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峽谷中生還的邑木部幸存者們,被鐵重山一個不漏地押回了營地,投入一只露天放置的碩大鐵籠中。那籠子原本應(yīng)是用來囚禁猛獸的,滿是屎尿腥臊的氣味。
圖婭昏厥之后燒得更加厲害了,渾身上下燙得如同一塊燒紅的火炭。然而邑木部眾等卻似躲避瘟神一般,皆同她離得遠遠的。牢籠之內(nèi),便只有一個黑眼睛的南人少年,自里衣撕下一塊還算干凈的布條,沾著融化的雪水敷在朔狄少女的嘴唇與額頭上。
在此前的山間追逐中,一輛翻倒大車把將炎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了下面。他親眼目睹身邊發(fā)生的屠殺,卻是無計可施。眼下,嘯天陌同全部的弓失一齊被鐵重山收繳了去,即便少年人心中再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成為了階下之囚的事實。
他再次伸手,自牢籠外的地面上鞠了一捧雪,借著掌心的溫度化開后,以布片蘸著一點點喂到了圖婭的口中。少女早已失了血色的嘴唇一動,終于有了些許的反應(yīng),睫毛也微微顫動起來。在模糊的視線中,她依稀認出了同伴的臉:
“將炎……你沒事……可真的太好了……”
“先別說話,再多喝點水。”
黑瞳少年說著,又要伸手去牢籠外抓雪,毫無心思去在意囚籠的另一側(cè),正圍聚在一起的幾名邑木部眾,究竟用晦澀難懂的朔狄語在竊竊私語著什么。
“……這女娃的命可真大,都已經(jīng)這般模樣了還有一口氣。”
“可不是嘛。咱們好心將她從海子里救起,沒想到竟會是牧云部的公主。早知如此,就該拿她來做人質(zhì)!”
“對,還有那個跟她一起的那個南人小子。你瞧他那雙眼睛看誰都是惡狠狠的,好似帶著火,一定也不是個好東西。”
“可那姑娘果真是牧云部的公主嗎?”
“怎地不是了?沒見那些武士聽了她的話之后,方才留了我們一命?”
“可若她真的是牧云部公主,眼下又怎會同我們關(guān)在一起?況且這女娃還生了病,難道就不怕她病死在這囚籠里?”
“誰知道是真病還是假病呢?沒準(zhǔn)都是演給我們看的……”
將炎雖然聽不明白,但這些話卻全都飄進了剛剛蘇醒的圖婭耳中。渾渾噩噩間,狄人少女心下不由覺得萬般諷刺——人,為何非要將彼此分出個好壞對錯來?就算是同樣身陷囹圄的囚徒間,也仿佛須得有個供彼此發(fā)泄憤怒的對象,方能得活。
眼下邑木部眾雖沒有直接動手,但那些惡毒的話仍似一柄柄燒紅的尖刀,狠狠插在了少女痛得發(fā)抖的心上。她只覺得胸中一口氣憋得難受,卻又沒有力氣同對方爭辯,只能用指尖勾了勾同伴的衣襟,示意他附耳過來:
“……快讓他們……別說了……”
“你們在說什么難聽的話?難怪打從被關(guān)進來時起,你們幾個便一直悉悉索索的,好像一群老鼠!”黑瞳少年當(dāng)即明白了過來,高聲沖著身前的邑木部眾喝道,“大家都已自身難保,這樣還不能堵上你們的嘴么!”
“嘁,我族死了那么多人,說上兩句都不行了?若是你們同牧云部的那些騎兵能立時橫死在這里,我們自然便不會再說!”
俘虜之中仍有人不肯罷休,用不太流利的大昇官話挑釁一般繼續(xù)罵道。將炎心中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便燃了起來,當(dāng)即放下懷中的少女,走到對方面前指著其鼻子呵斥道,語氣卻冷得足以殺人:
“都是些精壯的男子,那些鐵重山殺人的時候你們卻怎地不反抗了?此前在山谷中時,若非圖婭拼死護著爾等,想必你們現(xiàn)在早已成為雪原上的一堆殘尸!若再有人說半句不敬之言,我絕對不輕饒!”
對方卻根本不將少年的警告當(dāng)做一回事,反倒愈罵愈兇了:
“莫不是還想讓我們感激這個女娃不成?做夢吧!倒是你這小子,如此死心塌地地幫她說話,八成是同她睡過了吧?牧云部的女人就是騷,連公主都能同外族人攪和在一起!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
將炎的性子猶如一匹烈馬,聽到這樣的誹謗哪里還能忍得住,登時便暴跳起來,只一伸手便將罵得最兇的那人揪到了跟前,照其臉上便是三拳。
對方登時便被打斷了鼻梁,雙手捧著血流不止的口鼻慘呼起來。余下的邑木部眾見狀也紅了眼,紛紛群起而攻之,瞬間便將黑瞳少年團團圍住。
他們雖然人多勢眾,卻依然不是將炎的對手。即便少年人的肩膀仍帶著傷,即便對方的拳頭很快也將他打得滿面是血,但黑眼睛的少年卻似乎根本不在乎落在自己身上密集的拳腳,只是揪著一人猛打,待將其揍得倒下便又繼續(xù)攻擊下一個。過不多時,他便將十余人一個接一個地撂倒在地,再也無法動彈。
牢籠內(nèi)的邑木部眾被其這股搏命的氣勢所震懾,再無人敢繼續(xù)欺近。直到這時,滿面是血的將炎才發(fā)現(xiàn)竟是有一隊鐵重山哨衛(wèi),就立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用看戲一般的眼神目睹了這一場鬧劇。
只不過,那些哨衛(wèi)明顯并非是為制止這場騷亂而來的。為首一人見囚籠之中的眾人終于罷手,這才緩緩邁步上前,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牢門上掛著的那只沉重的鎖:
“你,帶著她一起跟我走。”
“太好了!這是要將他二人拉出去斬了!”剛剛挨了一頓揍的邑木部眾重又幸災(zāi)樂禍起來。
哨衛(wèi)見狀卻是忽將雙目一橫:“誰再敢多說一個字,信不信老子第一個便砍了他的腦袋?”
牢房中登時又安靜了下來。然而黑瞳少年卻并沒有動,只是立在原地問道:
“這是要帶我們?nèi)ツ睦铮俊?p> “哪來這么多的廢話。上頭的命令,我也不知道!”
對方?jīng)]好氣地回了一句。將炎遲疑了片刻,卻明白若是繼續(xù)任由圖婭留在牢籠中風(fēng)吹雪打,她必定撐不過今晚,于是便也閉口不再多問,只是回身輕柔地抱起了地上的少女,穩(wěn)穩(wěn)地踏出了牢門。
未曾想,事情終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這次二人并沒有再被送去別處囚禁,而是被請入了營內(nèi)的一座軍帳。更加令人稱奇的是,大帳周圍明顯加派了人手,其內(nèi)不僅升起了一堆溫暖的篝火,更備好了酒水吃食,以及一名醫(yī)官。
大夫早已為圖婭熬制了幾副草藥,讓將炎幫忙喂姑娘服下之后便離開了。在那之后,黑瞳少年便一動不動地守在女孩的榻邊,直至下半夜才撐著腦袋沉沉睡了過去。草藥倒是見效很快,待到天明時分,圖婭身上的高燒便已退了下去。
朦朧中,將炎忽然覺得有人正用水輕輕擦拭著自己的臉龐。睜開雙眼后發(fā)現(xiàn),原本昏睡的狄人公主竟已能下地走動,高興之余立刻輕喝起來:
“你怎地自己起來了,快回去榻上躺好,我取些熱水來給你暖暖身子。”
“不妨事的。倒是你自己,滿臉的血漬都還沒來得及洗掉。當(dāng)初讓你走的時候不肯,若是聽了我的話,如今便不用在這受罪了,當(dāng)真是個傻子。”
圖婭說著,眼睛一紅竟落下淚來。
“快別哭了,我最怕見到女孩子哭的。如今可幸虧我當(dāng)初沒走,若是留你一個人受這些罪,那我可是連豬狗都不如了。畢竟你曾救過我的命,算上這次,已經(jīng)是第二回了?!焙谕倌険u了搖頭,咧嘴一笑。
“可是我會擔(dān)心——”
“你自己都病倒了,還瞎擔(dān)心旁人做什么,只顧好好修養(yǎng)著。倒是話說回來,那些鐵重山為何會突然將我們轉(zhuǎn)移到了這里,還好吃好喝地伺候著?!?p> 將炎忽然覺得,少女同自己說話時的神態(tài)間多了一些先前不曾察覺的東西。這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刻意避開了對方的目光,進而趕忙岔開了話題。
“或許是雁落原那邊傳來了消息,命他們帶我倆回去??磥砦业纳矸輵?yīng)當(dāng)已經(jīng)被證實了。如此……甚好。畢竟這些鐵重山不會再亂來了,我們也終于不用再逃?!?p> 圖婭低聲說著,忽然抿了抿嘴,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對面的少年人也長出了一口氣,感覺一直以來緊繃的神經(jīng),也隨著姑娘的蘇醒而放松下來,于臉上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數(shù)月以來,這還是二人頭一回心照不宣地默契起來。此前數(shù)日共同經(jīng)歷的種種,迅速拉進了彼此間的距離。眼下他們都覺得唯有對方,才是自己在這片廣袤的雪原上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靠的那一個。
“一直都沒來得及問你。這些鐵重山,究竟又是什么來歷?”黑瞳少年繼續(xù)問道。
“提起鐵重山,便不得不提起我的父罕鐵沁。打從他在位時起,便已經(jīng)于雁落原上秘密重建起鐵重山來。六十年前的那場大戰(zhàn),幾乎將牧云部消耗殆盡,也令鐵重山徹底從人間銷聲匿跡。然而,父罕他卻不知從何處重新尋回了包括冶金、鍛甲、陣法在內(nèi)的一整套方法,一點點親手恢復(fù)了這支當(dāng)年令世人聞風(fēng)喪膽的鐵騎。不過他自己卻也因此而累得病故。自那時起,這些鐵重山便成為了寄托著父罕遺志,以及牧云部重新崛起的希望?!?p> 說到自己的父親,圖婭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無盡的思念。
“既是如此,如今為何卻要對邑木部的人趕盡殺絕呢?當(dāng)年朔狄人能夠大舉南下入侵,不僅僅是依靠鐵重山的力量,更是因為團結(jié)起了其余四部吧?”
“在草原上說團結(ji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否則當(dāng)年牧云部又怎會陷入了內(nèi)亂,給了大昇朝軍隊可乘之機的?”
狄人少女說著,忽然感嘆了起來,“我牧云之所以能成為草原第一大部,除了歷任合罕的努力,更是依托了幾大家族的力量來維系。然而這些家族間,卻是有著或明或暗的沖突。祖父弘吉去世之后,他們便逐漸分化成了兩個陣營。保守一方以我父罕為首,人數(shù)較多,一直主張休養(yǎng)生息,積蓄力量。而激進一方不僅仇視南人,更加把當(dāng)年救治南人皇帝的絕癥作為罪名,硬生生扣在了邑木部的頭上……”
“所以你的兄長欽那合罕,也是站在那激進一方的?”
“額達于很久以前,便一直覺得父罕太過隱忍。如今他剛剛即位不久,怕也是急于想要在各大家族面前樹立威信吧。此次下令鐵重山進攻邑木部,八成也是為了能夠爭取到他們中一些握有重權(quán)者之人的支持……”
將炎聽后卻不住地搖起頭來,接著又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一根黝黑的長條狀物來:
“或許事情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簡單。你且看看這是什么?”
少女伸手接過那物,見是半根牛皮綁帶。帶子足有四指來寬,卻并不算長,明顯不是給人系在腰上的。但即便是騎兵所用的馬具,也不需要如此厚實的材料。
她有些遲疑地抬頭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而對方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聽得她汗毛倒豎。
“這是自先前咬住我的那頭馳狼脖子上扯下來的,看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條項圈。雖然這些馳狼看上去是在歿野上游蕩的野獸,可我卻愈發(fā)懷疑它們極有可能是有人豢養(yǎng)在攬蒼山中的!”
“你可別嚇唬我。怎會有人豢養(yǎng)如此危險的兇獸?養(yǎng)來又要做什么!”
面對驚詫的少女,將炎開始回憶起數(shù)年前,自己于暮廬城外的將軍祠下所發(fā)現(xiàn)的秘密。圖婭越聽越是心驚,緊緊攥著的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你的意思是,不僅有人豢養(yǎng)馳狼,而且竟將這些嗜血巨獸送抵了遠隔萬里的南方?”
黑瞳少年鄭重地點了點頭。早先一路上疲于奔命,這些想法僅僅在他腦海中閃過,并未來得及細想。然而此時相互聯(lián)系起來,令他也不由覺得后背發(fā)涼:
“開始我也覺得太過不可思議,但如今這條馳狼身上的項圈便是最好的證據(jù)!眼下對于你兄長,甚至整個牧云部而言,朔北草原上或許又多了一個難纏的勁敵。而且相比三年前我在曄國所遇見的狼,歿野中的那些野獸體型更大,速度更快,距離活人的地盤也更近了!”
聽少年人如是說著,圖婭好不容易舒展開來的眉頭重又鎖得緊了。然而可怕的念頭一旦開了頭,便再也無法將其從腦海中抹去,反倒會不斷地聯(lián)想,令人惶恐不安起來。
“我覺得,你父罕當(dāng)年之所以極力重建起鐵重山來,恐怕也是察覺到了這些吃人巨狼的異動。畢竟即便沒有鐵重山,也有其他方法令草原各部俯首稱臣。可若是放任這些猛獸受人驅(qū)策攻下山來,若是沒有鐵重山作抵擋,整個雁落原很快都將化作一片血海!”
“你說的沒錯。父罕他走得太過突然,想必額達對馳狼的威脅更是一無所知!此次進攻邑木部實在太過草率,恐怕反倒會給牧云部帶來更大的麻煩!無論豢養(yǎng)這些馳狼的人究竟是誰,又有何目的,現(xiàn)在對方明顯又搶先了一步!”
將炎一番有理有據(jù)的分析,讓朔狄公主的心中除了不安之外,又平添了無盡的憂慮。她當(dāng)即起身掀開帳門,要求武士們立即出發(fā)返回雁落原,帶自己去面見當(dāng)今牧云部的合罕,她同父異母的兄長欽那,即便知道對方或許壓根不會聽信自己所言。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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