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和罕滿頭是汗,幾縷發(fā)絲又濕又亂地貼在額上。他手上帶的鐵指于方才墜下城樓時早已不知飛去了何處,如今卻仍全力握在嘯天陌上。雖然掌心所對之處乃是刀脊,然而手指卻還是被利刃切進(jìn)了皮肉,深可見骨。
鉆心的劇痛幾乎令將炎昏死過去。然而心中一個聲音卻不斷在耳邊回響著,提醒他還不能就此放棄。
黑瞳少年不知從何處又迸出了新的力氣,竟生生將被巨狼死死咬住,已經(jīng)幾乎快要卡住自己喉嚨的嘯天陌向前推開了半尺。而那頭足重數(shù)百斤的巨狼,竟也不甘示弱般跨前一步,幾乎將全部的重量都壓在了將炎的身上!
“畜生!你今日休想取我性命!”
年輕的和罕一聲大喝,忽將握住刀身的左掌松開。他雖倒在地上,卻仍以腰腹的力量帶起手中的七尺長刀,竟是未作任何蓄力前沖,于原地使出了一招近乎完美的摧山!
嘯天陌上的力量陡然增大,令馳狼不禁有些畏懼起來。然而其口中力道稍減,嘯天陌便如一道烏金色的閃電般自緊緊咬合著的狼牙中穿過,帶起猶如龍吟一般的巨響。
巨獸感覺到了不妙,當(dāng)即松口想要退后,然而嘯天陌卻已由其嘴角處切入,以一個極其詭異的方向切進(jìn)了馳狼的上顎,將其小半邊腦袋齊齊地削下,方才重又停住。
甚至連將炎自己,都并不確定這一瞬間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他杵刀而立,左手傷處流下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腳邊,凌空拉出一道道血線。而少年人卻似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咬緊牙根,聲音壓在喉嚨里沉沉地道:
“我今日是絕不能死的!”
眼下天色已暗。僅僅隔著一道纖薄的木門,已然殺入城中的幾頭馳狼正立于香鋪外的街上吠叫著,同他相距咫尺!
然而,天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嘹亮的聲音——那是草原人集結(jié)沖鋒時才會吹響的號角,竟是將香鋪前的巨獸引去了別處。
將炎心下奇怪,登時推門出屋,卻見一隊赤甲赤旗的騎軍沿途一路砍殺過來,竟是將陸續(xù)闖入城中的狼群砍翻了大半。
見此情形,僅剩的那些巨狼也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瘋狂地嘶吼起來,不得已放下了眼前到口的獵物,重新集結(jié)在一起向騎隊發(fā)起了進(jìn)攻。然而在騎軍強(qiáng)大的沖擊之下,狼群甫一交鋒便已潰敗,陸續(xù)被斬為數(shù)截,斃于馬后。
“大和罕沒事吧?城外的馳狼退了!”
星月之下,渾身浴血的蒙敦打馬上前,滿臉洋溢著欣喜之色,手中卻是牽來了烏宸,似是于城中尋了少年人許久。
將炎接過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馬,在臂彎處拭去了嘯天陌上的殘血,卻是有些不信對方所言,拍馬便朝數(shù)百步開外的城門處奔去。卻見血流成河,堆尸如山的城下,如今果真連半條狼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放眼所見,皆是如燎原野火一般的赤焰軍,正于綏遙城外列陣捕殺著落單掉隊的馳狼!
黑瞳少年這才收刀入鞘,有些狐疑發(fā)問道:
“他們是——此前留在忽蘭臺的——”
“正是!”蒙敦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散落于草原上的各部幸存者尚有數(shù)萬。臣下也未能想到,除卻其中老弱婦孺外,竟仍有萬余英勇善戰(zhàn)的青壯年。駐守忽蘭臺的赤焰軍給他們配發(fā)了鎧甲,于昨日剛剛渡過銷金河,恰巧自狼群背后殺到。這些該死的野獸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被列陣疾馳的戰(zhàn)馬踩死踏傷了許多。如今已向東潰逃。”
“眼下?lián)p失幾許?”
年輕的和罕卻仍有些擔(dān)心,緊鎖的眉頭并未就此舒展開來。他舉頭看著頭頂?shù)某菈?,卻見到處皆是飛濺的鮮血與堆砌在一起的人與狼的尸體。
“損失慘重。颯雪騎戰(zhàn)死一千六百三十七,傷三百二十四。而同我們一道南下的那五百赤焰軍,如今已盡數(shù)陣亡?!?p> 被問及此,蒙敦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先前幸而取勝的喜悅,也漸漸被一股濃濃的悲意取代。
“那城中武備、水糧又余下多少?”
將炎垂目又問。這一次,蒙敦再也笑不出來了:“城中鐵矢、火油皆盡!水糧尚余,卻也所剩無多了?!?p> “所以,若是狼群再次圍城,我們是絕無可能守得住了……如此,當(dāng)下令赤焰軍連夜整備,天亮后便隨我南下煜京!”
少年人當(dāng)即將手一揮,喝令道。然而其話音未落,身后卻響起了妻子的聲音:
“不可!鐵矢沒了,可以去城外的尸首上撿。但就這樣走了,城中百姓該如何是好?”
馳狼退去,圖婭也終于得從箭樓上走下來。
“如今城內(nèi)外甲士、騎軍共計兩萬余人,加之城中與雁落原上的落難百姓,足有十五六萬。繼續(xù)據(jù)守城中,水糧要不了半月便會全數(shù)耗盡。若想救人,唯有想辦法盡快集結(jié)起優(yōu)勢兵力殺盡群狼,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將炎卻早已想得明白,不容對方爭辯。
“可此次圍攻綏遙的狼群僅有三千,或許根本不是此前我們于丹克里遇上的那群。如今出沒于整個帝都高地上的馳狼總數(shù)幾許尚未可知,貿(mào)然出城,若是于途中遭遇群狼主力,會令所有人都身陷絕境——”
圖婭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擔(dān)憂,想要勸自己的夫君改變心意。然而話剛剛說了一半,卻見搖曳的火光中的對方眉頭緊鎖,表情凝重。
混血公主忽又想起了不久之前,將炎率軍離開雁落原的那一幕。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對方心中,永遠(yuǎn)也不可能比得過那個紅頭發(fā)的姑娘。即便有萬千理由,面前的他也絕無可能聽得進(jìn)去。
想到這里,圖婭忽然緊緊閉上了朱唇,就仿佛二人之間從未有過這番爭執(zhí)一般。而后,她在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進(jìn)而轉(zhuǎn)向身旁的蒙敦,點了點頭:
“便依大和罕的意思去辦吧?!?p> 次日,離開了綏遙城的赤焰軍浩浩湯湯一路向南,奔赴煜京。數(shù)日過去,出城后的路上,卻是連半條馳狼的影子都未再遇見。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氣的時候,卻見前方地平線下緩緩升起的煜京城內(nèi)濃煙四起,厚實的城墻上也破開了數(shù)個大洞。城下更是堆尸成山,竟是已被攻破了!
原來早在煜京城破前十?dāng)?shù)日,祁子隱接斥候回報,稱擎鷹山脈之中有異動,狐兔竄逃,鹿羊出山,驚鳥四起。甚至連山中的金雕也離開了盤踞多年的巢穴。
起初,年輕的國主認(rèn)為是退守鎖陽關(guān)的閭丘博容重又蠢蠢欲動,便又派了多人前去刺探。不料,這次派出的斥候卻是一去不返。
昭熹二年,六月廿八。又是一夜大雨傾盆,然而在淅瀝的雨中,已經(jīng)睡下的冷迦蕓卻隱約聽見有人在輕輕叩著自己的門扉。
一行人于前夜接到了將炎派人傳來的口信。眼下他們已獲白江陘首肯,得以暫居永旸宮偏殿之中,城內(nèi)余下的武衛(wèi)十二軍也悉數(shù)聽其調(diào)配。
然而女子起身披衣,卻見竟是那個平日里不喜說話,卻無時無刻都在撥弄著算籌的銀發(fā)孩子立于門外,不禁有些奇怪:
“澤明深夜造訪,莫非有什么要緊的事?”
兩日來,莫氏小家主寸步不離地跟隨祁子隱于城內(nèi)各處奔走,出謀劃策。眼下雖面帶疲憊,卻仍是深深一鞠到底:
“還請冷小姐出面,替我勸一勸祁兄?!?p> “你且說說,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煩?若是子隱不對,我自當(dāng)幫你去說?!?p> 冷迦蕓不知對方究竟所言何事,只道是二人就城防守備的事出現(xiàn)了分歧,當(dāng)即點頭答應(yīng)。然而銀發(fā)少年接下來所說的話,卻險些令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還請冷小姐同我一起去勸祁兄,盡早撤防,回龍首渡登船起航?!?p> 身披紫衣的女子不禁詫異:
“莫非你是要我去勸子隱回曄國?為何?我們?nèi)缃窈貌蝗菀椎没实蹜?yīng)允,入城布防。況且,至今尚未尋到甯月的下落,子隱他又如何肯走?”
“如若不走,恐怕明日之后,我們將會同這城中所有人一起葬身于此?!?p> 聽對方如是說,冷迦蕓當(dāng)即變了臉色:
“為何?自兩日前接將炎傳書,讓我等做好守城準(zhǔn)備后,你同子隱便一直憂心忡忡。可如今城外已有民夫深挖了溝渠,又有城內(nèi)武衛(wèi)布設(shè)了鐵蒺藜同拒馬,甚至連城墻之上都刷了厚厚一層火油,難道還無法守???”
然而,莫澤明卻是不肯再多透露半句,只是搖著頭,神情肅穆:
“冷小姐若是信我,這便陪我去見祁兄。此時我已在星盤上推演計算了數(shù)遍,然而每一次皆是月暈七重,慧孛沖北衡的大兇之兆!”
“我信你!”
東黎女子心中雖仍有疑惑,但見面前的銀發(fā)少年說得誠懇,當(dāng)即點頭答應(yīng)。
然而,二人還未入得祁子隱所住偏殿的前院,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待入得大門,眼中卻見一片鮮血淋漓的景象——只見一輛民夫用來擔(dān)土的牛車之上,碼放著十?dāng)?shù)具殘缺不全的尸首,竟是此前少年人派出城去,打探衛(wèi)梁動向的那些斥候。
尸體上半掩著一塊深色的麻布,似乎早先被掀起之后,便無人再敢上前將其重新蓋好。牛車剛剛?cè)雽m,矗立于院中的祁子隱便緊鎖著眉頭,沙啞著嗓子向押車入宮的執(zhí)金吾問道:
“這些殘軀,是由何處尋回的?”
當(dāng)值校尉拱手行了一禮,臉上早已全無血色:
“稟曄國公。今日入夜后,巡城的屯門衛(wèi)于城墻之上看見白日里挖成的溝渠內(nèi)有些異常,便出城去探,繼而尋回了這些尸骨。”
“那可曾見到是何人將其棄于城下?”
祁子隱又問,然而心中卻是涌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果不其然,對面的校尉只是搖頭:
“未曾見有人于城下走動。民夫們白日里所用的鐵锨、鍬鏟也皆散落原地。只是有人稱,半個時辰前曾見數(shù)里外有黑影攢動,卻又不敢確定究竟是樹影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屯門衛(wèi)卻稱,在發(fā)現(xiàn)尸體的區(qū)域內(nèi),有活物于土壤之上留下的無數(shù)模糊不清的腳印?!?p> 祁子隱心中登時咯噔一聲:“什么樣的腳印?”
校尉拱了拱手,臉色卻是更加慘白了:“約有一個成年人的手掌大小。那些腳印明顯是什么野獸留下的,似乎是狼,卻又比尋常山狼大了數(shù)倍?!?p> “莫非馳狼已經(jīng)逼至城下了?!”
聽聞此言,白衣少年當(dāng)即又走到了無人敢近,滿是血污的牛車旁,伸手將車上蓋著的麻布徹底掀了開來,卻見那些尸體的殘肢上,切口并不似刀兵砍削般平整。皮肉下露出的白森森的骨骸上,皆有多處被利齒啃食過的明顯痕跡!
他腦中頓時“嗡”地一聲響,當(dāng)年于曄國的人骨地宮中所經(jīng)歷的夢魘,伴隨著其極力想要忘卻的那些巨狼模樣,難以抑制地再次涌現(xiàn)出來。
見此情形,冷迦蕓也終于明白莫澤明此前為何一定要來尋自己幫助,當(dāng)即上前幾步,張口欲勸。然而還不等她出聲,便聽見城外遠(yuǎn)處響起了一聲詭異的號角聲。
那聲音并非是朔狄人的牛角號,更不是御北颯雪騎的軍號。而伴隨著那聲號響,曠野中竟是此起彼伏地響起了聲聲狼嚎,便好似是無數(shù)由地獄中爬出的惡鬼,用冰冷的手腳將人纏得死死地,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無法呼吸,心跳驟停。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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