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祁子隱一行離開山上的那片營地后，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三日。期間并未見到任何艦船于附近的海域出沒，更沒有什么人登上島來尋他們的麻煩。漸漸地，眾人又放松了警惕，甚至連少年自己都開始覺得，此前可能真的有些大驚小怪了。
然而他們卻始終未能找到冷迦蕓等人的下落，只得一面繼續(xù)探尋，一面調(diào)出部分人手張羅起造船的事來，希望可以盡快做好離島的準(zhǔn)備。
這日傍晚，白日里親力親為，率人砍了一天木頭的祁子隱，和衣靠在一株高大的椰樹下沉沉睡去。海上吹來的風(fēng)溫暖而濕潤，很快便將渾身酸痛的他帶入了夢鄉(xiāng)。然而半夢半醒間，少年卻忽然覺得有一片冰涼的東西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別出聲！此處便已是你們所有人了嗎？”
少年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張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對方手中那柄明晃晃的長刀，于月光下泛著瘆人的寒光，竟是名全副武裝的甲士。
祁子隱頓時心道不好，之前所有的擔(dān)憂都在這一刻變成了現(xiàn)實。從眼角的余光中，他瞥見身旁幾人也已被另外十?dāng)?shù)名甲士制住，一時不敢再輕舉妄動——眼下樊真似乎帶著幾名島民進(jìn)山采集野果去了，并不在營地內(nèi)。少年本能地替同伴打起了掩護(hù)，在對方的質(zhì)問之下點了點頭。
“可給我老實點！若是撒謊，剜了你的舌頭！”
來人繼續(xù)低聲喝道，捂在少年嘴上那只帶著鐵指的手卻是松了開來，“你們是如何來到這座島上的？莫非同前幾日我們于林子里抓到的那群人一樣，也是在海中遭遇到了風(fēng)暴？”
“正是，正是！其他人都還好嗎？”
聽那甲士這樣說，祁子隱心中不禁一喜?？蓪Ψ睫D(zhuǎn)眼便看見了少年人放在枕邊的寅牙，臉上的表情變得愈發(fā)兇狠了起來：
“他們?nèi)缃窈貌缓梦铱刹磺宄Ｎ抑恢?，你們偷走了我們存放在這島上的武器和食物，身上還帶著大大小小的各色兵刃，絕非尋常漁人商旅！將你們交給大人后，他自有定奪！”
果然不出祁子隱預(yù)料，山上的那片營地果然是這些軍人常駐的！對面的甲士低喝著，伸手便將他從地上拉扯起來。少年人卻是愈發(fā)心驚起來——因為直到方才，他終于看清對方身上穿著的，竟是舟師綴著海鶻紋的制式玄甲！
看來，這支來歷不明的軍隊，應(yīng)當(dāng)是利用南部的那片峽灣，于這座島上駐扎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他們或許正是因為三日前的那場風(fēng)暴來襲，才會匆匆駕船離營，直至今日才又折返回來。
然而此番猜測，白衣少年卻并沒有當(dāng)場說出來，只顧低著頭朝山上的那片營地走去。因為他隱約聽見不遠(yuǎn)處的林子里，有人正用樹葉模仿著島上一種海鳥的叫聲——正是樊真在告訴他自己正跟在身后，準(zhǔn)備伺機(jī)而動。
跟隨甲士重返山頂上的那片營地，祁子隱遠(yuǎn)遠(yuǎn)便聞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氣。然而令他沒能想到的是，甲士并沒有將自己當(dāng)做囚犯關(guān)押起來，反倒徑直請入了一間營帳內(nèi)。
“將軍向來優(yōu)待俘虜。此時他有事在身，待你填飽了肚子后，自然會來見你的！”
軍士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不等少年人繼續(xù)發(fā)問，便又端上了一盤已經(jīng)片好的烤肉來，呈到了他的面前。
數(shù)日來，白衣少年與一眾島民們僅以野果果腹，未沾點滴葷腥的他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此時難忍腹中饞蟲，抱著死也不做餓死鬼的想法，便敞開了肚子，風(fēng)卷殘云般將那肉一片片朝口中塞去。
剛吃到一半，卻忽見帳外走進(jìn)來一名身著舟師統(tǒng)領(lǐng)甲胄的男子。原來對方自始至終都在暗中觀察著一行人，想來便是甲士們口中的將軍了。
“此肉的味道如何？”
祁子隱當(dāng)即從位上立起身來，恭敬施了一禮：
“多謝將軍如此盛情招待。我等皆因船難淪落至此，承蒙搭救，感激不禁！”
“這么說來，你們的船果真是在三天前那場害人的風(fēng)暴中遇難沉沒的咯？”
“正是?！?p> “那么我們于島上捉住的另外那數(shù)十號人，也皆是你們的同伴了？”
“還有數(shù)十人活著？！”
祁子隱聽對方說的幸存者人數(shù)居然遠(yuǎn)超自己的預(yù)期，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欣喜，“將軍所言應(yīng)當(dāng)便是我等的同伴沒錯，還請盡快讓我與他們相認(rèn)?！?p> 然而沒有想到，對面的男子卻是忽然板起了臉來：
“沒有想到，?？苷f起話來倒也文縐縐的！戲演得不錯，不過休要以為自己能逃過本將軍的法眼。這座海島孤懸海外，尋常商隊漁人皆鮮有經(jīng)過。說，你們這些?？苡脕聿厣淼睦铣玻欠癖阍诟浇?！”
“我等絕非?？?，還望將軍明察！”
對方戲謔地打量著臉上纏著細(xì)布的祁子隱，卻是絲毫不為所動，斜著一雙目光凌厲的眼睛大聲質(zhì)問起來：
“不是?？?？那好，本將軍問你，我們在沖上岸來的那些艦只殘骸中，尋到了一只鐵質(zhì)的撞角，還有適合高速行駛的縱帆，這些皆是戰(zhàn)船上才會有的物件兒，對此你要作如何解釋？”
“我——”
“再有，你們之中許多人的身上，皆紋有?？懿艜玫陌做L紋，嚴(yán)刑拷問之后，他們更是承認(rèn)了自己便來自于青灣，確是各諸侯國數(shù)十年來共同緝繳的?？軣o疑！對此你又打算如何狡辯？”
白衣少年這才意識到，對方打從一開始便已經(jīng)認(rèn)定了自己的身份，無論眼下如何解釋都將是徒然。
不等話音落下，便看見那將軍把手一揮，營帳四周的帷幕“嗤”地一聲同時落下。原來就在帳外一片避風(fēng)的空地內(nèi)，眼下正生著一堆旺盛的篝火。而那火上炙烤著的卻并非什么山豚野鹿，而是一名被剝光了衣服的囚犯！
祁子隱依稀認(rèn)出了那人的臉，竟是白日里還同自己一起伐樹的同伴。而自己剛剛吃下的肉，便是來自于此人的身上！少年人終于明白為何那些端肉給自己吃的甲士臉上會帶著一絲奇怪的表情，登時覺得胃中翻涌起來，哇地一聲將吃下肚里的東西盡數(shù)嘔了出來。
可那將軍卻好似看了場好戲一般，面對祁子隱的窘態(tài)哈哈大笑起來：
“海寇便是?？?，連人肉都能咽下肚去！你難道便沒覺得那肉有股子怪味嗎？”
“堂堂舟師，卻不問青紅皂白便將無辜者定罪，還做出這般喪盡天良之事，究竟誰才是惡寇？！”
口角掛著涎水的祁子隱忍無可忍，當(dāng)場怒斥起對方來。那將軍眼角微微一顫，上前舉起帶著鐵指的手，狠狠一掌便扇在了他本已受傷的臉上：
“放肆！我卓修闊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你們這些?？埽热徽J(rèn)得立在爾等面前的是舟師，還不乖乖認(rèn)罪伏法！”
“你是——卓修闊？！”
聽對方說起自己的名號，少年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隨艦隊出海時，船上那個唯唯諾諾的副將。聽聞當(dāng)年自己淪落海凌嶼之后，此人便臨時晉升艦隊統(tǒng)領(lǐng)，卻在那之后率領(lǐng)艦隊于天怒海峽中銷聲匿跡，再未返回朝中。沒想到時隔多年，其居然會同自己在這樣一座孤島上狹路相逢。
“沒想到本將軍的名頭，居然連你這無名賊寇也聽說過？看來這些年我?guī)ьI(lǐng)兄弟們居于此島，斬殺無數(shù)途經(jīng)此地的流寇海賊，頗具成效！過些時日，便將你們這些?？芤惨徊①u去昶州做丁奴，待我卓修闊的威名有朝一日傳入天子耳中，宣入京城去做官也便指日可待了！”
卓修闊非但沒有因為少年認(rèn)出自己而感到驚訝，反倒沾沾自喜起來?？擅餮廴硕伎吹贸鰜?，他口中所謂的流寇海賊，八成也都是些迷路的商旅，亦或船難中不幸的幸存者罷了。
祁子隱還想再說什么，但還不等其開口，卻忽聽林中一聲長哨，緊接著一支利箭破空而出，準(zhǔn)確地射斷了面前那位將軍胄盔上的長翎：
“立刻將人放了！否則下一箭便取你的心臟！”
喊話之人正是此前一直跟在少年人身后的樊真。不知其用了什么方法，竟同時讓營地四周的灌木發(fā)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響，一時間竟似有數(shù)百人自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你們這些飯桶，怎地會讓賊寇欺近到營地邊上都未能察覺！”
卓修闊似乎被搖曳著的樹林嚇到了，稍稍在原地愣了一愣。白衣少年立即抓住機(jī)會，奮力用肩膀?qū)⑵漤敺诘?，隨后沒命地朝密林中沖去！
“他們根本沒那么多人，否則不會光打雷不下雨！都愣著干什么，快去把人給我捉回來！”
將軍這才反應(yīng)過來，立刻揮刀下令一眾甲士殺進(jìn)了林中。然而身上穿著沉重玄甲的軍，卻是根本無法追上少年的腳步。卓修闊惱羞成怒，竟是揮起手中的長刀，砍翻了自己身旁的一名甲士，瘋狗一般沖著身后的營地吼道：
“把那個女人帶出來！”
聽聞此言，已幾乎遁入林中的祁子隱心中登時咯噔一聲，回頭去看時，卻見一個紫色的身影被士兵們推搡著帶至了卓修闊面前，當(dāng)即止住了腳步。
身后的甲士漸漸追趕上來。然而任憑樊真在身后如何叫喊催促，他卻是再也邁不動腿了。
“別管我，你們能跑便跑！舟師的船就停在后面的峽灣中，上面還關(guān)著我們的人——”
見白衣少年因為自己而停下，冷迦蕓立時急了。可她一句話還沒喊得完整，便被卓修闊一把扯住了頭發(fā)：
“小鬼，你和林子里的那些同伙現(xiàn)在全都給我滾出來，否則老子便當(dāng)場殺了這個女人，然后放在火上烤熟了，再一塊一塊親自喂你吃下去！”
祁子隱清楚，對方是真的會做出這種事來，輕嘆了一口氣，扭頭便往回行去：“樊大哥你們也都出來吧。如今迦姐她們都成了人質(zhì)，若是為了救我而犧牲了她們，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心安的?！?p> “喲，想不到，?？芤策€有情有義的?！?p> 卓修闊笑了起來，將冷迦蕓推還給身后看押的軍士，自己則親手抄起一卷麻繩，將少年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得如同一個粽子。
“小鬼，你難道便未學(xué)過，在戰(zhàn)場之上，婦人之仁會斷送了所有人的性命么？”
表情猙獰的將軍持刀于少年面前反復(fù)揮動著，“今日我且不殺你，但是埋伏在林子里的那些人同這個女人，全都得死，當(dāng)作是給你的一個教訓(xùn)！今后若是再敢胡來，我便一個一個殺光你們所有人！”
“你敢！你們可知我是何人？！”
見對方言而無信，情勢陡然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祁子隱只得抬高了聲音，打算用自己的身份鎮(zhèn)住對方。
“不要告訴他！”冷迦蕓與樊真見狀登時急了，卻是無法阻止少年繼續(xù)說下去。
卓修闊瞇起了雙眼，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你？不過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芰T了，老子管你姓甚名誰？！”
誰知面前的白衣少年卻冷笑起來：“其實，你早已經(jīng)隱約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則方才見我要逃，卻又為何不直接下令放箭，將我們趕盡殺絕算了？”
“好，你既尋死，休怪我不客氣！”
一番話激得卓修闊當(dāng)場跳起了腳來，揮刀便朝少年頸上抹去。祁子隱卻是未躲，果然對方的刀停在了距離其喉頭不到半寸的地方，僵在原地進(jìn)也不是，收也不是。
“
白衣少年高聲報出了自己的名號，惹周圍的一眾甲士紛紛小聲議論起來。
“兄弟們別聽他胡說！本將軍也不是從未得見過少主的尊容，才不是他這幅模樣！”
卓修闊有些急了，竟是伸手生生扯下了少年臉上纏著的細(xì)布。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登時被他撕裂了開來，鮮血迸流。然而在冷迦蕓等人的聲聲驚呼中，祁子隱卻好似壓根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繼續(xù)瞪著眼睛一字一頓道：
“先前你手下軍士自我身上搜去了一對玄赤雙刃，乃是百里將軍贈予的武器，世間絕無第二把，你不可能未認(rèn)出來！其實，將軍從一開始便已經(jīng)打定了注意，想要把我當(dāng)做自己重返的籌碼，去向暮廬城中，我的那位王叔邀功吧。只可惜如今的我卻成了這副模樣，唯有留下活口方能自證身份，所以你始終是怕我獨自跑了，甚至不惜用各種無恥的手段逼我就范！”
“老子讓你再說！”
卓修闊終于惱羞成怒，抬起手中的刀柄狠狠擊在了少年帶傷臉上，當(dāng)即打落了三兩顆門牙。但如今他的心思已經(jīng)被祁子隱徹底看透，再也沒有什么后招可以使。
“如今你若是再對迦姐她們之中任何一人動手，就算只是傷了一根毫毛，我也絕不會幫你于王叔面前說上半句好話，還請好自為之！”
僅憑幾句話，氣勢逼人的少年竟是將對方說得后退了一步。
無奈之下，卓修闊只好將帶血的刀收回鞘中，思慮片刻之后，高聲向眾甲士喝令道：
種大麥的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