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表荒碑?dāng)嗨疄I,廟前幽草閉殘春。已將怨淚流斑竹,又感悲風(fēng)入白蘋。
八族未來誰北拱,四兇猶在莫南巡。九峰相似堪疑處,望見蒼梧不見人。
——唐?羅隱《湘妃廟》
八族未平,四兇猶在,官軍氣勢如虹,摧枯拉朽,喊殺聲震天動地。
斷井頹垣邊,“嗤”地一聲,她數(shù)層衣衫被一齊扯碎,露出白嫩的雙肩如新月柔彎,她絕望而徒勞地反抗著,忽然,聽到了漸近的馬蹄聲。
下一秒,銀光乍起,猩熱的液體飛濺在她身上、臉上,意圖施暴的匪兵,已被來者砍作兩段,斷尸手腳還在抽搐。
她嚇得魂飛魄散,跌倒在地,衣不蔽體,高駿的戰(zhàn)馬從她身側(cè)風(fēng)馳而過,瞬間跑出數(shù)丈,又突然長嘶一聲,轉(zhuǎn)回身來,她驚恐抬頭,無助的雙眸正對上兜鍪里兩道冷電似的目光。
那是個極魁偉威武的男子,濃眉入鬢,劍髯如戟,天邊殘陽如血,在他身后鍍上了一層霞色金光,他在萬道霞光中驅(qū)馬而近,一身威風(fēng)凜凜的鋼盔鐵甲折射著銳利的光芒,一揚手,大塊黑色布料兜頭蓋臉地朝她直飛過來。她被砸得發(fā)懵,扯下遮住視線的布料定睛一看,竟是一件男子所用的斗篷,再抬頭,那駿馬早已載著騎者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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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大的斗篷將她嬌小的身子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直垂到地上,衙吏正在巷口高聲宣布:“紅襖賊軍已被剿滅,所有被挾百姓,一概歸還本家,營生照舊。如有房屋被毀,無處安身者,到縣衙登記名錄,暫時由府衙安排住宿……”話未說完,忽然一陣馬蹄聲響,那衙吏恭恭敬敬地向為首的騎者拱手行禮:“將軍!”
她一眼認(rèn)出這是身上斗篷的主人?!叭ジ嬖V縣尉,帶著土兵和弓手多巡查幾遍?!彼穆曇舨⒉淮?,卻極沉穩(wěn)威嚴(yán),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迫人氣勢,“謹(jǐn)防有宵小之徒趁亂作惡!”他在錦鞍上居高臨下,掃視街瞿,冷光如電,毫不停留,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她心如鹿撞,怔了片刻,問那衙吏:“這位將軍是誰?”
“你連他都不認(rèn)識?”那衙吏很是鄙視她的無知,因她年輕貌美,才耐著性子答道,“這是咱們山東路統(tǒng)軍安撫使仆散安貞將軍,他是沂國武莊公的嫡長孫,濟(jì)國武肅公的嫡長子,母親是世宗皇帝的女兒韓國大長公主,還有他的妻子,是章宗皇帝和當(dāng)今圣上的親妹妹邢國長公主?!蹦茄美籼咸喜唤^,臉上流露出艷羨神往之色:“嘖嘖,兩代的駙馬爺啊……”
她瑟縮起來,低頭緊了緊身上斗篷,怔了片刻,抬起頭低聲道:“我沒有家了,勞煩大哥為我登記名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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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門口親兵哀求了許久,直至捧出那件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的斗篷,親兵的神色才松動了些,許她入內(nèi)歸還致謝。
深院靜,小庭空,淡淡素華如練,灑了他一身如雪如銀的清輝,連那剛毅的面容也被霜露染上深深的寒寂。她的心跳急促起來,兩頰作燒,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頭去,顫抖著向他致謝。
“好,有勞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答,示意親兵接過斗篷,目光分明掃過她,卻像是什么都沒看見。她嘴唇動了動,想再說句什么,他已揮了揮手,旁邊親兵立刻請她離去。
山東在他強有力的治理下,很快恢復(fù)了生機,他的侍從也認(rèn)識了這個從萊州一路跟到沂州又跟到密州的姑娘,好心地勸她:“姑娘還是往別出去吧,咱們將軍是從不拈花逗草的,你是不知道,他和長公主有多恩愛。”她羞愧無地,但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冷月之下他無所遁形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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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他班師回京;她又一路跋山涉水、餐風(fēng)宿露地跟到了汴梁。冠蓋滿京華,所有人都津津樂道仆散都尉和邢國長公主是舉世無雙的神仙眷侶,只有她心疼豐樂樓中斯人獨憔悴。
除夕夜,萬家團(tuán)聚,盡情燈火向人明;樓上孤客形單影只,無限蕭索。她挎著一籃盛放的梅花,走向他杯中殘酒。
良久,他從花枝間回過神,奇怪她為何還不走,掃了眼桌上的銀錠,疑惑地對上她羞怯的星眸:“不夠?”
聽到她羞答答地說起萊州街頭的那一幕,他終于想起她是誰,神色轉(zhuǎn)沉:“你怎會來此?是不是萊州府沒有妥善安置百姓?”
她連連搖頭,羞得滿面通紅,扭扭捏捏說不出話來,他似有所悟,又掏出一疊交鈔放在桌上,站起來提起那籃梅花,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而去。
“將軍!”她顫聲叫住他,羞得眼中泛起淚花,“我不要錢……我,我愿……侍奉將軍……”她聲如蚊鳴,臉像是燒熟了一般燙,難堪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滾下來。
他愣了愣,搖搖頭:“不必如此,我身為朝廷命官,殺賊安民本是職責(zé)所在?!?p> “我不是為了報答您的救命之恩?!彼M全力鼓起勇氣,仰頭凝視他英武的面容,“我一直跟著您,從萊州到沂州到密州再到汴州……我本想,只要每天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您一眼就夠了,誰知道您每天一個人在這里喝悶酒,我……我想陪著您,那您就不會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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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想一想,三日之后給你答復(fù)。”臨別時,他目光似有閃動,卻毫無喜色,沉默良久,最后這樣承諾她。她忐忑地等待著,第三日上,終于等來了濟(jì)國公府的彩轎。
她從側(cè)門被抬進(jìn)后院,扶著婆子的手,做好了被威嚇甚至刁難的準(zhǔn)備,大氣都不敢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起來吧?!币话讯搜欧€(wěn)重的聲音柔和地響。
他的妻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子,雖然人至中年,依舊膚若明珠,腰如約素,一身絳色暗紋織花長褙子莊重得體,目中的和善與唇角的親切更為她雍容高貴的氣度添了幾分平易近人的溫柔:“院子我已收拾好了,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叫人來告訴我?!?p> 芙蓉錦,鴛鴦帳,紅燭旖旎,滿目琳瑯,他遣退婢女,在燈下默默枯坐,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惴惴不安地站起來,他卻又歉然笑了,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輕輕道:“夜深了,咱們歇息吧?!?p> 她嬌羞脈脈地攀著他寬厚的肩背,感受前所未有的親密與溫存,繾綣間,他突然停下來,怔忡道:“外面什么聲音?是哭聲?”她側(cè)耳靜聆,只聽到深巷夜傳更漏,羞澀地囁嚅:“沒有呀……”他回過神,自嘲地笑了笑,俯身重新抵住她,孔武有力,又極盡溫柔。
一連幾十日,他夜夜宿在她房中,最后連下人們都開始竊竊私語:“都尉十幾年不肯納妾,一開葷就像中邪似的,長主怎么受的了?”她從驚喜到害怕,怯怯地問:“您不去看看長主么?”他不答,只低頭吻了吻她,然后橫抱起她走向紅綃帳。
他奉旨遠(yuǎn)征后,長公主立刻來到小院,她以為到了秋后算賬的時刻,縮在房中瑟瑟發(fā)抖?!皩④姸芷桨矂P旋,且放寬心,眼下你的身子最要緊,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想吃什么,只管告訴我?!逼蛬D走來低聲耳語幾句,長公主雙眉微蹙,緩緩起身,卻對她柔聲道:“別怕,我去去就來。”
她看著烏沉沉的湯藥,驚恐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不敢哭出聲,更不敢求饒。長公主苦笑嘆息:“你這孩子瞎想些什么呢……”貼身的侍女忍不住道:“戴娘子也忒多疑了!如今皇太孫病重,所有太醫(yī)連民間名醫(yī)都集在宮里,一概不許出來的。長主拿帖子請不到,親自進(jìn)宮懇求官家,這才求了王太醫(yī)來給娘子安胎,難道她會害都尉的孩子么?”
陣痛越來越劇烈,她痛得意識渙散,只剩下一點模糊念頭:一定要生下他的孩子,一定要等他回來……憑著這一點意念,她竭力對抗著撕裂般的、令人窒息的痛。
醒來的時候,房中殘燈如豆,映照著長公主疲憊的面容:“感覺怎樣,還很疼么?”又抱來一個紅綾襁褓,柔聲道:“孩子像你,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她顫抖著抱住熟睡的小小嬰兒,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長公主握著她的手,輕言細(xì)語,宛若春風(fēng):“你是不知道,他盼女兒盼了多少年,等回來看見小囡囡,定要樂瘋了?!彼忧硬簧岬乜戳艘谎垴唏?,長公主又了然微笑:“我沒養(yǎng)過女兒,只怕照料不周到,還是辛苦你吧?!?p> -
他高興得幾乎發(fā)狂,鎧甲都等不及卸,雙手捧著香香軟軟小粉團(tuán)子,怎么都疼不夠愛不完。她倚在床頭嬌笑:“咱們囡囡等著爹爹回來起名字呢?!彼男θ轀艘粶嫔先孕χ?,目光卻漸漸黯下去,沉吟道:“就叫——紈紈?!?p> 她因還未出月子,小心翼翼地提議他去長公主院中,他卻叫侍女搬了張臥榻來,執(zhí)意與她同室而眠。伺候她的婆子不禁感慨:“娘子好福氣!從前長主生下三位公子時,都尉也是這般陪伴,一天都不肯分開,如今待娘子也是如此,可見是動了真心了?!?p> 沒過幾天,他又被一紙皇命調(diào)任徐州,長公主來看她,依舊端莊平和,沒有一絲嫉色。倒是她過意不去,訕訕半日,詞不達(dá)意;長公主微微一笑,與她并坐在紈紈的搖籃前,娓娓敘述他的喜好,一飲一食、一帶一履,乃至弓馬游藝、書本章句、兵家人物,無不詳細(xì)入微。她惶惑不安:“長主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長公主溫柔而誠懇:“傻孩子,我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會與你爭風(fēng)吃醋么?你伺候好他,也是為我分勞?!?p> 往后的歲月里,他常有征戰(zhàn),她逐漸適應(yīng)了與主母相依做伴的日子,有時也不得不感嘆,自己的命實在太好,夫君是天神般威風(fēng)凜凜的偉男兒,主母大度得異乎尋常,待她似妹似女,諄諄開導(dǎo),循循善誨,毫無保留地教她博取他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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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定元年秋,南征北戰(zhàn)的間隙里,他終于在京過了個重陽。那天,他稱病未赴宮宴,在家親手給紈紈扎了個小秋千,喜得紈紈拍著小手咯咯笑個不停。
福慧進(jìn)來的時候,他兩鬢簪著紅艷艷的茱萸,手里捏著塊重陽糕,大笑著躲閃小女兒揪他胡子的小手,寵溺地道:“小紈紈,爹爹輸啦,糕兒是你的啦。”紈紈接過重陽糕,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撲閃著,塞到他嘴邊,奶聲奶氣地撒嬌:“爹爹吃!爹爹吃!”她立在一旁看父女倆親熱個沒完,唇角含笑,心滿意足。
看到福慧,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狼狽,轉(zhuǎn)瞬又恢復(fù)如常,不動聲色地摘下小女兒橫七豎八插在他頭上的茱萸,淡淡道:“何事?”
福慧的沉穩(wěn)一如其主:“沂國長公主聽聞都尉抱恙,十分關(guān)切,送來許多滋補藥材,長主命奴婢交給戴娘子?!彼哪抗庖活潱骸碍傉滤€送來什么沒有?”?;垭p目低垂,仿佛無限悲憫:“送了些菊花,長主說開得喜慶,擺到公子們書房里去了。”
夜里,他醉得厲害,她拿濕帕子給他擦臉,指尖愛憐地?fù)徇^他英挺的眉眼,那是她平日里只能仰視的容顏。他含混地咕噥了一句,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神色無限依戀,側(cè)身蜷臥著,像個脆弱的孩子。
她蹲下來,下巴抵在床邊,癡癡地凝視他,心底的柔情如絲纏繞,今生與他肌膚相親,血脈相連,還有這一刻靜謐相守,她已再無所求。
突然,他又模糊低喃了一句,兩道濃眉痛苦地皺起,一滴淚從他眼角落下來,滑過鼻梁,沒入鬢發(fā),迅速消失不見。她愕然,緩緩伸手確認(rèn)那濕潤的軌跡,又聽他低喚了一聲,這次她聽得清楚,是兩個字——昭齊,抑或是朝琦?像是女子的名字。
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長公主事無巨細(xì)地交待了他所有喜惡,卻從未提起過他曾有過心愛的女子。她自然也不敢問,更不敢去問他,只能隱去名字悄悄問府里的老婆子。
“沒有!”那婆子斬釘截鐵,“我家公子從小讀書練武,胸懷大志,父母管教又嚴(yán),從不沾花惹草。后來成了家,就一心一意地對長主,外州做了幾年刺史,一個相好都沒有,成天就知道給長主寫信。有些爛舌根的笑話他夫綱不振,他理都不理;長主賢德,早勸他置幾房妾室,他一直不肯,哪來什么外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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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新春,長公主親自攜紈紈去宮中赴宴。
“三歲的孩子,該見些世面、學(xué)些排場了,再者,從小多交結(jié)些內(nèi)外命婦,于她將來的婚事也有益?!彼袆拥脽o以復(fù)加,本以為長公主的視如己出只在關(guān)懷備至、細(xì)心嬌養(yǎng)之上,誰知還蘊藏著這般天高地厚、計議深遠(yuǎn)的父母之心。
回來后,紈紈興奮地訴說禁中情景?!昂么笠黄坊肿樱赃呌型ぷ?,池子,還有好多人,母親說,那些都是她的親人,也就是我的親人,還缺了個寧姐姐今天沒來……母親帶我到處認(rèn)人、叫人,有個穿黃袍子的叫陛下,好像不大高興,說:‘昭齊,你這是何苦?’……”
仿佛晴空里響起炸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攥著女兒小小的肩頭,不敢置信地問:“誰?!”紈紈被嚇了一跳,睜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她,她定了定神,竭力放柔了聲音哄道:“好紈紈,告訴阿娘,‘昭齊’是誰?”
“母親?!奔w紈天真地笑,露出兩排小小的白白的牙齒,“是母親的閨名?!?p> 她的心像是突然塌了,耳邊嗡嗡直響,冷月下的寒寂、除夕夜的蕭索、紅燭邊的枯坐、錦帳里的怔忡,還有背人處的郁郁沉默和長吁短嘆,幾年來所有蛛絲馬跡拼成一副完整的相思圖,卻原來,他醉夢里苦苦牽念著的蓬山之遠(yuǎn),竟在咫尺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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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下來之后,她唯覺悵惘、好奇和惋惜。
并非不想獨占他的寵愛,只是長公主待她實在太好,好到她都不忍心看著主母獨守空幃。更何況,他又是那樣痛苦,那一滴淚,那一聲聲醉語低喚,叫她想起來就坐立不安。
晨省回來,她貌似不經(jīng)意地提起:“長主的咳疾反反復(fù)復(fù),今日又犯了。”他垂眼不語,仿佛沒有聽見,只是不自覺地握緊了袖管下的拳頭。紈紈牽著他的袍裾:“爹爹抱我去看看母親好不好?”他怔忡片刻,漸漸松開了手,骨節(jié)分明的大掌緩緩撫過小女兒細(xì)軟的額發(fā),語調(diào)平靜而幽涼:“咱們?nèi)羧チ?,你母親還要費神費心思,于她病體無益?!?p> 她怯生生地低求:“將軍明日要帶紈紈去金明池射柳,我最怕刀啊箭啊的,長主和紈紈去好不好?”長公主溫柔地拍拍她的手:“別怕,射柳是不殺生的?!奔w紈委屈地噘起小嘴:“為什么爹爹一回家,母親就不陪我玩了?”長公主的端莊毫無罅隙,微笑著蹲身抱起紈紈:“你爹爹常年征戰(zhàn),少有清閑,他最喜歡你阿娘和你,所以他在家的時候,你們就多陪陪他,讓他高高興興的,好不好?”
“大哥哥!二哥哥!”紈紈銀鈴般的嗓子親熱地喚,她緊張地低頭斂衽,不敢直視九華和弘毅,畢竟,在所有人眼中,她是那個狐媚邀寵、拆散他們父母的罪魁禍?zhǔn)住!叭苣晟亵斆?,多有失禮,母親已嚴(yán)辭訓(xùn)斥,我兄弟二人特來代弟賠罪,望戴娘子海涵。”大公子干練通達(dá),氣度沉穩(wěn),完美融合了父親的威武和母親的雍容。
弘毅牽著紈紈的小手,走到她面前:“娘子一直敬重母親,謹(jǐn)守禮數(shù),今日之事,確是冤屈了。”二公子最像長公主,總是溫和仁厚,寬以待人。
“三哥哥,這是給我的?”紈紈看著栩栩如生的小木馬,小臉閃閃發(fā)亮?!罢l叫你一騎真馬就哭鼻子,爹爹抱著還怕!”景行看似嫌棄的目光里雜著藏不住的疼愛,轉(zhuǎn)顧于她,又變得憤慨不平:“小妹是小妹,你是你!我不怕你告訴爹爹!你……你欺人太甚!”十幾歲的少年,豪邁剛烈的性情酷肖父親,想到母親所受的冷落和屈辱,胸口急促起伏著,倔犟地扭過頭,不讓“仇人”看見自己發(fā)紅的眼眶。
她百口莫辯,只能暗自盼望,等公子們?nèi)⑵奚又?,一對祖父母可以看在孫兒面上,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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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天永遠(yuǎn)不會來了。
那一日,他出門上朝,再也沒有回來。譙樓更起,月上墻西,她等到天明,等來的卻是他因謀反而入獄待死的消息。
她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院外傳來甲胄碰擊聲、粗暴的呵斥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婆子哭求:“官爺,里邊是年輕女眷,你們不能進(jìn)去……”她本能地想護(hù)住女兒,卻驚覺紈紈已不在房中。
“紈紈!”她撕心裂肺地喊,門被大力踹開,一隊鐵甲兵卒舉著明晃晃的鋼刀直沖進(jìn)來,為首的那人戾聲怒喝:“仆散逆賊的罪證就在這里,給我搜!”掀桌砸椅猶嫌不足,又獰厲地指著她,像是懷著刻骨的仇恨:“扒了衣服,搜她身上!”
“完顏守純,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姑母么?!”長公主撞進(jìn)來一把推開士卒,將衣衫破碎的她護(hù)在身后,轉(zhuǎn)視那為首的官員,氣得全身發(fā)抖,滿面淚痕。那官員氣焰頓熄,訕訕低頭,討好喚道:“姑母,您別生氣……”長公主顫巍巍地聲淚俱下:“二大王要搜,就從我身上搜起,回去告訴你爹,你差事辦得極好!”那官員慌得手足無措,連聲賠禮:“姑母息怒,盤都錯了,盤都不敢了……”恭恭敬敬地垂手退到門外,低聲吩咐下僚:“都撤出去,不許驚擾女眷,去書房搜……對了,不許破壞東西,若砸壞一只碟子,我唯你是問!”
她焦急地奔到院中,看見女兒合身撲在小木馬底座上,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面如雪色,像篩糠般發(fā)抖,手里死死抓著木馬腿,看見她就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阿娘,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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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主平日里裝作無事,其實恨毒了都尉?!?p> “是啊,一出手就置丈夫于死地,也忒狠辣了?!?p> “長主是明德皇后的親孫女,孝懿皇后唯一的女兒,如此尊貴的身份,忍氣吞聲這幾年也夠了?!?p> “那還不如悄悄下毒呢!現(xiàn)在倒好,兩位公子也折進(jìn)去了,難道不是她親骨肉?”
“說的也是。弄死都尉,再把那狐貍精往窯子里一扔,什么氣都出了,何必告謀反呢?”
她捂著嘴,抖索著偷聽下人們的議論,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架般軟癱在地。
“阿娘!”紈紈哭著搖她,“府里的人都說是母親陷害爹爹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的心像是空了,魂魄飄蕩,所有的知覺都已麻木,精神恍惚地?fù)ё⌒∨畠?,良久,才怔怔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彼辉撘灰妰A心,不該輾轉(zhuǎn)追隨,不該登上豐樂樓,不該進(jìn)入國公府,更不該叫那個不祥的名字。
湘筠。
風(fēng)凄凄兮山之陰,云溟溟兮湘之浦,九疑望斷幾千載,斑竹淚痕今更多。她的父母不通文墨,一心想給愛女起個清雅的閨名,卻不知這個煙波寒翠的名字里銘刻著夫婿橫死,血淚成斑的典故。盡管她已在進(jìn)府的第一夜被他改了名,仍沒有逃脫“九江沉白日,恨深湘水流”的噩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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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紈紈乖?!彼嵯赐.?dāng),換上家常的蘭花紋對襟褙子,簡凈淡雅、柔和端莊,是他素日所喜的服色,“今后,要孝敬母親,不得任性。”又對傅姆柔聲交待:“長主若是來了,告訴她,將軍這一生,心里從未有過第二人?!?p> 她打開房門,款款走到院中,恬靜的目光緩緩撫過石榴樹、紫藤架、小秋千、小木馬,觸目榴花似火,灼灼如青春里最美好的年華。
幽暗的井底似有光芒忽現(xiàn),照亮她溫婉的笑容。那是萊州城頭的殘陽如血,映出他神威凜凜的輪廓,折射著萬道霞光。
委瓊佩兮重淵,稅鸞車兮深山。
望蒼梧兮不極,與流水而潺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