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幕 ? 王子歸來 ? 五

　　自打在青灣染上重病，莫澤明的身體便一直未能恢復，也極少同船上的人打照面。直至艦隊駛入曄國海域下錨落帆，他才又重新在莫塵的攙扶下走上甲板，長時間地眺望著遠方的澶瀛海發(fā)呆。

　　這日傍晚，艦上大部分甲士們皆在艙內用餐，甲板上只剩了幾名負責放哨的水手。夕陽于平靜的海上投下一片金色，也于艦艏映出了一高一矮兩人的剪影。

　　一群赤嘴鷗正在銀發(fā)少年的頭頂盤旋。忽然，其中一只鷗鳥脫離了隊伍，猛地扎入海中，再浮起時，口中已叼起了一尾銀色的白丁魚，三兩下便將其吞入了腹中。

　　“莫塵，你說這些鳥兒知不知道，世上正在和即將發(fā)生的，那些天翻地覆的變化？”莫澤明背對著男子，低聲問道。

　　“小家主因何突然問起這個？”

　　“因為我忽然覺得，能夠預知命運，對自己而言或許并非是種天賦，反倒是個沉重負擔與詛咒?！?p>　　“怎么會呢。若非小家主通曉讖緯星象，我們這些人如今或許早已化作這世間的累累白骨，又怎會還有閑情站在這里吹著海風，說著這樣的話？”

　　“可知道的越多，我便越是害怕。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若是打從一開始，自己便只是一個普通人，又是否會過得比現(xiàn)在開心一點？哪怕一丁點也好?！?p>　　這些日子來，莫澤明只覺得自己肩頭的壓力越來越大。他過于在乎世間的一切，想要憑借一己之力，精確地計算出身邊每一個人的星命，以便在危難到來前便能救其一命。然而，身體的狀況卻大大拖累了計算的速度，令他終日郁郁，甚至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

　　“所有故事都終將迎來它們的結局。莫塵至今都還記得老家主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守得云開見河漢。相信有朝一日，我們眼下所面對的一切艱難困苦都將雨過天晴，迎來一個全新的開始。”

　　男子日日目睹面前這位祁氏繼承人的不堪重負，心下不忍，開口勸慰起對方來。

　　“你口中雖這樣說，可心中卻仍想問，既是希望這一切盡快過去，我又為何要支持祁兄去尋先民之力，為本就復雜的星流徒增新的變數(shù)，對嗎？”

　　銀發(fā)少年卻忽然回過頭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的對方。似在此前那好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番對話間，早已將他的心思看得透了。

　　身后的男子拱手一揖，點頭承認：“什么都瞞不過小家主的眼睛?！?p>　　“莫塵，你雖然記得這句：守得云開見河漢，卻是未能想到，若想烏云盡散，還須得有清風來啊。如今大昇江山岌岌可危，卻無人能夠托住這即將傾覆的社稷。我是想，或許能夠借助祁兄的一臂之力，讓他化作那股蕩滌世間濁惡的清風。況且——”

　　莫澤明頓了一頓，似乎在猶豫著是否要繼續(xù)。沒想到莫塵卻是已經(jīng)猜到了他想說而未說的話：

　　“小家主是在懷疑，先民一事，或許也同老家主的逝去有關？”

　　銀發(fā)少年猶豫了片刻，卻還是點了點頭：

　　“我算星的能力尚不及父親的十之二三，但當那座先民遺城第一次出現(xiàn)在計算中時，我便知道自己終于和父親臨終前未盡的計算，走上了同一個方向！所謂先民，究竟于這世上藏著怎樣的上古玄秘，我想要明明白白地弄個清楚！”

　　說話間，太陽已漸漸落入了海平面之下。墨黑海水與紫紅晚霞的交界處，一顆小星不知不覺升上了天幕。莫澤明高舉起右手，以食指點著那幾乎難以用肉眼發(fā)現(xiàn)的光點道：

　　“莫塵你看見那顆星了嗎？從前，每當父親要去落星閣前，總會教我認一顆天上的星。而這顆叫做夜幽的星，則是除了啟辰星外，我所能準確認出的頭一個。”

　　“夜幽？屬下倒是從未聽過?！?p>　　“相傳在萬年前，此星與啟辰同是太陽神羲和的后裔，也是一對雙生的兄弟星。他們一個于凌晨出現(xiàn)，一個于傍晚升起，專司在日月無光，星河黯淡的時刻守衛(wèi)著人間。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夜幽受了黑闇蠱惑，開始嫉妒起每日伴隨太陽東升西落的啟辰，進而化身成為代表著災難降臨的禍星，更因此漸漸被世人遺忘。你未曾聽過也并不奇怪?！?p>　　“禍星？”

　　“嗯。傳說中夜幽視自己的兄弟為仇敵，并同對方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其時日月無光，萬物凋敝，世間陷入永夜浩劫?？勺罱K夜幽還是戰(zhàn)敗，遂被放逐至天際的盡頭。然而他卻仍伺機想要重返人間，便常會趁著夜幕降臨，率領著暗夜中的鬼魅同月神望舒針鋒相對。因此只要有其出現(xiàn)，當夜便一定會烏云蔽空，星月無光?？磥斫褚沟暮Ｉ?，又將迎來一場暴風驟雨了?！?p>　　看著那顆忽明忽暗的光點，主仆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天色愈發(fā)昏暗了起來，海天交界的地方，也隱隱出現(xiàn)了一片暗沉的烏云，令夜幽成為了天幕上唯一發(fā)出光亮的星。

　　“瀛海十月夜風吼，白沫如雪霜凝愁。

　　連翩舸艦泊煙渚，墨云莽莽蔽青洲。

　　昔日金蘭莫逆交，今時陣前劍戟虬。

　　一別秋江映孤鴻，方悔勒馬不當初?！?p>　　銀發(fā)少年低下頭去，口中低聲誦念起一首對仗工整的詩來。他反復念了幾遍，卻是一聲長嘆，身形晃了兩晃當場有些站立不穩(wěn)：

　　“可我起初也并不知道，事情竟會發(fā)展至此！”

　　那首詩初聽時，似是在感嘆傳說中啟辰與夜幽兩兄弟的命運，但仔細想來，竟是一段卜星之后的解語！

　　莫塵連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對方：“小家主，你這些天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

　　莫澤明無力地點了點頭：“其實我早已算到了，祁兄同他昔日的那位舊友，或許便會如啟辰同夜幽一般反目成仇！”

　　“昔日的舊友？是指那個名叫將炎的少年人？”

　　莫塵不禁驚得喊出了聲，旋即反問起來：

　　“既是如此，小家主又為何不直接將此事告訴子隱少主，由他自行判斷？”

　　“因為我怕告訴對方的事情越多，便越會影響他做出正確的判斷。如今的祁兄，是這世間少有的一股清流。若是提前透露天機，或許反會將其一步步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F(xiàn)下一切仍有轉機，更何況——”

　　銀發(fā)少年話說一半?yún)s戛然而止，莫塵卻將話接了下去：“小家主莫不是想，借此二人之手，調查清楚老家主意外離世的原因？”

　　莫澤明眼中忽然泛起了幾點不甘的淚光，旋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我就是不明白，父親究竟算到了什么，又究竟觸及了何方利益，令他不明不白地于落星閣中撒手人寰！可是莫塵，你說我這樣利用祁兄他們——會不會太過自私了？”

　　男子沉吟片刻，終于走上前來，伸手輕撫著少年劇烈起伏的背脊：

　　“小家主賭上了云止莫氏的一切，不就是為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嗎？無論前路中會遇到什么，莫塵都會一如既往地侍奉在您左右！”

　　一番安慰之下，銀發(fā)少年漸漸停止了哭泣。似乎他突然想出了新的應對之策，臉上又重新恢復了那遠超自己年齡的深謀遠慮：

　　“話說回來，雖說天命難違，卻并不意味著其不能被改變。或許眼下，我若能盡全力幫助祁兄搶在所有人之前尋得究極之力，便是化解這一切矛盾的方法！”

　　身邊的男子卻是不讓少年再繼續(xù)說下去，伸手攙扶起對方便欲從甲板上離開：“小家主，海上起風了，我們回艙里去吧！”

　　主仆二人剛回艙不久，滂沱大雨便已倏忽而至?？稍谀强耧L暴雨間，卻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敲門：

　　“澤明兄睡下了嗎？有一事想要麻煩你?！?p>　　莫塵瞧了一眼已經(jīng)在榻上躺下的莫澤明，當即張口便要回絕?？缮形此斓你y發(fā)少年卻用眼神攔住了他，旋即重新起身，披上一件罩袍親自開門去迎。

　　門甫一打開，北風便頓時朝著艙內灌將進來。帶了銀面具的祁子隱披著一件厚襖，后背卻早已濕透，立在門外瑟瑟發(fā)抖。待見到莫塵緊皺的眉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今日似是太晚了。澤明兄還是好好休息吧——”

　　銀發(fā)少年卻是擺了擺手，將門拉得更大了些：“既然已經(jīng)來了，便少坐片刻吧。我一時還睡不著，而且恰有些話要同祁兄說。”

　　祁子隱先是一愣，終還是邁步入了門中。只見艙內的案上、凳上皆鋪滿了象牙算籌，許多地方還凌亂地散落著一張張畫著亂七八糟符號的算紙。他立在原地，忽然有些窘迫地不知該向何處落腳。

　　“隨便坐吧，這些東西我還沒來得及清理，不過都已經(jīng)沒用了，弄亂了也不礙事。只是未知祁兄冒雨前來，所為何事？”

　　莫澤明沖來人笑了笑。艙門關上之后，呼嘯的風聲旋即減弱了不少，他說話的聲音也比此前聽得清楚了許多。

　　“深夜造訪，實是想請澤明兄替我算算，此次同王叔開戰(zhàn)，究竟能有幾成勝算?！?p>　　白衣少年拱了拱手，拾步案旁坐定下來。他心中并不知此時曄國兵力尚余幾何，卻是明白自己麾下僅區(qū)區(qū)數(shù)千余人，真的于戰(zhàn)場上對陣明顯有些太少，一顆心始終懸于胸口，輾轉難眠。

　　然而等了片刻，卻見對面的莫澤明無動于衷，其臉上不禁略過了一絲失落：“莫非——澤明兄不肯……”

　　銀發(fā)少年并沒有否認，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并非是我不愿替祁兄卜占，只不過如今大戰(zhàn)在即，若是算得的結果不盡如人意，豈不是先輸了自己士氣？況且你冒雨前來，其實并非是為了從我這獲得真正的結果，而是想要找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繼續(xù)戰(zhàn)斗的理由吧？”

　　祁子隱默默將視線偏到了一旁——對方的話準確地戳中了他的心思，更是將這些日子來的所有顧慮，都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彼此面前。雖然眼下戰(zhàn)事未起，他心中卻是百般忐忑。畢竟，艦上數(shù)千將士的命運，以及整個曄國的命運，都將因此一役而徹底改變。

　　“我確是——澤明兄所言無差。既已做出了選擇，便沒有退路可言了……”

　　“話雖如此，祁兄倒也不妨仔細想想——或許此次大戰(zhàn)的結果其實我早已算過。否則，當初又怎會鼎力支持你南下曄國？”

　　莫澤明卻是忽然笑了起來，“我的目的，不過是希望祁兄能夠全力以赴，為日后去尋先民遺城掃清障礙。說到底，卜星只是手段，而事情的結果，卻是重在人為！若是大意輕敵，即便勝券在握也會有失利的可能！”

　　“澤明兄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已明白自己該如何去做了。只是不知你要同我說的事，是否也與接下來同王叔的大戰(zhàn)有關？”

　　白衣少年拱了拱手。話音未落，卻見對方的表情忽然變得無比謹慎凝重了起來：

　　“此役告捷之后，祁兄將會獲得這世上少有人能夠得到的至高權力?？蛇@卻是一柄雙刃劍。我想問的是，若此戰(zhàn)過后，你將同全天下為敵，甚至要同曾經(jīng)的至親至愛為敵，祁兄又當如何自處？”

　　祁子隱完全沒能料到，對方竟會問出這樣一個自己從未考慮過的問題。沉吟半晌之后，方才鄭重其事地回答：

　　“如今的我，已經(jīng)與自己的同胞，與我曾經(jīng)知道的天下為敵了。但此戰(zhàn)的目的并非只是為了我自己，更是為了萬千曄國黎民。我不畏戰(zhàn)，卻也不好戰(zhàn)。若有必要，我會果斷地放棄一切權力，不留絲毫眷戀。我絕不會變成王叔那樣被力量迷惑，甘心受其驅使的奴仆！”

　　白衣少年的一番話，終于令莫澤明緊鎖的眉頭重新舒展了開來。隨后其竟將雙手高舉過頂，朝著面前之人深深鞠了一躬：

　　“祁兄日后若有用得著的地方，澤明當全力以赴！”

　　夜色漸深，兩名少年長談了許久，方才拱手作別。然而艙門尚未打開，卻忽聽門外傳來了一聲高亢的號角。緊接著，僚艦上的哨衛(wèi)也此起彼伏地高吼起來：

　　“敵艦來襲！”

　　祁子隱同身后的主仆二人對視了一眼，立刻拉開艙門朝甲板上奔去。

　　眼下，戰(zhàn)船四周升騰起了一片濃霧，遠方的烏云也已漸漸迫近。厚重的云霧間，電閃雷鳴。慘白的電光穿透深藍色的雨幕，映出一片迷茫的混沌景象。而無數(shù)聽命于祁守愚的艦船，也已風檣陣馬，于遠方的海面上集結成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