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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八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5264 2022-03-28 21:28:00

  冷迦蕓被島民們強按著跪在了少年的身邊。她的臉上帶著些淤青,被麻布塞著的口中嗚咽著,噙淚的眼中滿是不甘與憤怒,仿佛懊惱自己未能及時發(fā)現身后的這群暴民,也似乎后悔自己從一開始,便不該將這座離開了二十余年的孤島幻想得太過美好。她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與愛人一心向往,并為之付出了一切的這個所謂的世外桃源,不過是場僅存于希望之中的幻夢罷了。缺乏教化的人一旦面臨生死抉擇,會很快化身為盲目的野獸,根本不受控制,更毫無任何道理可言。

  島民們明顯不打算再給二人開口求饒的機會。只見杜航快步走到祁子隱背后,死死揪住了其額角的頭發(fā),迫使其昂起頭來。少年的脖頸頓時暴露在了冰冷的空氣中。他奮力掙扎起來,無奈肩膀卻是被兩名壯漢牢牢地按住,根本無處可逃。

  匕首緩緩貼上了祁子隱的皮膚。一時間他甚至感覺不出,那即將奪去自己性命的利刃帶來的刺痛,究竟是冰冷還是熾熱。少年人絕望地閉上眼睛,只覺得死亡的陰影漸漸擋住了地平線上低垂的冷陽。然而,他卻并沒有感覺到利刃割破喉管時的劇痛,更沒有聽見自己的鮮血噴涌出來時的汩汩聲響。

  膝下的冰面毫無征兆地震動了起來,低沉的轟響不斷刺激著少年人的耳鼓。在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揪住他頭發(fā)的那只手也忽然松了開來。祁子隱睜開雙目,只見立于其身邊的島民們紛紛朝兩旁退了開去,似是被面前的什么東西給嚇住了——

  那是一只碩大無朋的戰(zhàn)艦,正逆著陽光徑直朝青灣駛來。其體量遠非島上的尋常漁船可比,艦艏上更是加裝了一只專門用來破冰的鐵撞角。于船身的擠壓之下,大塊浮冰成片地碎裂開來。來船也疾速突進,駛到了距離眾人不足百步的地方才將將停下。

  船桅頂上飄著的,則是一面隨風飛揚的白鯨旗。白衣少年忽然覺得,這艘戰(zhàn)艦自己曾在哪里見過。然而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聽見船上一人怒斥道:

  “他娘的,老子不在島上,你們居然敢對冷小姐和祁少主動手了,是想造反嗎?還不快些把人給放了!”

  對方的聲線粗獷有力,引得祁子隱瞇起眼睛努力向船上看去?;秀遍g,只見一個曬得黝黑的男子正手握纜繩立于艦艏,竟是先前同自己一道逃出海凌嶼,其后在暮廬城外一別之后,便再未見過的樊真!

  杜航也很快認出了樊真,卻并沒有聽從對方的命令,反倒將祁子隱與冷迦蕓拉到了身旁,以匕首死死抵住了少年的喉嚨:

  “姓樊的你憑什么命我們放人?你知不知道他們這些外來人,已經快要將島上的人全都害死了!”

  “放屁!這兩位一個是百里將軍的愛妻,一個是他的愛徒,何來害人一說!”樊真大聲呵斥了回去。

  “不信的話便自己去看。今日這兩人的命是一定要留下的,否則我們該怎么向死去的親人交代!”

  “今日誰敢動此二人一根毫毛,老子便讓他們一同陪葬!”

  見對方不肯讓步,樊真當即將手一揮。船舷兩側旋即又冒出了數十名弓弩手,彎弓搭箭,瞄向了冰上根本無處可躲的島民。

  如此一來,杜航等人才終于怕了,極不情愿地松開了手中的人質。

  “子隱你有沒有事?”

  冷迦蕓立刻沖至少年身前,察看起對方頸上被匕首劃出的小口。所幸傷口并不算深,滲出的鮮血也很快便凝固起來。

  白衣少年的臉色卻并不太好。女子只道他是過于疲憊,伸手扶住了對方的肩膀想助其站起身來。誰知少年人竟是身子一軟,一頭栽倒在了冰面上。

  “子隱你怎么了?可千萬別嚇唬我!”

  冷迦蕓連忙將祁子隱擁入懷中。未曾想少年卻是伏在她肩頭,渾身顫抖著大口地嘔吐起來。從他口中噴出的污穢之物焦黑粘稠,竟與那些生病的島民如出一轍。

  “他這是——他居然也染上了那怪病?!”

  杜航等人見此情形也頓時慌了,好似躲避瘟神般一連向后退開了幾步,言語間似仍不愿相信祁子隱是無辜的。紫衣女子卻根本無暇再去罵他們,當即伸手解開了祁子隱身上穿的厚襖。

  這樣一來她才終于看得清楚,少年人身上也起了成片的紅斑。其中以背部最為嚴重,有些地方更是早已化膿糜爛。女人心下焦急,根本顧不得嘔吐物沾了自己滿身,帶著哭腔問道:

  “子隱你告訴迦姐,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八九天前,自成叔住處回來那夜便發(fā)現了。”

  “笨蛋,你已經病成了這副模樣,卻怎地半個字都未同我提過?!”

  冷迦蕓眼中登時涌出了淚,滴滴答答落在了少年人臉上。

  “我——我是怕你擔心。更何況,若是知道我也病了,依迦姐的脾氣,便絕不會同意我再四處亂跑的。那樣,或許便再無可能尋得那塊藍雪?的肝臟了——”

  祁子隱卻絲毫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伸手吃力地指向方才自己倒下的地方。

  杜航見狀,彎下腰從腳邊的冰面上扣下了那塊已經凍硬的藍色小塊,充滿警惕地問道:“他是想要這東西?此物究竟有何用?”

  “自然是用作治病救人的藥引!你們這些混賬,知不知道子隱為了替島民們治病,已經拖著病體三天三夜未曾闔眼了?可就在他如此拼命尋找藥引的時候,爾等卻不知好歹,懷疑他攻擊他,心里難道不覺得有愧么?!”

  “此物當真能治???!”

  聽聞此言,杜航的眼角卻忽然抽動了幾下,竟是毫不猶豫地將那塊珍貴的藍血?肝臟朝自己的口中塞去!

  直至此時,冷迦蕓方才看到對方手臂裸露的皮膚上,也露出了大塊的紅斑。她本能地沖上前去想要阻止,誰料半空中卻有一支利箭破空,未等杜航反應便已射中了他的眉心!

  隨著尸體重重倒下,藍雪?的肝臟也重新落于冰面之上,進而聽見艦上的樊真怒喝道:

  “我看誰還敢輕舉妄動,便是同樣的下場!”

  冰上的一眾島民這才顫顫巍巍地跪下,不敢再動任何非分之想。祁子隱卻嘆了口氣,緊緊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今日島上無論是誰,無論其做過什么,我都會盡力去救的啊……”

  女人不禁被少年的大度驚到了——即便是她,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尚且不能做到一笑置之。然而,面前這個看上去依然稚嫩的孩子,卻是有著一顆旁人所難以企及的,兼愛眾生的帝王之心。

  眼下若是繼續(xù)耽誤下去,包括祁子隱在內的許多人都會沒命。冷迦蕓還是努力收斂起自己起伏的情緒,收好藍雪?的肝臟,又同樊真一道將少年架在肩上,立刻拔腳朝城中趕去。

  但還未能行出多遠,白衣少年便劇烈地咳起來。天旋地轉之下,一股咸腥之物猛地自其喉間涌將上來,令他難以自制地再次大口嘔吐起來。而這一次吐出的,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紅!

  “子隱!子隱你振作一點,別睡,千萬別睡??!”

  白衣少年最后聽到的聲音,是冷迦蕓驚慌失措的呼喊。然而他實在難以繼續(xù)支撐下去,只覺得自己的眼皮變得越來越沉,眼前淺藍色的浮冰也變得越來越黑,越來越暗……

  待少年重新轉醒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物,正躺在溫暖的榻上。在他的身邊,著了一襲紫衣的身影正坐在燒水的爐子邊,打著瞌睡。

  “迦姐,莫非那藍血?的肝臟——奏效了?”祁子隱艱難地張了張干澀的嘴巴,問道。

  冷迦蕓當即驚醒過來,忙緊張地上前按下了正打算起身的對方:“自然是奏效了,否則你現在怎么可能還有力氣說話?感覺怎么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

  見到對方緊張的模樣,祁子隱卻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良心的小鬼,還能笑得出來。你可知道若是再晚半日喂你服藥,你這條小命可就再也撿不回來了!”

  紫衣女子責備著,卻仍倒上了一碗溫水,遞至少年嘴邊。

  “其他島民怎么樣了?我捉的那條藍血?并不算大,給全城人做藥引肯定是不夠的?!逼钭与[啜飲了幾口后,又連忙問道。

  “那只魚肝熬出的藥,已經救回了情況最為危重的三十多人。眼下我也已經請樊真派人去外海,又設法捕了新鮮的藍血?來,數量足夠,你便放心吧。”

  “島上所存的那些海妖淚,又是否依然異常?”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將眉頭皺得緊緊的。

  “打從我們尋獲了藍血?的那日起,黑晶便不再發(fā)光了。無論究竟是何人于背后搗鬼,似乎都已經暫時停止施咒害人了?!?p>  “不成,若是兇手還藏身在這座島上,一定要趕緊將他揪出來才行!”

  “且不用費勁了。這幾日借著統(tǒng)計傷亡的名義,我已經同冷小姐于島上挨家挨戶進行了仔細的排查,并沒有尋到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峙履鞘┲渲?,早已趁亂溜之大吉了?!?p>  不等冷迦蕓繼續(xù)回話,屋外又突然走進了一個男人,正是在關鍵時刻回島,救下二人性命的樊真。

  “可是——”

  “沒什么可是。我們這群人在島上住得久了,都粗糙得很。雖然有時候腦子會不大清醒,做事也常會走極端,但絕非針對少主你們,更無可能故意以咒術害人。老子認得島上的每一個人,可以替他們打這個包票。眼下少主你還是不要再操心了,乖乖將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才是重中之重?!?p>  聽對方說得信誓旦旦,少年人才終于放心了些。他也明白即便兇手仍在島上,想要有確鑿的證據將其定罪也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便轉而詢問起了男子的近況:

  “樊大哥,你怎會恰好在這個時候駕船回來?先前海凌嶼的事,我還沒有機會當面向你謝過,這一年多的時間,你又究竟去了哪里?”

  對方卻是嘆了口氣,有些慚愧地低頭走到了少年面前,拱手行了一禮:

  “此事說來便話長了。打從海凌嶼逃出來,我將你們送回宛州后,便奉百里將軍的命令駕船北上,去了鬼州的暖水河一帶。直至聽聞曄國發(fā)生了變故,才又急匆匆地趕了回去,誰知卻于半道上遭遇了伏兵?!?p>  “伏兵……是王叔派來的人嗎?”

  “沒錯。不過幸好有百里將軍給我的這艘艦,才得以突出重圍。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老子都在鯨洄灣一帶躲避著陰魂不散的曄國舟師,直到半月前終于得以徹底擺脫他們,便急匆匆地往青灣趕了回來??烧嫠锏谋锴 ?p>  男子回憶起之前遭遇到的種種,臉上的表情更是告訴祁子隱,他此番出海也歷經了九死一生。然而不等少年再次發(fā)問,身旁的冷迦蕓卻搶先一步道:

  “樊兄,你這次還拼死帶回了百里的遺骨,小女感激不盡。不過,你說奉百里的命令再次出海北上,是又去找尋先民的線索了嗎?”

  對此,樊真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謹慎地點了點頭,似乎女子口中的先民二字于他而言,是不可輕易在旁人面前提起的禁忌。

  未曾想祁子隱卻頗有些緊張地搖起了頭來:“或許二位不信,不過你們同百里將軍一直以來苦苦尋找的那些先民的秘密,或許根本不似想象中的那樣美好!”

  “冷小姐你已經——全都告訴少主了?”樊真有些詫異地看向了女子。

  冷迦蕓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對方無妨,雙目卻始終未從病榻中的少年身上移開:

  “什么叫不似想象中的美好?子隱你于那些先民們的典籍中,究竟還看到了些什么?”

  “總之——千萬別再去尋什么先民的秘密了。它并沒有可以化解世間一切痛苦的力量,正相反,其中蘊含的力量,正是世間所有痛苦的來源,只會帶來混亂與死亡!”白衣少年卻不肯明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但百里他當初告訴我們的,并不是你說的這樣!”紫衣女子當即便沉不住氣了,高聲駁斥起來。然而對面的祁子隱卻是說得無比篤定:

  “我知道一時間迦姐你或許難以接受,可不管百里將軍曾經承諾過什么,他都錯了!”

  “但若是不去尋找神之城,不去尋找其中的究極之力,青灣又該如何生存?”

  “可以去的地方還有很多。我于先民們的典籍中看到,除了青灣外,澶瀛海的西北部還有大片的陸地,遠離大昇朝的勢力范圍,是世間丑惡從未涉足過的地方。我們所有人完全可以去往那里,開始全新的生活——”

  “即便如此,我也還是要繼續(xù),直至找到為止!”冷迦蕓還是打斷了少年人的話。

  “迦姐為何要如此執(zhí)著?”

  “子隱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不會不知,這世上最可怖的東西并非毒蟲猛獸,也不是什么洪水暴風。真正威脅到青灣的,是人心,是煜京的天子,以及諸侯國中那些權貴無限擴張的野心與貪欲。無論我們逃到何處,若是手中沒有任何可以制敵的絕對力量,便永世難葆太平。而這,也是百里一定要尋得究極之力的緣故!”

  對方身上凌人的盛氣,令祁子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去。語氣強硬的女子見狀,也似有些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努力恢復了往日的溫柔:“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在那些先民們的典籍中,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戰(zhàn)爭摧毀了世上的一切美好,也令先民們的家園悉數化作一片焦土。而所謂的究極之力,更并非是什么末世的救贖,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毀滅了先民的野心與貪婪?。∵@不正是迦姐你所害怕的東西么?”

  自從發(fā)現了這些模糊不清,卻又言之鑿鑿的上古記述,此事便如一塊巨石般壓在少年心中,令他難以呼吸。然而眼下,在將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后,他心頭的擔子非但沒有減輕分毫,反倒變得更重了。

  從小到大,他一直向往著先賢書中那種獨善其身的隱居生活??山舆B發(fā)生的一系列變故卻令其漸漸明白,有些事是根本躲不過去的,唯有勇敢去面對,努力求生。只是少年人始終都未能想明白,以暴力來對抗暴力,便一定能夠得到想要的結果么?

  “所以,你已經知道先民的秘密被藏于何處了?”

  冷迦蕓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追問的語氣平淡得有些可怕。似乎在經歷了向百里的離去之后,完成愛人的遺志,已經成為了眼下支撐著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迦姐你不明白,若是任由那恐怖的力量重現人間,你們所憎惡著的那些人,定會為了爭奪這至高無上的力量而變得愈發(fā)不擇手段。不,不僅是他們,甚至連普通的百姓,包括你我在內,都會被那惡魔般的力量所誘惑,陷入萬劫不復的瘋狂??!”

  祁子隱還想再勸,可對方卻已經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我不會的。我只想用那些力量來保護你,保護青灣,保護百里留存在這世間的最后一點念想罷了?!?p>  “但人都是會變的啊……”

  祁子隱忽然意識到,或許讓先民的秘密長埋地下,不再為世人所知,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就在自己于好奇心的驅使下,翻動白塔藏書中的那些晦澀難懂的文字時,便已經犯下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而這個錯誤,或許會令天下為之傾覆!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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