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映窗,寒梅點雪。乾清宮內(nèi)一片歌舞升平。聽說鄰國和進來的小公主入住椒房殿,此時我正在落梅宮養(yǎng)傷。
嘉靖二十四年十月,太子衍起兵,入宮弒父,安王策出兵平反。宣室殿門前站立在,眾人擁安郎策為新帝,改元永安。
而我,安王妃,在亂軍之中,為保蕭策,一道傷痕貫穿脊背,被安置在落梅宮。
“封后大典太繁瑣,你有傷在身,不便行動,那你康復(fù)后再補給你。”兩個月前蕭色輕輕淺淺的少年音落在我耳畔,似一片羽毛輕輕的掃在我心尖上。那是一位多么體貼的皇帝啊,我想。足不出戶的這兩個月,我把素來討厭的宮規(guī)背得滾瓜爛熟,一個人躲在警備中偷偷暢想著,自己如何成為一個賢后。
那時我堅定不移的認為,我會與蕭策白頭偕老,名垂青史,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動搖了。
我避開傷處翻身,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重新趴下。我的臉正對著窗子,恰好可以看見一支臘梅的影子倚在窗邊,即使隔著窗欞紙也可以嗅到那一樹的幽香。
我和蕭策的初見是在梅花樹下。
我及笄的那一年上元節(jié),天上下了些薄雪,我來到城郊縱馬,跑得遠些,忽逢一片梅林,一位翩翩少年從重重梅影中走出,鮮衣怒馬,意氣風(fēng)發(fā)。如火的臘梅映暖了冬日,點燃了我的心。
在爹爹的幫助下,次年,我嫁給了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安王蕭策。
成親后,蕭策對我很好,我欣然接受了自己身份的轉(zhuǎn)變,不太熟練的管理府上賬戶開支,妻妾關(guān)系。蕭策稱帝的野心,我隱約猜到一些,當他真的黃袍加身,允我后位時,我欣喜若狂,真好,你的未來里,有我。
梅香幽幽,我又往錦被中縮了縮,沉沉睡去。這一睡就夢到了我的豆蔻年華,那時我更喜歡明媚的春光,最愛盛放的牡丹。
我的爹爹是位武將,位列三公的那種。娘親走得早,我就跟著他戍守。邊疆爹爹很疼愛我,甚至稱得上是驕縱,因此我不思尋常女兒家那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反而把領(lǐng)兵打仗的本事學(xué)了十成十。
遍地荒涼,但風(fēng)景是壯美的,我最喜歡在拂曉之時打馬上山,在熹微的晨光中吹響羌笛。
夜里三聲更響把我驚醒,我抱著被子坐起來,被宅院里勾心斗角攪渾的腦子忽然清明起來。
跳出我對他盲目而熱烈的感情,蕭策的確是一位天生的帝王,他涼薄有城府,胸懷天下,我不敢去想我和爹爹是否也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我忽然恨自己為什么要讀那么多書,如果只是個閨閣女子或許可以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終老,不必把朝堂之事看得那么清,那么明。
一些我不曾注意過的碎片紛紛閃過腦海,拼湊成一盤清晰的棋局,清晰到我仿佛看到執(zhí)棋人落子時,那雙沉沉的眸子,高傲又冰冷。
我從枕邊摸出進宮前爹爹塞給我的羌笛橫在唇邊吹響。
那晚我睡得很遲,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娘娘皇上今早來看您了,寅時才走。宮女寇玉向我匯報,我暗自松了口氣,此情此景我著實不知如何面對他。
“讓小廚房做些鄰國的菜色,再做些點心送到椒房殿吧?!蔽曳愿乐鴮m女,寇玉福了福身遲疑地望向我。
我偏頭笑笑:“人家小公主孤身一人隨使團千里迢迢來到我朝,肯定想家了,去吧,我可沒那么小氣。嗯,等等,幫我拿幾件兵書?!?p> 寇玉是當初安王府上服侍我的婢女,與我還是相投。她見我心情著實不錯,眉眼微彎應(yīng)聲出去。
我正看得入迷,忽聽簾籠響動,接著寇玉進來通稟:“娘娘,鄰國公主前來拜訪?!?p> 我微愣,她來做什么?是來奚落我,還是栽贓陷害?幾年宅斗的經(jīng)歷瞬間在腦海閃過。我斂去眸中是思緒,點了胭脂,頷首示意寇玉請公主進來。
我在貴妃榻上正襟危坐,雙手不安的絞著衣角。門外人影晃動,一襲楓紅色的夾襖映入我眼簾,目光才觸及到小公主的雙眼,我就打消了方才所有的猜想。
小公主長相明艷,微微上挑的鳳眼中盈盈流轉(zhuǎn)的盡是少女的天真與不黯世事,清透又靈動,我忽然覺得這場眼睛異常熟悉,分明在哪里見過,細看又是陌生的樣子,這神態(tài)像誰呢?啊,像我,像那個出閣前的我。
屋外朔風(fēng)獵獵,我們抱著手爐,窩在床上聊了一下午,小公主說她叫九歌,小九歌興高采烈地講著她的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我很久沒有這樣放松過,以致她離開后我依然笑得像個傻子。
日子在我投喂小九歌時悄悄從指縫溜走,在簡單的快樂中,我的傷好得飛快。期間蕭策來過幾次,他見到我和九歌成天膩在一起,什么也沒說,徑自離開了。他吃醋了嗎?我懶得去思考,當我以臣對君的角度看待皇上時,心中滿是欣賞和贊嘆,蕭策做帝王一定會讓百姓安居樂業(yè)的,我和爹爹一定會盡心盡力輔佐他的,我想。
當我提筆給爹爹寫家信時,卻接到了爹爹去世的消息。
手中的筆陡然落地,在月白的衣裙上留下大片墨漬,我顧及不得,拎起裙擺沖向御書房。
雙腳邁出宮門,微涼的晨風(fēng),讓我冷靜下來,我是爹爹的女兒,是太尉嫡女,是當今貴妃,我不能失態(tài),更不能殿前失儀。
今年的春天來的格外早,宮中柳枝泛綠,桃花孕蕊,一定好看的緊,但我已無暇顧及。
蕭策早早的等在御書房,遞給我一封插著鳥語的信件。
“蘇太尉駐邊時,匈奴賊人混入軍營,遇刺身亡,節(jié)哀?!笔挷叩穆曇繇懫?,語調(diào)平緩,聽不出悲喜。
我攥緊拳頭,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爹爹的死因真實與否,我不在乎,此時我的腦海中只有血淋淋的一行字:匈奴犯邊,燒掠十數(shù)城。
我平復(fù)心情,跪地叩頭:“陛下,如今邊境與我不利,妾蘇啟不才,愿率兵為陛下奪回失地?!?p> 此話出口,我心中意外的平靜,御書房內(nèi)落針可聞。良久,我聽到蕭策暗啞的嗓音:“準奏明日啟程?!?p> 只一句話,令我熱血沸騰,我匆匆的感恩,匆匆的趕回落梅宮,以致沒有聽到蕭策那聲隨風(fēng)消散的輕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換上我閑置多年的衣服:銅鏡中女子紅衣銀甲,手持長槍,英姿颯爽。聞訊而來的小公主九歌笑嘻嘻地夸我?guī)洑猓液罋獾呐呐男靥耪f,等姐姐回來,帶你去城郊騎馬。
出征時我縱馬走在最前面,身后是百萬雄師。城門前,我勒馬回首,一個明黃色的身影立在宮門身上,那么遠,那么遙,不可及。
我們一眾輕騎疾馳幾天幾夜,終于來到了荒涼悲壯的邊關(guān),在如血的殘陽中,我們沖進軍營。
戰(zhàn)事吃緊,我來不及悼念爹爹,匆匆走進主帳,急急出兵營敵。
守城之戰(zhàn)打了一天一夜,后面的援軍遲遲未到,我看到城墻之上戰(zhàn)士們堅毅的背影,聽到營帳之中傷員隱忍的呻吟,感到孤城之中士氣逐漸的低迷,遙遙望著對面前一身玄甲的單于,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我將虎符托付給副將,親自率領(lǐng)一隊輕騎,在黎明前偷襲敵軍。
敵軍陣腳大亂,我趁機單槍匹馬,沖向匈奴單于。手里紅纓槍,刺透了他的胸膛,來不及高興,我忽然感到頸肩一涼,溫?zé)岬难簢娪慷?,在銀甲上綻開點點紅梅。
我想到爹爹曾對我說:讀圣賢書,有三不能避:為民請命,為國赴難,臨危受命。
我想告訴爹爹,萬軍中取敵首級,我做到了。
我想匈奴單于已死,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
我想蕭策或許會成就一番霸業(yè),名垂青史。
我想我還沒有帶小九歌好好出宮逛逛。
我想紅燒紅獅子街第二個路口左轉(zhuǎn)有家店的點心很好吃。
最后的最后,我看見東方的地平線上,天云異色,紅日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