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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五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319 2022-09-22 19:28:00

  昭熹二年,四月廿五,宛州,阜國都城云止。

  早在曄國軍攻破城門前,阜國有錢有勢的貴族與富賈便紛紛帶家眷與錢財四散逃去。時至今日,重又歸來者百中無一,更無足夠的財力重新聚集人手,將被大火焚毀的半座城池修葺整理。

  隨著海秋陽遇刺身亡,本就岌岌可危的阜國國祚轟然崩塌。而后曄國撤軍,更是令這片飽受創(chuàng)傷的土地成了無人管轄的法外之地。而此前各家勢力所豢養(yǎng)的私兵,本就多是些不法之徒。戰(zhàn)事初息,他們或落草為寇,于各地要道劫掠過往商隊,或占山為王,將臨近城鎮(zhèn)僅存的糧食搶奪一空。

  一時間,農田荒蕪,饑民外逃,曾經富庶的阜國,轉眼便成為了世人談之色變,不敢輕易涉足的地方。

  但也不知自何時開始,由財力雄厚的匿名者募集而起的私兵,漸漸于各處剿滅四起的匪盜。僅短短半年時間,流寇便已被消治殆盡。而云止這座千年名城中的黎民百姓,也再不用繼續(xù)于戰(zhàn)后滿目瘡痍的廢墟之上掙扎求生。

  春末夏初的雨,總好似怎么下也下不完。一場綿綿細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大半個月,直至今日才終于放晴。而溯離山下的一大片無主的青梅,也仿佛借著雨水的滋潤,一夜之間便紛紛成熟了。

  傍晚時分,一艘并未懸掛任何幡旗的平底商船,搖搖晃晃地停泊在離水上游的渡口。這并非是此月抵達云止城下的第一艘商船了,甫一靠岸,便有早已安排好的車隊前來迎接。以層層油紙包裹起來的一塊塊鹽磚,被等候在碼頭的工人由船上卸下,又整齊地碼放在車上,向城中拉去。所有人皆在悶頭干活,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過不多時,一個商船主人打扮的瘦小人影,也在扈從的陪同下登上岸來,未做停留便坐上車輿向城中施然離去。突然,碼頭邊一名工人突然支起了身來,看著已漸行漸遠的車輿,興奮地嚷嚷了起來:

  “是莫氏小家主!是莫氏的小家主回來了!”

  喊聲引得越來越多的工人朝那輛車輿看去。進而有人向車躬身行起大禮來,無比虔誠。漸漸地,碼頭上的工人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以致過往的路人也拱手注目。

  車輿旁一騎馬男子見狀,立刻伏在車簾邊向其中所坐之人低聲耳語了幾句,轉而勒轉馬頭,向身后夾道行禮的眾人朗聲道:

  “諸位還請起身。大家皆是飲離水,吃糯稻長大的云止人。我家主人讓我捎一句話,諸位這些年來受苦了!眼下只要大家同心協(xié)力,便定能重建昔日的家園!”

  說話者正是莫塵。他的一番話雖說得簡單,卻是觸動了飽受戰(zhàn)亂之禍的百姓心弦。人群之中開始有人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隨后所有人皆跪倒在地,鄭重地磕起頭來,千言萬語皆匯成了一句話,在依舊水汽朦朧的天空中回蕩著:

  “愿聽莫氏家主安排!”

  莫塵打馬重新趕上了前方的車輿,并肩齊驅:“小家主,沒有想到,我們如此低調行事,卻還是被人給認出來了?!?p>  “整個宛州,便只有莫氏一家可以販鹽。他們能認出我來,也在情理之中?!?p>  車輿中的少年人將車簾掀起一角來,探出半個腦袋悄悄朝身后瞄了一眼,臉上露出了無比滿足的微笑,“畢竟,云止是我莫氏數百年來的根基所在。為故土盡量做些幫襯,也不過是我們的分內之事,百姓大可不必如此的?!?p>  “若非有小家主牽頭,宛州商會便會一直袖手旁觀下去。你雖只是稍稍動用了一些舊日關系,可對阜國尋常百姓而言,卻是由絕望到希望,決定生死的天壤之別啊。”

  莫塵拱了拱手,似乎也在為能夠返回故土感到高興。

  “只可惜,我們還是回來得晚了。當年我若是能再多算一些,或許便不會走得那樣匆忙?!蹦獫擅髂樕系男θ輩s漸漸凝住了,“怕只怕,這片土地如今承受了太多死亡與悲傷,再也無法恢復往日的繁華了?!?p>  “不會的,小家主。只要人心不散,阜國便在。”

  莫塵繼續(xù)安慰道,旋即又問:“接下來,小家主想先往城中何處?”

  銀發(fā)少年似早已打定了主意,想也沒想便道:“落星閣,我想先去落星閣中看看?!?p>  立于溯離山腳下,只能隱約瞧見被云霧環(huán)繞的落星閣。待穿過云海,登至通向頂峰的山脊上,則可見清冷如水的月光傾瀉而下,反倒令云海之上散發(fā)出一層淡淡的光暈,而那間耗費巨資修筑的高閣,于月下云海間若隱若現,便仿佛半懸于天空。

  由于遠在山巔,數年前曄國來攻時,即便城中早已一片火海,但箭矢飛石皆難及此地。即便有人順著山道攀上頂峰,無甚值錢之物的落星閣也根本無法引起他們的興趣,如今仍完好無缺地保留了下來。

  在莫塵的推動下,厚重的木質大門吱吱格格地開啟,仿佛已塵封了許多載。門內滿地算紙,乍看之下同莫澤明當年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原封未動。唯一有所不同的,則是早已熄滅的油燈燭火,以及地上積了的那一層薄灰。

  莫澤明緩步踏入閣內,衣擺帶起地上幾張算紙的一角,嘩嘩輕響著。他躬下身,將腳邊落著的一張算紙拾了起來,癡癡地看著上面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字跡。時光恍若于這一刻又回到了數年前,回到了少年人做出決定,舍棄一切救人的那一刻。

  閣內門窗縫隙上封著的厚牛皮紙,許多已經脫膠剝落。東側一隅,幾扇窗子則不知是被一隅的那塊山上滾落的巨石,還是被山風卷起的半截樹干砸中,破開了一個寬抵數尺的大洞。數年間,無數次的風雨將枯枝敗葉及泥漿污水灌入閣中,再重新被太陽曬干,留下一大塊一大塊的污痕。

  此時日頭早已落山,星月之光由破洞外射進閣內,照亮了方圓丈許的一塊區(qū)域。而在那塊光斑的正中,還落著銀發(fā)少年當年用于書寫的一只硯臺同數桿毛筆。

  莫氏小家主自壁上取下一只油燈,拿在手中晃了晃,見燈中還余有半盞燈油,便令莫塵替自己點上,而后向落星閣中心的黑暗里走去。

  他伸手輕輕扳動了地臺中央的銅制機括。起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似乎閣頂上那層以流砂控制開啟與關閉的半球形內殼,也因為年久失修而徹底失去了作用。但過了片刻,黑暗中突然傳來“咔”地一聲脆響,機括中被卡住的部件松脫,竟是重又活動了起來。

  伴隨著一串連續(xù)吱嘎不斷的聲響,主仆二人頭上的屋頂陡然裂開了一條罅隙。那道縫越變越大,最終洞開,露出了漫天璀璨的銀河。

  此時的莫澤明立于地臺上一圈一圈觀星標記的正中,任憑清冷的夜風拂過自己的面龐。突然,莫塵看見小家主臉上多了些亮晶晶的東西,卻不敢上前去勸,只能立身數步開外的地方,聽其口中低聲自語著:

  “……父親、祖父,還有莫氏的列祖列宗們,你們可曾看見?澤明從來也不敢奢望,自己所學讖緯星算能夠逆天改命,讓我今日重新活著回到這里……

  正所謂世人之如星命,便似沙塵之如江河。然而時至今日澤明終于明白,沙塵雖小,但聚沙成塔,也可令江河斷流!而我所救下的每一個人,便是于這世間種下的一顆不認命的種子。澤明自己,也將和這些人一樣,生根發(fā)芽,同天斗,同人斗,同命斗,再也無人能阻!

  父親,過去你不許我碰觸占星卜命,因為你清楚知道其中的兇險。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方才不枉于這世間活過!有些事,其實我早該全力以赴的……現在的我,有的是時間……”

  “小家主口中所說早就該做的事,莫非是指繼續(xù)調查老家主于落星閣中身故一事?可畢竟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你又打算從何處查起?”

  莫塵終于忍不住插嘴道。銀發(fā)少年卻是面色一凜:“自然是從這落星閣查起。當年父親便是于此殞命。而我想要找的線索,今日也在!”

  莫澤明說著,突然伸出右手,指著頭頂上洞開的穹頂高聲喝道,“尊駕在梁上藏了這么許久,如今也該現身了吧!”

  莫塵此前并沒能察覺到房梁上竟還藏著一個人,當即沖上前去,將小家主護在了自己身后。與此同時,一道人影也倏地躍下地來,輕盈得像是一片羽毛:

  “果然是莫氏后人。莫非你早就算到在下今日來此,故而特地來閣中會我的么?”

  “沒有錯。尊駕潛入閣內,是否是想尋得當年父親留下的手稿?”莫澤明冷冷地應道,又自懷中掏出了一張早已泛黃的紙張來。

  對面那人身著一襲普通的麻布粗衣,看起來不過是個尋常的讀書人。然而其臉上卻蒙著一塊黑布,明顯不想讓人輕易認出自己的身份:

  “早就聽聞莫氏精通讖緯之術,果然什么事都逃不過你們的眼睛。說吧,你想讓我以什么東西來換?”

  銀發(fā)少年上前一步,稍稍撥開了面前的莫塵:

  “你既知道這份家父所藏手稿的存在,便應當也知道當年他正是于此閣中出了意外。”

  對面那人也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沒錯,你祖父莫正居同你父親莫染,皆與我家主人相識?!?p>  聽聞此言,莫澤明的呼吸卻明顯變得急促了起來。他瞪大雙目,似乎正為自己一步步靠近事情的真相而緊張著:

  “那我再問你,你家主人同家父臨終前所演算的星命,是否也有些干系?!”

  “小家主說笑呢。若是沒有關系,在下今日又何必在此偷偷摸摸,東翻西找?”來人嘿嘿一笑,仿佛自己正在聽一個無比滑稽的笑話。

  面對質疑與猜測,對方竟未作絲毫否認,這令祁子隱不由得心跳加速,只覺得一股怒火由心底騰然而起:

  “你是想要告訴我,當年家父的死,同你家主人也有莫大的干系?!”

  對面那人卻早已完全掌握了場上的主動:

  “小家主若真想知道,不如帶著那手稿一同去見我家主人,當面問個清楚,又何必在這費力質問在下?”

  “可若我不愿交出手稿來呢?”莫澤明有些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直接終止了談話,“莫塵即刻給我將此人拿下,無論用什么法子,將他知道的有關父親的所有事,全都給我一字不漏地逼問出來!”

  莫塵得令,當即拔刀向對方身前攻去。說時遲那時快,對面那看似毫無威脅的不速之客卻是突然飛身到了半空,口中念念有詞,竟是以一股無形之力直擊莫塵的前胸,令其凌空向后飛出數丈之遠,洞穿落星閣大門,重重摔落在閣前的石階上,再也一動不動。

  “莫氏小家主,我家主人很欣賞你的能力,期待著有朝一日你能夠加入我們,成為他的堅強助力。但此時此刻,他也希望你不要再繼續(xù)糾纏于當年之事,更不要繼續(xù)插手,妄圖改變他想要做的大事?!?p>  正說話間,那人竟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欺至了莫澤明身前。

  銀發(fā)少年登時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從對方身上襲來,直將自己壓得根本喘不過氣,不得不一點點地躬身下去,跪倒在地上,卻是依舊不肯低頭:

  “若我偏偏執(zhí)意要繼續(xù)糾纏下去呢?”

  對方卻只是輕蔑一笑:“天真!你以為自己的讖緯之術,足以比肩當年的莫染么?他當年也是因為不聽勸告,方才會落得個橫死的下場。世間之事千萬,你能改變星命,別人便也能改,無非看誰算得更多、更準、更快罷了?!?p>  莫澤明突然覺得背上一寒:“此話何意?!”

  “小家主當真不明白么?你離開云止數年,在下為何偏偏會選今日才來這間閣里尋找手稿?你又如何能夠確信,自己所算得的事情便一定就是真相了?如此看來,倒是我家主人看走了眼,今日沒有再繼續(xù)留你活命的必要了!”

  來人說著,竟是大笑著從落星閣內徑直走了出去。莫澤明回過頭去,隱約瞧見對方便如一道煙霧般,憑空消失在了月色之下。待欲拔腿去追時,他卻突然感到頭痛欲裂,眼前一黑,當場不省人事了。

  銀發(fā)少年重新蘇醒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受了重傷的莫塵連夜掙扎著下山,喊來了人手相救,又灌下幾付續(xù)命湯藥,方才將七竅流血的小家主自鬼門關拉了回來。

  然而莫澤明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命對方即刻以快舟帶著自己趕回暮廬城去。莫塵有些不解,卻并沒有再多問。因為他知道,小家主定是于昨夜昏睡之時,又算到了些什么。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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