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南議政

　　何寧說出這話，表明她的確愛上了李忠國。

　　果然，女人都是感性的，無論多么無情，對于進入自己身體的男人都會變得情深似海，但這并不能更改李曄的意志，李忠國一定不會留著，不過李曄短時間不會動手。

　　考慮到何寧剛剛立下了大功，李曄假意應(yīng)允道：“若李忠國一心報國，朕自當以國士待之，朕不會卸磨殺驢，你大可放心?！?p>　　言下之意就是，要是李忠國有異心，那他就不會手軟了。

　　“叩謝吾皇圣恩，吾皇萬歲。”

　　何寧伏惟一拜，向行了一個三叩九跪的大禮。

　　她明白李曄的隱言，李曄能答應(yīng)到這個份上，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她不求李忠國封侯拜相，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好，何寧已經(jīng)想好了，明天就勸李忠國去鎮(zhèn)海赴任?！?p>　　被何寧這么一鬧，李曄頓覺意興闌珊，沒過一會兒就借口身體不適離場，何芳鶯知道侄女得罪了皇帝，連忙追了上去，何芳鶯陪李曄折騰了大半夜，方才消了李曄心中不滿。

　　山南西道，興元節(jié)帥府。

　　楊守亮正大發(fā)雷霆，連砍帶砸把官邸弄得一片狼藉，破防的嘶吼聲震耳欲聾。

　　滿堂之上，無論是幕府人員還是屬下文武官吏，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不知道大帥為何發(fā)怒，只知道黃昏的時候，進奏院從長安發(fā)回興元的密報到了。

　　看完這封密報，大帥就變成了這樣。

　　楊守亮一通火發(fā)完，又歇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坐下望著堂下眾人道：“李忠國忘恩負義，率天威軍在京城與神策軍火拼，楊守虎等三十三人兵敗被殺，朝廷又以謀反罪名斬父親于獨柳下，玉山軍使楊守信逃奔山南，諸位以為當如何？”

　　說完把命人進奏院發(fā)來的密報拿去堂下眾人觀看，等十幾名山南高級文武及五名幕府佐官看完，節(jié)帥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不少人倒吸一口涼氣。

　　山南進奏院使楊樞在密報中詳細報告了長安方面的近況，并陳述了自己的建議。

　　六月十一朝會，宰相韋昭度奏赦趙德諲，使其與朱全忠伐蔡州秦宗權(quán)，上不許，以退位相逼，劉崇望又發(fā)韋昭度受藩鎮(zhèn)賄賂，御史吳長再告罪其勾結(jié)蔡州賊將，串通方鎮(zhèn)結(jié)黨。

　　上責(zé)問，韋昭度不能對，被迫致仕。

　　十四日，劉崇望拜相，詔授紫金光祿大夫。

　　十五日，太傅與劉季述交惡，連夜率軍入宮逮劉季述、景務(wù)修、宋道弼、徐彥若，在皇帝與宰相們面前將四人活活杖斃，又殺等劉季述在內(nèi)侍省的親信黨羽二百余人。

　　同夜，李忠國反叛，興兵入京問罪，楊守虎等將率神策軍與之戰(zhàn)。

　　不知何故，南軍竟幫著李忠國一起打神策軍，天威軍本就兇殘善戰(zhàn)，再加上南軍相助，神策軍更是不敵，被殺得大敗，楊守虎、楊守德、楊守定、楊守明、楊守奉、楊守名、楊守禮等三十二人被斬，孫化朝襲擊皇宮不成，被迫自殺。

　　后夜，上幸朱雀門視軍，問罪太傅。

　　十六日，崔胤奉旨清算外宅郎君，大興牢獄，牽連者凡三四百人，貶謫無數(shù)。當天午時，斬太傅及一家十六口于獨柳樹下，朝廷昭告天下。

　　十七日，玉山軍使楊守信恐懼崔胤、張浚問罪，率軍逃亡山南避難，二十日，上詔李忠國領(lǐng)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崔胤、鄭從儻為神策軍護軍中尉，杜讓能為六軍十二衛(wèi)觀軍容使。

　　在密報最后還附著兩條重要信息，一是鳳翔節(jié)度使李茂貞在朝廷不知情的情況下，已遣使靜難軍王行瑜、鎮(zhèn)國軍韓建、同州王行約、秦州李茂莊。

　　山南進奏院使楊樞大膽猜測，李茂貞此舉很有可能是想唆使王行瑜等人出兵與他一起討伐山南，這家伙覬覦山南已久，興元不可不防，建議楊守亮得報后立即上表朝廷請罪。

　　楊樞認為，長安對山南的態(tài)度并不差，宰相杜讓能、崔胤、劉崇望也都沒有討伐山南的意思，為免李茂貞等人借口山南不朝討伐，大帥應(yīng)主動入朝。

　　大帥與國有功，天子一定不會為難大帥，而且這樣一來，李茂貞等人也就再無口實興兵。

　　第二則消息是，鳳翔、靜難、鎮(zhèn)國等進奏院與本鎮(zhèn)的聯(lián)絡(luò)甚是密切，李茂貞更是接連四次派人進京，楊樞懷疑李茂貞還在謀劃著什么，已經(jīng)在組織人手調(diào)查，對于三院發(fā)回本地的信使，楊樞表示也已派出數(shù)十名刺客追殺，爭取將其截獲。

　　或許是知道楊守亮和李茂貞不對付，楊樞在這封密報中根本沒有遮掩，甚至大膽猜測李茂貞、王行瑜、韓建等人已經(jīng)和朝廷勾搭上了，請求予以徹查，如果朝廷方面不表態(tài)，那么山南就直接先手聯(lián)合西川、關(guān)南諸軍，趁鳳翔不備把李茂貞滅了。

　　這封厚達二十多頁的密報讓山南一眾文武集體陷入了沉默，他們終于知道了楊守亮發(fā)火的緣故，若楊述所言不虛，朝廷再看山南不順眼，五鎮(zhèn)大軍很快就會伐來。

　　見眾人都不說話，楊守亮又問道：“李茂貞暗懷禍心，朝廷又不表態(tài)，現(xiàn)在該當如何？”

　　“五鎮(zhèn)之兵，山南豈能抵擋！”

　　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大堂里回蕩，楊守亮聽得滿臉通紅，見楊守亮尷尬，興平軍副使張威忙站出來喝止道：“未戰(zhàn)先怯，這是山南判官該有的態(tài)度嗎！”

　　張威聲音低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威脅之意，手已然按在了腰間佩劍上，原來說話這人叫周云汀，朝廷簡拔的山南判官，官威和架子一向很大，誰的賬都不買。

　　張威不威脅他還好，一來武力來壓人，周云汀這脾氣一下就起來了，冷聲道：“我說錯了？鳳翔、靜難、鎮(zhèn)國、同州、秦州五鎮(zhèn)之兵，山南一道如何抵擋？難不成你興平軍還能一打五不落下風(fēng)？你張威不是郭相公，可沒有一騎使敵退兵的本事！”

　　“你、你！老匹夫，乃父弄死你！”

　　張威氣得咬牙切齒，作勢就要拔劍殺人，周云汀亦怒，拔劍對指道：“吾劍未嘗不利！”

　　眾人見狀，連忙勸阻，拉的拉勸的勸，才把兩人拉開。

　　楊守亮拍案喝道：“李茂貞窺伺山南，王行瑜、韓建、王行約、李茂莊落井下石，朝廷態(tài)度不明，爾等不思抗敵，反而在此爭吵，成何體統(tǒng)？誰人再敢放肆，本帥立斬不赦！”

　　張威不敢抗命，冷哼一聲將佩劍歸鞘。

　　周云汀也收起劍，轉(zhuǎn)而拱手對楊守亮道：“大帥為太傅假子，太傅卻以謀反罪被誅，按朝廷法制，大帥也難逃一死，當今天子仁德，除楊守虎人等，外宅郎君一概不予追究，連張浩、陳同這等幕府機要都被赦免了，大帥還擔(dān)心朝廷和天子問罪嗎？”

　　四下寂靜，都豎起耳朵聽周判官發(fā)表高見。

　　周云汀繼續(xù)道：“大帥拒不入朝，李茂貞等人就能以誅殺逆賊黨羽的理由伐山南，到時候就是名正言順，朝廷不認也得認，只能下詔討伐，到那時候朝廷也保不住大帥，您憑何自立？”

　　“若與五鎮(zhèn)之兵對抗，大帥必然勞動山南將士軍民，為一己之私而大興刀兵，荼毒山南父老，您不怕朝廷怪罪嗎？若山南軍民怨恨，不但難保山南，大帥性命都堪憂，但大帥要是自去留后主動入朝，李茂貞就沒有口實再伐山南?！?p>　　“多年來，大帥戰(zhàn)黃巢、復(fù)長安、平朱孜、救濟京師公卿，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朝堂公卿，莫不感念大帥之恩，朝廷和天子又怎會怪罪于大帥？張浩這等太傅心腹尚且能被赦免，大帥清白之身，又是國家功臣，何懼也？”

　　周云汀這番話十分中肯，既為楊守亮剖析了形勢，也為其闡明利弊得失，只要您入朝，朝廷一定不會怪罪，反之，李茂貞等人打來，您必死無疑。

　　常言道，良言逆耳，周云汀這話雖然很中肯，但堂下眾人卻沒幾個人表示認可的。

　　大帥乃朝廷授予的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名正言順，李茂貞要是無詔起兵攻山南，管他什么借口，只要朝廷不承認，他就是犯上作亂。

　　若山南能抵擋一段時間，李茂貞等人出師無功，自然會退兵，要是五鎮(zhèn)死活不退兵，朝廷看到山南抵抗意志堅決，居中調(diào)和也說不定，甚至可能會下詔叱責(zé)李茂貞。

　　倒是你周云汀，還沒開打就一個勁兒的說山南抵擋不住，又苦口婆心的勸說大帥入朝，難不成是收了李茂貞的人事？還是受到了朝廷的指示？

　　對于周云汀的話，楊守亮深以為然，但周云汀暗諷他不受朝廷征辟、拒不上表認罪，他也聽出來了，那句山南軍民怨恨，就差明著罵他是逆賊黨羽了。

　　楊守亮臉色寸寸漲紅，變成了豬肝紫。

　　即使是好話，也分怎么個說法，好話說得太直了，就變成了壞話，雖然楊守亮很認可周云汀所言，但作為領(lǐng)導(dǎo)的他，還是沒有出言認可。

　　周云汀后面站著的是劉志安，劉志安也是朝廷派來的流官，劉志安也對楊守亮不上表認罪請服的行為很不滿，但他比周云汀有城府得多。

　　見周云汀口無遮攔，便悄悄拉扯周云汀的袖子，示意其別說了，話不是你這么說的，你閉嘴罷！

　　袖子被扯，周云汀回頭看了一眼，卻說道：“汝拉我作甚？我哪句話說錯了？”

　　劉志安大窘，羞得滿臉通紅，也不敢解釋，低下頭看腳，不知如何是好。

　　楊守亮終是忍耐不住了，開口問道：“本帥非亂臣賊子，周判官說這些話是何意？”

　　周云汀抬頭迎上楊守亮的目光，對道：“大帥為留后，是楊復(fù)恭假子，也是朝廷命官，今楊復(fù)恭謀反坐誅，大帥卻不尊朝廷，不但不上表請罪入朝，反而因一己之私，欲裹挾山南將士軍民與關(guān)中鄰鎮(zhèn)交兵，這是節(jié)帥所為？大帥何意，堂下誰人不知？”

　　“砰！”

　　興平軍副使陳徹一拳砸在身旁柱子上，沖周云汀喝道：“大帥受先帝任命，總管山南西道一切軍政民稅機要，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李茂貞等人假罪謀伐，你我山南文武本當齊心協(xié)力破除賊子陰謀，何以未戰(zhàn)先怯？大帥入朝，就算天子不罪，宰相們就不怪罪了嗎？”

　　張威也趁勢道：“韋昭度也是先朝重臣，不照樣被罷官了嗎？太傅乃忠貞啟圣定國功臣，殺劉季述等閹賊，乃掃平宮闈的清君側(cè)之舉，哪里又有罪了？皇帝卻以謀反罪殺之，昏君無情猜忌，朝廷黑暗昏聵，大帥豈敢入朝！”

　　幕僚鄧天福亦道：“一旦入朝，人為刀俎，大帥為魚肉，性命不由己，天下最是冷血無情的就是皇帝，最是反復(fù)無常的就是朝令夕改的朝廷，皇帝和朝廷的話，信不得！”

　　眾人紛紛附和，陳徹面露得意，冷聲呵斥道：“周判官，莫非你是要與我山南上下所有文武同僚為敵嗎？勸大帥入朝的話，你斷斷不要再說！”

　　“住口！”

　　周云汀一記暴喝，同樣一拳砸在桌上，聲音比陳徹還要響，沖陳徹等人反擊道：“周某要早知道這廝是目無天子的賊子，才不會來山南為判官！”

　　這話一出，震得官邸鴉雀無聲。

　　原來楊守亮本名訾亮，起初與其弟訾信隨王仙芝造反，王仙芝敗亡后投靠徐唐莒，楊復(fù)光蕩平江西后，訾亮被迫投降，被楊復(fù)光收為義子，改名楊守亮，而胞弟訾信則成為了楊復(fù)恭的義子，改名為楊守信。

　　黃巢攻占長安時，楊守亮救助了許多文武官員，并派兵護送他們?nèi)ベ易谛性谥兀瑥狞S巢、秦宗權(quán)等人手下逃出來的人來投奔他，他也一律予以接濟幫助，不論貴賤。

　　故而長安百姓都感激他的恩德，朝中的文武官員對他的印象也非常好，后來楊守亮參與了收復(fù)長安之戰(zhàn)，之后又與朱玫叛軍激戰(zhàn)，保護僖宗和朝廷文武大臣。

　　朝廷收復(fù)長安后，僖宗感念楊守亮忠義可靠，任命他為金州刺史、金商節(jié)度使、京畿制置使，不久又提拔其為檢校司徒兼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

　　去年初，楊守亮又擊敗了朱玫部將王行瑜，并迫使其投降，去年九月又在鳳州擊敗朱玫，如此赫赫戰(zhàn)功，加上名聲也好，使得投奔他為其效力的人很多，周云汀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韋昭度準備派周云汀去關(guān)東，周云汀得知消息，打死不上任，韋昭度無奈，便問他想去哪里，周云汀道：“山南楊守亮恭仁有德，忠誠朝廷，我愿往之?！?p>　　韋昭度只好任命他為山南判官，楊守亮平日鎮(zhèn)守興元，于是周云汀就來興元上任，周云汀到任那天，楊守亮大擺筵席款待，二人把酒話桑麻，聊得非常投機。

　　楊守亮覺得周云汀有才華，也對其尊敬有加。

　　平日楊守亮問計，他周云汀也是第一個站出來說話，亦如今夜，正因為楊守亮尊敬周云汀，所以在聽到周云汀這些口無遮攔犯上的話后，才一直忍著沒有發(fā)火。

　　周云汀則覺得自己看錯人了，楊復(fù)恭以謀反罪被誅，大帥你身為他義子，正確做法不是應(yīng)該立馬上表認罪，然后自去留后入朝嗎？

　　為什么還要讓楊樞胡來，還讓他派人截殺鳳翔進奏院的信使？這是大逆不道之舉！

　　周云汀本就生氣，所以張口才會說出山南不可抵擋的投降話，聽到陳徹和張威等人幫腔作勢，挑唆楊守亮和李茂貞等人火拼，周云汀就更氣了。

　　你們?nèi)硕啵圬撐乙粋€，大帥根本就是偽君子，周云汀覺得自己受到了欺負和欺騙，心中越想越氣，這才直接不過腦子的把楊守亮稱作這廝，并罵其為犯上作亂的賊子。

　　官邸里一片沉默，見楊守亮也直勾勾望著自己，周云汀又冷聲道：“當今天子雄才大略，懷楚莊王隱忍，有漢文帝賢明，有憲宗皇帝中興之志，楊復(fù)恭尚且不是敵手，若是激怒之，山南敗亡之日不遠矣，況乎宰相非善？”

　　楊守亮不語，臉色愈發(fā)難看，陳徹見狀，又指著周云汀喝止道：“老匹夫，你給我住嘴！”

　　“斗大的字不識兩個，你算個甚么東西！”

　　周云汀膽大包天，罵得陳徹啞口無言，繼續(xù)對楊守亮道：“大帥就算不為山南百姓計，也該為己性命和妻兒老小計，一旦李茂貞等人興兵，朝廷必伐山南，周某奉勸大帥，您還是盡早自去留后，上表謝罪入朝，當今皇上仁德，定然不會為難，封官加爵也說不定。”

　　這一通話說完，堂下文武集體變色，人人面色發(fā)白。

　　“匹夫辱我太甚！”

　　楊守亮拍案而起，揮手暴喝道：“來人，把這廝推出去絞死！”

　　劉志安聞言大驚，正要上前勸說，一群執(zhí)戟武士就沖了進來，抓起周云汀就要往外走，周云汀大怒，拔劍與武士斗，不敵被擒，被兩名武士架起，周云汀掙扎無果，只得破口大罵。

　　堂下眾人噤若寒蟬，一句話不敢說，生怕遭了池魚之禍，陳徹與張威等人不禁面露得意，楊守亮卻還是癱坐在椅上喘粗氣，看起來被氣得不輕。

　　節(jié)帥府外，武士將周云汀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然后將其吊起準備絞斃。

　　周云汀絲毫不懼，情緒仍然激動不已，嘴里嚷嚷個不停，沖天叫道：“守亮休要得意，朝廷大軍臨山南時，有你好看，到時候看你有何面目見楊郡公天上之靈！”

　　他口中的楊郡公，便是楊復(fù)恭之兄——平定黃巢起義的大宦官楊復(fù)光，楊復(fù)光總領(lǐng)各路大軍擊敗黃巢奪回長安后，僖宗奉封其為弘農(nóng)郡公，而楊守亮正是楊復(fù)光的義子、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