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幕 ? 籠鳥池魚 ? 一

　　耳畔一陣熾熱的感覺，令圖婭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眼下她所身處的，是一座牛皮制成的大帳?？諝庵袕浡还缮蟮男任?，帳面上還殘留著一大塊污漬，似乎是不久前因?yàn)槭裁醇笔露颐Υ蚍臏?，還未來得及刷凈。帳中生有一只小火爐，爐上銀壺里燉著的奶茶已經(jīng)滾了，“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圖婭抬頭向四周張望了一番，卻不見有別的什么人。她并不清楚而今自己究竟落在了何人手中，可帳中那粗獷而略有些熟悉的掛件與鋪設(shè)來看，應(yīng)仍是一處朔狄人的營地。只不過其主人明顯并非來自牧云部。

　　朔狄少女只覺得自己恍若從冰窖里爬出一般，四肢百骸僵硬得難以動彈，渾身上下還不住地打著冷顫。唯有爐火的溫暖映在臉上，讓她暗自慶幸自己依然活著。

　　漸漸地，此前那段被馳狼群追趕的經(jīng)歷慢慢從圖婭腦海深處涌現(xiàn)了出來，就仿佛剛剛發(fā)生在眼前。隨著記憶的涌現(xiàn)，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慌張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姑娘皺著眉頭，努力想要回憶起自己落下懸崖后的情形?？沙藢⒀妆获Y狼拖入黑暗的那一幕，以及山崖下方極速朝自己逼近的雪地，別的她什么都想不起來。

　　少女奮力伸手，抓住了榻邊的一張?zhí)鹤酉胍鹕?，誰料那毯子上還擺放著幾只銀制的酒食器皿，在她的一拉一扯之下，全都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貪L落到了地上。

　　聲音終于驚動了帳外的人。只見一個頭發(fā)蜷曲，皮膚黝黑的小男孩撩起帳幕，迅速朝里面看了一眼，立刻又飛也似地轉(zhuǎn)身跑了開去，一邊跑還一邊嚷道：

　　“額赫葛，額赫葛！那個大姐姐醒了！”

　　過不多時，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婦也由帳外踱了進(jìn)來。其身著一襲厚實(shí)的獸皮長襖，頭上還帶著的一對鹿角制成的寬大頭飾，正是邑木部的長老裝扮。

　　邑木部與草原上的其余各部皆不相同，千百年來均以年長的女性為族中首領(lǐng)。從面前這位老婦的衣著上圖婭不難推斷，其應(yīng)當(dāng)是那片廣袤森林中某個小聚落的頭人。而方才的那個小男孩，則是她的孫兒。

　　見少女掙扎著要從榻上爬起，老婦立刻快步走上前來將她按了回去，又用朔狄語輕聲安慰道：

　　“莫急，莫急。姑娘你昨夜剛從懸崖上摔落下來，又受了凍，此時正發(fā)著高燒，千萬不可亂動?！?p>　　“你們是否還尋到了一個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少年？”

　　剛說了兩句話，圖婭的體力便已經(jīng)被耗盡了，登時覺得喘不上氣。

　　老婦在榻邊坐下，抬手輕撫著少女的心口：

　　“姑娘，你且放心。那個南人的孩子沒有性命之憂，只是肩上的傷勢有些重，故而將他安排在別處的帳中休養(yǎng)。待你的燒退了，再去見他也不遲。”

　　聽聞將炎沒事，圖婭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原本緊繃的身體也漸漸放松了下來。

　　見對方情緒有所好轉(zhuǎn)，老婦也舒眉展目地笑了起來，轉(zhuǎn)而伸手提起爐上的銀壺，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遞到其面前：

　　“還容阿嬤多嘴問一句，姑娘你為何如此擔(dān)心那個異族人？”

　　“我——”

　　接過奶茶的圖婭登時被問得一愣。

　　這一瞬，少女忽然對自己心里的那些焦慮與擔(dān)憂有了一絲懷疑。明明不久之前，都烈才倒在那個眼睛如澶瀛海般深邃的少年人刀下。此時的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覺得對方身上那股簡單而又純粹的執(zhí)拗，好似有種魔力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

　　不，與其說是好奇，還不如說她已經(jīng)被那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少年人深深地吸引了。

　　老婦似乎已經(jīng)從姑娘的反應(yīng)中讀出些什么，呵呵笑了起來。朔狄人生性奔放浪漫，論及男女之情時也毫不避諱：

　　“喜歡上一個南人，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大方承認(rèn)便是?！?p>　　“阿嬤快別笑話我了！我同他——是不可能的！”

　　圖婭忽又想起了自己初至暮廬城的那晚，于醫(yī)館門前立著的那個紅頭發(fā)的姑娘。她心中清楚地知道，將炎此刻之所以會留在自己身邊，僅僅是因?yàn)橐幌盗械臋C(jī)緣巧合罷了。若是有朝一日，他得知了那個喚作甯月的姑娘的下落，一定會第一時間去尋她。而眼下自己所能希冀的，不過是讓這場尚不知是好是壞的夢能夠晚點(diǎn)醒來。

　　見少女臉上表情嚴(yán)肅，老婦也不再玩笑打諢，嘆了口氣之后終于說到了正題：

　　“話說回來，瞧那南人孩子肩上的傷，你們怕是在歿野中遇見了狼群吧？”

　　“阿嬤你是如何知道的？”

　　“姑娘應(yīng)當(dāng)清楚，朔北的寒冬，會一直持續(xù)到來年四月。開春前的這段時日，反倒是雪最大，風(fēng)最緊，食物最為短缺，最為難熬時候。”

　　“嗯，此事我聽父親說過。所以黃羊才會四處遷徙，尋找埋于雪下的枯草根吃，狼群則會跟著羊四處遷徙。”少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可不光是山坳子里的黃羊同狼群沒有東西吃了，人也沒東西吃了啊?！?p>　　“所以，你們也是跟著那群黃羊，才會到這里來的？你們養(yǎng)的鹿呢？”

　　“鹿自然是丟了許多的，否則若非逼不得已，誰會到這樣一片寸草不生地方來？不過這次我們并非跟著羊群，而是跟著狼來的?！崩蠇D說著，頗有深意地嘆了口氣。

　　圖婭飲了幾口奶茶，酸軟的四肢也重新有了些力氣。聽聞此言，她不禁在榻上坐直身體，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跟著狼？”

　　“沒錯。你二人墜下的那片山崖下，有一片不算太大的海子。海子里的水到了冬天雖會上凍成冰，卻并不會如別處般結(jié)得很厚。歿野上罕有人跡，卻是山中群狼長期盤踞的一片獵場。而它們最喜歡趁著雪夜，將黃羊趕到這片海子邊上的山崖上。羊群被逼得走投無路，就只能朝著山崖下跳?！?p>　　“這一跳，便會落入海子里了！”

　　聽對方徐徐講述，少女終于意識到當(dāng)晚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

　　對面的老婦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解釋下去：“狼群可比人聰明。它們知道這樣殺起羊來又快又多，一次便能捕到大批的獵物。只不過這么多食物它們吃不完，便讓海子幫了自己一個忙，將死羊全都封凍在這里。每年冬季，它們便會如昨夜那般圍獵幾群黃羊，也便為開春時做了儲備。只不過這一次的狼群喜歡先吃動物的肝臟，許多其他部位的肉則會被留下。而我們，也正是為了來海子里偷些被狼吃剩的羊肉，才會來到此地?！?p>　　“所以，我同將炎也是誤打誤撞落入了這片海子，才會及時被你們救起的……”

　　“是啊，是長生天保佑了你們二人?！崩蠇D雙手合十，虔誠地仰起了頭。

　　圖婭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撿回了一條性命，漸漸陷入了沉默——并非是她不想同對方說些感謝的話，而是已經(jīng)于心中隱隱感覺到，這些靠著碩角鹿為生的邑木部族人之所以會離開自己的森林，淪落到在歿野中與狼爭食的地步，或許正是因?yàn)楸静辉摮霈F(xiàn)的鐵重山，因?yàn)槟猎撇康年P(guān)系！

　　“姑娘，瞧你的衣著首飾，有些像是牧云部的裝扮吶。阿嬤我說了那么多，現(xiàn)在也該輪到你告訴我，自己同那個南人孩子究竟從哪里來，又打算去向何處了吧？兩個半大的娃娃，不帶任何馬匹補(bǔ)給便一頭扎進(jìn)這片死亡之地，膽子也未免太大了?！?p>　　榻邊的老婦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少女情緒的波動，依舊熱情地同她攀談著。但其一番看似無心的話，卻好似早已將對方看得透了。一時間圖婭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敢偷偷抬起眼睛朝對方的臉上瞥去。未曾想，卻是恰好對上了老婦的目光。

　　少女慌忙將視線挪去了別處，變得愈發(fā)憂心忡忡起來：眼下若是向?qū)Ψ匠姓J(rèn)了自己的身份，恐怕會立刻因?yàn)殍F重山的事而遭到邑木部眾報復(fù)。又或者，其實(shí)老嬤早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所說的這些話，不過是為了試探？

　　想到這，她不禁有些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仿佛喉間被什么東西哽住了。正當(dāng)此時，卻見先前那個頭發(fā)蜷曲的小男孩又從帳外鉆了進(jìn)來。他跑得滿頭是汗，語氣聽起來更是十萬火急：

　　“額赫葛，額赫葛！那些牧云部的騎兵又跟上來了！聽巴爾哥哥說，昨天后半夜雪停了，他們是循著雪地里的車轍找到我們的！”

　　聽孫兒這樣說，老婦臉色隨即大變，不再繼續(xù)詢問榻上的少女，而是咬緊了牙根：“一群陰魂不散的餓狼！快些讓大家做好準(zhǔn)備，各帳重新裝車！”

　　隨著命令傳開，原本寧靜的營地也頓時變得喧鬧起來。只見兩名年輕力壯的男子鉆進(jìn)圖婭帳內(nèi)，伸手扯住頂緣旁的一根粗繩使勁一拉，便將毛氈制成的尖頂拆了下來。兩側(cè)的帳幕也隨之落下，在地上攤作了一只圓形的環(huán)。

　　那兩名年輕男子手腳麻利，很快便又將帳幕整齊地卷為一卷，帳中的東西也悉數(shù)搬了出去，最后還拆走了帳房正中粗大的立柱。這些動作一氣呵成，只眨眼的功夫，雪地上便只剩下些凌亂的腳印了。

　　直至此時圖婭方才看清，原來這座營地并非搭建在某處避風(fēng)的山坳里，而是以十余輛大車于雪地中圍作了一道半圓，用來遮擋寒冷的北風(fēng)。

　　這種大車，是朔狄各部牧民所特有的家當(dāng)。其以樺樹制成，每輛車上只有一對車輪，然而僅一只轱轆便比成年男子還要高出一頭。平日里，像這樣的一輛車需用四匹馬拉動。巨大的車輪無論在雪原、草地或林間都能行動如常。而眼下所唯一不同的，便是邑木部用來拉車的牲口，乃是一群健壯的碩角鹿而已。

　　鹿群早已被分為了兩列縱隊(duì)，所有的吃穿用具，也都同氈房一齊被裝到了大車之上。圖婭將身上披著的羊毛厚毯裹緊了些，于一片忙亂之中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突然，她在紛雜的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個眼眸烏黑，神情倔強(qiáng)的少年。對方此時正躺在一輛大車之上，一雙眼睛似乎也在人群之中尋找著什么。

　　“將炎！”

　　少女立刻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朝同伴奔了過去。自打二人失散后，圖婭臉上還是頭一回展現(xiàn)出笑容。然而她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鄭重其事的警告：

　　“將炎你記住，無論何時，都不可以告訴對方我的真實(shí)身份，記住了嗎？！”

　　黑瞳少年似乎剛剛醒來不久，還沒有機(jī)會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何事。面對這樣一番叮囑他明顯有些不解，卻還是選擇了聽從圖婭的話，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做什么？沒事不要同這個異族人挨得太近！”

　　大車旁鉆出了一名人高馬大的邑木部獵人，用朔狄語高聲呼喝起來，看樣子似乎是專門負(fù)責(zé)看守將炎的。少女被這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嚇了一跳，臉上的神色也再保持不了鎮(zhèn)定。

　　獵人將其上下打量了一番，卻是認(rèn)出了少女的模樣，口中登時咒罵了起來：

　　“這不是昨夜救回的那個牧云部的女子么？我族同你部素來無仇，現(xiàn)在卻被些巴克烏沁家的狗當(dāng)作兔子一般驅(qū)趕追殺！若是我的家人出了什么好歹，定要你血債血償！”

　　面對盛怒的獵人，圖婭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開了兩步，根本無從思考，只想著盡快離開此地。

　　突然，少女覺得有人在身后使勁拉了拉自己的裙擺。回頭一看，竟是那老婦的孫兒。卷發(fā)男孩不知何時又跑回了她的身邊，臉上的笑容天真燦爛：

　　“大姐姐，額赫葛讓我們坐同一輛車，我?guī)氵^去吧？”

　　于是圖婭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任由那孩子牽著自己的手離開了，心中卻不由得暗自慶幸起來：

　　現(xiàn)在對方明顯仍對自己的身份存疑，而方才她告誡同伴的那些話反倒愈發(fā)顯得必要了。無論接下來的途中遇見什么意外，她都絕不能讓對方得知自己便是牧云部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