蠻夷所信奉的創(chuàng)世神,竟與大昇傳說中的描繪相差無幾。
“千百年來,這片草原上雖逐漸有了斡馬、牧云、青茲、綽羅、邑木五大部族,可他們彼此之間卻始終如戈壁灘上的砂礫一般,各自為政。每逢災年,各部養(yǎng)的牛羊便會成批地死去,之后就會難以避免地爆發(fā)血腥的戰(zhàn)爭,以致冰原上曾被馭使作戰(zhàn)的犸象也幾近消亡。直至百余年前,一位偉大的領袖降臨到了牧云部,他的名字叫做旭木顏,巴克烏沁家的英雄,我的曾祖。”
在暮廬城時,將炎曾聽祁子隱提起過這個名字。此人似乎是草原歷史上的第一位天合罕。而朔狄人正是舉著他的蒼狼白鹿旗大舉南下,一舉攻破了大昇的防線,險些讓煜京的天子也成了階下囚。只是少年人從未想過,面前的這個姑娘,竟會是旭木顏的后人。
“相傳,曾祖乃是蒼狼與白鹿之子,是上天派來的拯救眾生的。所以,他很快便以鐵重山統(tǒng)一了各部。后面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在南人那兒,這次入侵被稱作朔狄之亂。不過很可惜,這場在我族歷史中前所未有過的輝煌勝利還未持續(xù)多久,便以牧云部內亂,旭木顏慘遭刺殺而告終。緊隨其后的,便是五大部族間重陷數十載的內斗,終再無法維持草原的統(tǒng)一。而牧云部也于關寧武卒大破鐵重山后,衰弱到幾乎被人遺忘的地步,只能龜縮至攬蒼山下的凍原里苦苦求生。”
將炎難以想象,作為有著一半御北血統(tǒng)的狄人公主,在說起這段往事時,其立場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尤其是當她說起朔狄、蠻子這些侮辱性的稱呼時??伤琅f沒有出聲,只是坐在原地靜靜地聽對方說。
“數十年后的今日,牧云部的天合罕之位終于傳到了我的額達——欽那的手中。他從小便心高氣傲,希望能夠再現百年前巴克烏沁家創(chuàng)下的輝煌,一統(tǒng)朔狄各部。所以父罕去世之后,額達便立刻下達了繼位之后的第一道敕令,命我南下與曄國和親,以期可以得到足夠的財力與物力,重建起一支同當年的鐵重山一般強大的騎兵。只不過,這次他似乎有些過于心急了……”
這樣一來,將炎終于全都明白了。圖婭的兄長原本打算利用自己的妹妹做籌碼,為岌岌可危的牧云部換來一個重振旗鼓的機會。然而,眼下打敗并失手錯殺了都烈的自己,非但不是曄國宗室血脈,更早已成為了曄國新君緝拿的要犯。若是執(zhí)意跟著圖婭回到雁落原去,想必欽那合罕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他的項上人頭送去曄國,以換回更多的利益。
將炎的喉頭微微顫動了一下,想要發(fā)問,卻還是沒能張得開口。二人就這樣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直至深夜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夜已過半,林間朔狄武士們的說笑聲也輕了下去,似乎漸漸睡得沉了。如今的營地里,只剩下幾個守夜哨衛(wèi)的影子,踏著咯吱咯吱的細碎腳步來回走動著。除此之外,便是噼噼啪啪燃著的篝火,以及偶爾傳來的幾聲夜梟的低鳴。
然而此時的將炎,卻于自己的帳內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他反復回憶著此前圖婭公主同自己說的那些話,心中萬分糾結。
他也想聽對方的話一走了之,卻又清楚地意識到不能就這樣讓圖婭獨自回去,面對合罕的震怒、責難,以及對和親失敗的懲罰??伤植挥傻糜行?,若是自己當真去了草原,非但幫不上什么忙,反倒會火上澆油,令情況變得更加難以收拾。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令他始終難以想通——那便是身為牧云部公主的圖婭,為何竟會主動警告自己即將到來的危險?又為何會幾次三番搭救他這樣一個手上沾著都烈鮮血的無名小卒?
少年越想越覺得疑惑不安,手心腳底全都是汗,索性翻身爬了起來,披上衣服鉆出帳外,想藉由冰冷的空氣幫助自己冷靜下來??僧斔庵翀D婭的大帳附近時,卻發(fā)現帳內竟還點著微弱的燈火。隱約間,還能聽見有人對話的聲音。
“還沒睡么?”
好奇心在這一刻于將炎的心中占據了上風。見左右并無旁人,他便輕手輕腳地靠上前去,將耳朵貼在帳幕之上,想要弄清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公主你當真想好了嗎?老臣現在還有機會修書給合罕,告訴他未能尋到你的下落。你還是留在南方吧,再也別回去了?!?p> 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正是領兵來迎公主重返牧云部的元逖。
“老將軍,你覺得額達他會相信你所說的任何理由嗎?此次他特意派你來接我回去,正是為了一箭雙雕。若你尋得回我,便不用再懷疑身為南人的你對他的忠心。而若是你尋不回我,他便正好有借口除掉你啊!”
圖婭公主的聲音淡淡的,卻是早已經看透了一切。
“若是能以老臣的一條賤命換來公主的自由,倒也心甘情愿!”
元逖突然單膝跪地,帶得身上衣甲嘩嘩作響。
“老將軍……我知道,你是念我因為母親的緣故,在牧云部中受盡了委屈,恨不能立刻將我送走,永世不歸。但你卻沒有想過,我身上雖有一半御北的血統(tǒng),卻也是半個朔狄人??!那片草原,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那里也是我的家啊!老將軍清楚牧云部現在的狀況,如何能支撐得了與其他各部全面開戰(zhàn)?而我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額達他用自己的剛愎與自負,徹底葬送父親苦心經營才得來的一切!那可是我牧云部如今所擁有的唯一的平安啊!”
圖婭說得有些激動,連聲音都變得哽咽了起來。接下來,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元逖似乎終于明白了面前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的心思,不再多勸了。圖婭也因為終將自己長久以來憋在心中,想說又不敢說的話吐了出來,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老將軍,我——我已經同將炎說過了,讓他盡快離開。畢竟他只是個局外人,草原上的紛爭,本就與他無關?!?p> 過了許久,朔狄公主才又喃喃地道。
“公主還是同那小子說了么?你也真是,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為一個外人著想。不過,你讓其離開,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元逖的語氣明顯變得同先前不大一樣,倒像是一位在同少女談心的長輩。
“哎呀,老將軍可別笑話我了。我是因為——因為那個少年人——他的身上有種非同尋常的氣息。我想,老將軍也能感覺得到吧?按理說他打贏了擂臺,便是我朔狄的乘龍快婿。此次南行已經讓我失去了都烈,我可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圖婭忽然被問得有些窘迫了起來。元逖見狀卻并沒有再接話,只是滿腹心事地嘆了口氣。
回到自己的帳中,將炎的內心非但沒能平靜下來,反倒變得愈發(fā)混亂了。他有些懵懂地察覺到了圖婭方才那番話所蘊含的深意,卻又明白自己絕不能接受。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在反反復復的糾結中沉沉睡去。
然而沒過多久,少年隱約感到有人輕輕地推著自己。睜開眼睛后發(fā)現,竟是圖婭闖入了帳內。此時的狄人公主似乎也剛睡下不久,頭上的小辮全都解散了開來,蜷曲在一起顯得有些凌亂。其身上也并未著正裝,只是在里衣外裹上了那件鑲有金邊的紅色大氅。
將炎正待發(fā)問,卻忽聽帳外的林子深處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面前公主也立刻變了顏色,兩只眼中快要噙出淚來:
“后半夜,遠方的林子里忽然起了騷亂。老將軍擔心會出什么變故,便領著幾名武士前去打探情況,卻是一去不返。如今營地里只剩下不足十人,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尋老將軍回來?”
將炎也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立刻起身穿衣,又取過了自己的菱齒嘯天陌與鐵胎弓,渾身上下的肌肉都繃緊了起來:“老將軍離開了多久?”
方才那聲慘叫,令他重又想起了自己兒時的遭遇。那并非是兩軍交戰(zhàn)時發(fā)出的戰(zhàn)吼,而是平民慘遭屠戮時的絕望哀嚎!
“已經超過半個時辰了。你的馬已經備好,若來便跟上我!”
說話間,圖婭公主已經轉身出了帳外,跳上了她的那匹白玉獅子馬,率領僅剩的幾名朔狄武士,高舉著火把朝營地外縱馬馳去。黑瞳少年見狀也立刻跨上了自己的烏宸,兩腿一夾緊跟在后面。
隊伍行出不到一里路,便見前方的雪地間布滿了橫七豎八的腳印與蹄印。眾人剛欲下馬查看,忽聽見林子里再次傳出了一聲慘叫,緊接著幾名滿身血污的人影也自火光之外的黑暗中竄將出來!
“是邑木部的人!他們遭遇野獸襲擊了么?”
圖婭一眼便認出了來人身上的裝扮,卻被血肉模糊的人形嚇得驚呼起來。幾乎同一時間,在疲于奔命的人群身后,又出現了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武士!
起初將炎還以為是元逖率隊歸來了,然而細瞧之下卻發(fā)現,那些武士身上所穿的并非是朔狄人的尋常皮甲,而是類似曄國玄甲一般的重鎧。甚至連其胯下的戰(zhàn)馬身上,也于要害處披了層厚厚的鋼制護具!
遍身甲胄,令那些騎兵看起來就好似一座座移動的小山。兵刃在他們的手里閃著寒光,很快便追上了逃竄著的邑木部眾,將其斬殺當場。很快,騎兵們也發(fā)現了出現在林中的圖婭等人,毫不猶豫地列隊發(fā)起了沖鋒!
牧云部的隊伍在瞬間便被沖得散了。將炎清楚地看到身邊的幾名武士毫無還手之力,便已身首異處。而圖婭公主也被嚇得呆住了,竟是勒馬停在了對方的鋒線上,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屠刀之下!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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