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拎著飯回來后,俞紓?cè)讲]有從焦灼中掙脫出來。不過,她也沒有將心中的憂慮向她的丈夫一吐為快。夫妻兩只是低著頭沉悶地吃飯,對于降臨在這個家庭面前的苦難緘口不言。陳彥似乎在刻意回避,而俞紓?cè)剿坪踉诹私馑钠獗院髮λ谋憩F(xiàn)早就習(xí)以為常,或者說她早已習(xí)慣獨(dú)自面對生活中的任何風(fēng)暴,而他只是在她的想象里充滿力量和影響力。
“你睡覺那會兒,媽打來電話問孩子的檢查情況了,我跟她說了一下?!标悘┱f。
“哦”俞紓?cè)秸f。
“媽本來說等晚上俞欣下班后,送她過來一趟。我跟她說不用過來了,反正也沒什么事?!标悘┱f。
“嗯,知道了?!庇峒?cè)秸f。
“吃完飯,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們可以去俞欣那里坐坐。”陳彥說。
“不想去,不去了?!庇峒?cè)秸f。
就這樣,他們在苦悶中熬過了兩天,終于熬到了探視孩子的時間。那天,俞紓?cè)降哪赣H早早地來到酒店,等待著和女兒女婿一起去探望她的外孫。時間像是冬日河床上的冰層一樣凝固了。俞紓?cè)皆诜块g里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著探視時間的到來。好幾次,母親說“紓?cè)侥阕鴷?,你在房間里來回轉(zhuǎn),看得我眼暈不說,你自己也累?。 笨伤涯赣H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一心只想著趕快見到她日思夜想的小男孩。
下午一點(diǎn)鐘的時候,三個人終于穿戴整齊地出發(fā)了。他們到達(dá)醫(yī)院十二樓的時候,病區(qū)外的走廊上已經(jīng)站了兩對年輕夫婦,其中一對年輕夫婦身旁還站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一些人,大家看上去似乎都面色凝重,談?wù)撟疃嗟亩际亲约液⒆拥牟∏椤u漸地,走廊里的人多起來了,后來幾乎擠滿了整個走廊。耳邊傳來的說話聲,變成了含混不清的嘈雜聲。這時,走廊盡頭的護(hù)士站門口,閃現(xiàn)出一位護(hù)士的身影。護(hù)士對著人群喊道:“各位家屬小聲點(diǎn),這里是病房?!?p> 護(hù)士的話音剛落,人群中的嘈雜聲瞬間變成了嗡嗡聲。那是俞紓?cè)绞煜さ穆曇簦@兩天她在很多時刻、很多地方聽到過。
兩點(diǎn)鐘的時候,另一位護(hù)士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她沖著人群喊道:“大家排好隊,準(zhǔn)備探視了。叫到名字的小孩兒家屬去隔壁房間,其他人原地等候。”
喧鬧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幾乎是在一分鐘內(nèi),先前三五成群扎堆兒的人們結(jié)成了長長的隊伍,在走廊里畫出了一條蜿蜒曲折的波浪線。大家都靜默無聲地等待著護(hù)士喚出自家孩子的名字,就像是在期待一次神圣而莊嚴(yán)的饋贈。
雖然護(hù)士喊出的那番話,明確表明排隊順序與探視順序無關(guān),但大家都樂的遵守護(hù)士發(fā)出的任何指令,仿佛那是他們能夠為躺在保溫箱里的嬰兒所能奉獻(xiàn)的一部分責(zé)任和愛。事實(shí)上,為了孩子,他們什么都可以做。
當(dāng)?shù)谝唤M家屬從病房出來的時候,排在隊伍前面的某個人問:“怎么探視?可以近距離看到孩子嗎?”
“隔著玻璃看的,不讓進(jìn)去,說是怕感染?!庇腥苏f。
“唉!”嘆息聲傳出來的時候,隊伍前面發(fā)生了一陣小小躁動——大家對著自己周圍的陌生人傳遞著“隔窗探視”的信息,隨后隊伍又重歸安靜。
俞紓?cè)胶湍赣H并排站著,陳彥站在她們身后。他們沒有發(fā)出嘆息聲,也沒有說話,只是面面相覷用眼神交換著失望。
每個家庭只有三五分鐘的探視時間,不一會兒功夫大半隊伍已經(jīng)散去。下午三點(diǎn)半的時候,俞紓?cè)浇K于聽到了她期待已久的聲音“23床陳文澤家屬進(jìn)來?!比齻€人就像嚴(yán)陣以待準(zhǔn)備發(fā)射的火箭一般,在護(hù)士的呼喚聲中小跑著進(jìn)了病房。
在護(hù)士的指引下他們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站定。俞紓?cè)郊鼻械爻飶埻龓缀跏潜谎矍暗木跋笳鹱×?。除了玻璃窗前能容納一張床的地方,是空出來的以外,放眼望去偌大的病房,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透明的保溫箱,里面全是睡姿各異的小嬰兒。眼前的場景,比她頭兩天踮起腳尖透過小窗看到的場面,還令人震驚。
有很多個保溫箱里透著藍(lán)色的光;有的嬰兒眼睛上還覆蓋著寬寬的眼罩,半張小臉被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有的嬰兒胸前和胳膊上貼滿了膠布,膠布下藏著粗細(xì)不一的管子,管子一直延伸到保溫箱外面的儀器上;有的嬰兒鼻孔里也插著管子,寬大的紙尿褲遮住了大半個身子,只有纖細(xì)的小胳膊小腿露在外面。
她看著眼前這些孱弱的小生命,感覺心頭一緊,心里說不出的難受。站在身旁的母親震驚地說:“天哪,這些孩子可真可憐!這么小就要遭這樣的罪!”俞紓?cè)铰牭侥赣H的話沒有吭聲,依舊出神地望著里面。
“也不知道哪一個是我們果果,這么遠(yuǎn)也看不清?。 蹦赣H說。
“剛才那個護(hù)士說了,馬上就會有護(hù)士把果果推出來,推到我們面前。”陳彥說。
“哦,那就好,那就好。希望我們果果不要像里面的一些孩子一樣,受那樣的罪!真的是讓人看的受不了!太可憐了,看著都心疼!誰家孩子一出生,也不應(yīng)該遭這樣的罪啊!病魔真是不開眼,為什么要折磨這么小的孩子!”母親低聲咕噥著。
“媽,你別說了?!庇峒?cè)奖荒赣H的話說的心神不寧,她制止了她。
這時,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推著保溫箱向窗戶邊走來,旁邊還有一位護(hù)士推著一個金屬小車,小車上放著兩臺儀器。母親在一旁說:“那是果果吧?”
俞紓?cè)揭谎劬驼J(rèn)出了那是先前抱著果果做檢查的年輕醫(yī)生,她說“嗯,是,就是那天那個醫(yī)生”。
她一邊說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朝他們緩緩移動的保溫箱。她幾乎是屏氣凝神地,等待著她的孩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他與其中一些孩子一樣,身上插滿管子,她受不了自己的孩子也遭受那樣的痛苦。
終于,果果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了。他閉著眼睛,仰面躺在保溫箱里,大腿和腹部也被松松垮垮的紙尿褲遮蓋起來。看得出他睡著了,雙手握成小拳頭舉過頭頂,雙腿彎曲著,小腳丫翹在空中,腳腕上還繞著一個藍(lán)色的帶子,帶子上面似乎寫著字。俞紓?cè)阶⒁獾剿囊恢桓觳采腺N著膠布,膠布下面的一根塑料導(dǎo)管,連著保溫箱左側(cè)上方懸掛的液體袋。他的胎發(fā)被全部剃光了,白色的頭皮裸露著,前額右上方的位置也貼著一塊膠布,膠布下面壓著一根深灰色的管子,管子通向保溫箱旁邊的一臺儀器。他的鼻孔里插著氧氣導(dǎo)管,氧氣袋和另一個液體袋,前后排列在一起。在他的胸前還貼著幾塊圓形的膠布,膠布下面有幾根細(xì)長的管子,一直延伸至外面的心電檢測儀。透過玻璃窗,俞紓?cè)娇梢郧宄吹絻x器屏幕上顏色各異的曲線,閃閃爍爍地波動著。
她靜靜地站在玻璃窗外,淚水漣漣地望著自己的孩子。小男孩看上去似乎比先前更加虛弱了,那些冰涼的管子,像毒蛇一般纏繞的他的身上和周圍。他已經(jīng)被那些她看不見的殘酷治療折磨的不成人樣兒了。他纖弱的胳膊、蒼白的小臉、裸露的頭皮,幾乎讓他看起來像個小怪物,他太瘦了!他太孱弱了!
“我真想知道,這些醫(yī)生和護(hù)士每天都在對我的孩子做些什么!他一定很疼、很難受!他一定哭了很多次!一定是!”俞紓?cè)皆较胄睦镌绞前l(fā)狂的難受!她真想沖進(jìn)病房問個究竟,可是她無法進(jìn)入,她只能通過主治醫(yī)生了解到孩子正在接受的治療,而無法獲悉治療方式和治療細(xì)節(jié)。
“醫(yī)生都是這樣,他們將病況輕描淡寫地告知病人家屬?;蛟S他們是出于慈悲、或許他們只是覺得病人家屬沒必要知道細(xì)節(jié),他們也不必浪費(fèi)時間,因為他們的診室門口總是簇?fù)碇芏嗟却戎蔚牟』??!庇峒側(cè)嚼斫忉t(yī)生的做法,卻無法接受。她以為只要她了解的多一點(diǎn),她的痛苦就會緩解一點(diǎn)、她的心就會踏實(shí)一點(diǎn)。直到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是她自己錯了,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此刻,她與她的孩子近在遲尺,可她只能夠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期待著病魔的早日離開。她知道,她的孩子不同尋常,她的孩子有先天性疾病;她知道,她要與他與生俱來的病痛做好長期戰(zhàn)斗的準(zhǔn)備;她知道,她必須有一顆堅毅無比的心臟,才有可能在這一場始料未及的命運(yùn)風(fēng)暴中站住腳。
“可是,老天啊,我不是一個天生堅強(qiáng)的女人,我甚至有一顆比其他人更加脆弱敏感的心臟!你為何要我承受這一切?難道你為了在我虛弱的靈魂上提煉出勇氣的結(jié)晶,非要用我的至親至愛來磨礪我嗎?這太殘忍了!太殘忍了!我現(xiàn)在正在看著我的孩子!你看看我的孩子,你看看他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什么樣的折磨!你睜開眼睛看看眼前這一切痛苦是一個剛剛出生還未滿月的嬰兒,能夠承受的了的嗎!他那么??!老天?。∧銇響土P我吧!你來懲罰我的虛張聲勢、你來懲罰我的故作偽裝、你來懲罰我自我欺瞞、你來懲罰我對自己的不忠吧!你來懲罰我吧!我的孩子無辜的,是我錯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你來懲罰我吧!”俞紓?cè)较蛏咸彀蛋悼拊V著。終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轉(zhuǎn)身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抽泣起來!
“紓?cè)剑瑒e這樣!孩子好著呢!孩子不會有事的!”陳彥拍了拍她的后背輕聲說。母親看到女兒難過的樣子,心痛不已。她上前拍了拍女兒的肩說道:“紓?cè)?,別難過,誰生病治病都有這么個過程,會好起來的?!?p> 俞紓?cè)綕u漸恢復(fù)平靜。她拿過母親遞上來的紙巾,擦了擦眼淚說:“沒事,我沒事?!边@時,那位領(lǐng)他們進(jìn)來的護(hù)士走上前來說:“探視時間到了,你們?nèi)フ裔t(yī)生把費(fèi)交一下。下次探視時間還是三天后的下午,來的時候把紙尿褲帶上?!?p> 小男孩被推走了,俞紓?cè)侥克椭煌葡虿》可钐帯?p> 他們交完費(fèi)便回到了酒店,空氣中透著沉悶的氣息。俞紓?cè)酱诡^喪氣地說:“媽,你明天回老家去吧。這里也沒什么事,有我和陳彥在就行。”
“是啊,媽,你回去吧,這里我和紓?cè)皆诰托小!标悘└胶驼f。
“也行,我在這里也不能時時刻刻在你們身邊,還得給俞欣添亂,他也挺忙的。那我就先回去。陳彥,你要好好照顧紓?cè)?,畢竟她現(xiàn)在還沒出月子,身體還很虛弱。多哄哄她,不能總哭,眼睛哭壞了?!蹦赣H對著女婿說完,又扭頭看著女兒說:“紓?cè)?,聽見沒?好好兒的啊!不敢任性,現(xiàn)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你首先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把自己保護(hù)好,才有力氣照顧果果。”
“知道了,媽——”俞紓?cè)接行┎荒蜔┑卣f。
“媽,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紓?cè)降?。那我們明天就不去送你了,讓俞欣送你去車站。”陳彥說。
“好”母親應(yīng)聲說。
當(dāng)天晚些時候俞欣來接母親,她走的時候又叮囑了一番女婿,然后房門被關(guān)上了。房間里重回安靜,夫妻兩一個靠在沙發(fā)上,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目光呆滯地盯著墻壁,一個低頭盯著手機(jī)屏幕。痛苦像血液一樣在身體里靜靜流淌,秘而不宣。這對夫妻被牢牢禁錮在時間的表盤上,他們無處逃遁,全心全意只等待著兩件事——下一次探視時間的到來和醫(yī)院打來的關(guān)于轉(zhuǎn)院的電話。除此之外,他們能夠體味的唯有擔(dān)憂和漫長等待的煎熬。
接下來的三天里,他們除了沉默、吃飯、睡覺之外,別無其他事可做。盡管他們熱切地希望能夠為病榻上的孩子做點(diǎn)什么。
俞紓?cè)接袝r會對孩子的病情喃喃自語幾句,陳彥要么充耳不聞,要么不予回應(yīng)。他一向如此。他對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那幾句“早點(diǎn)睡吧”、“休息吧”、“別想了”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對此,俞紓?cè)揭餐瑯右闯涠宦劊床恢每煞?。他們在同一個房間里各行其是,除了痛苦本身,他們毫無相同之處。女人總會在痛苦中呢喃、哭泣、幻想,甚至在絕望與希望之間搖擺不定,而男人在痛苦中只會接受現(xiàn)實(shí),然后蹙眉或者沉默。
距第二次探視時間還剩一天的時候,陳彥的母親突然來了。俞紓?cè)揭詾樗L(fēng)塵仆仆地趕來是為了探望生病的孫子,可事實(shí)并非如此。因為那天三個人正在吃飯的時候,她對俞紓?cè)教岢隽艘粋€不可思議的要求。
“紓?cè)?,我在廊坊找了個大師給你和孩子算了一下,大師說孩子生病是你的問題。你身上不干凈,有邪惡的東西,所以孩子才會生病。只要把那邪惡的東西趕走,孩子就會恢復(fù)健康?!?p> “什么?媽,你說的這都是些什么啊?你這是迷信!”俞紓?cè)秸f。
“是啊,媽,你這是迷信!什么大師不大師的,都是胡扯的!醫(yī)生給孩子做了全面的檢查,孩子的好幾個病都是先天性的,我們要相信科學(xué)。”陳彥說。
“那個大師在廊坊很有名的,很多人找大師算命和治病呢!有人還被治好了呢!”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媽,你知道陳彥的染色體有問題嗎?我不敢說孩子的病跟陳彥有必然聯(lián)系,但您說孩子生病是因為我身上有邪惡的東西存在,這也太離譜了!您不覺得很荒謬嗎?”俞紓?cè)綒鈶嵉卣f。
“我兒子有什么???什么染色體不染色體的,我聽不懂!別說這些我聽不懂的話!我這個當(dāng)奶奶的為孫子專門找大師,你這個當(dāng)媽的為了你的孩子,就不能試一試嗎?你可是孩子的媽媽!”她說。
“我是孩子的媽媽,那又怎樣?難道我就必須接受你對我的污蔑,然后任你在我身上我肆意妄為嗎?太可笑了!”俞紓?cè)剿α艘痪湓?,氣沖沖地先回了酒店。
飯后,陳彥將他母親安頓好以后回到了房間。
“你剛才不應(yīng)該對媽發(fā)那么大脾氣?!标悘c(diǎn)燃一支煙說。
“她我說我不干凈,是因為我孩子才生病的。是你,你能接受那種誹謗嗎?她又想在我身上整什么幺蛾子?簡直太荒謬了,還嫌我不夠難受嗎?”俞紓?cè)綒鈶嵉卣f。
“她是迷信了點(diǎn),但是你也不該對媽那樣說話,更不應(yīng)該甩個臉子就走?。 标悘椓藦棢熁艺f。
“我不想跟你說話,讓我一個人待會兒。你去隔壁房間陪她吧!”俞紓?cè)阶叩酱扒?,看著窗外說。
“我讓媽早點(diǎn)休息了。她一路上旅途勞頓。挺累的。”陳彥說。
俞紓?cè)經(jīng)]再說話,她在窗前站了很久。那個夜晚,夫妻兩是在沉默無言中度過的。俞紓?cè)津橹碜犹稍诖采?,雖然閉著眼睛卻毫無睡意。她感覺自己躺在生活的谷底,孤立無援且毫無掙脫之力。現(xiàn)在她的痛苦之上,又添了一團(tuán)新的陰云。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明白痛苦的果實(shí)只能自己品嘗,倘若向別人吐露,也只是一種毫無裨益的贅述罷了。
第二天,夫妻兩仍舊做出一副要將沉默進(jìn)行到底的架勢。他們相視無言,就連吃飯也是分開吃的,似乎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必須用語言或者肢體表達(dá)的事情了。他們唯一的默契,就是不停地拿著手機(jī)看時間,因為他們都在熱切地期待著探視時間的到來。有了先前的經(jīng)驗,這一次他們決定卡著時間點(diǎn)兒去醫(yī)院。
下午,當(dāng)他們到達(dá)新生兒科的病區(qū)外時,走廊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陳彥攙扶著他母親說:“媽,你站前面?!?p> “天哪,這么多人呢!”她婆婆排在隊伍最后震驚地說。
“是啊,上次也是很多人。不過,護(hù)士叫號不是按照這個排隊順序,是按孩子的順序。”陳彥說。
“那就好,我還以為我們來晚了,排這么多人,得站到什么時候去呢!”她說。
“媽,你要是累了,我領(lǐng)你去樓下休息。讓紓?cè)皆谶@里排著,一會兒到我們了,她打電話告訴我,我們再上來。”陳彥說。
“那也好,那我們?nèi)窍伦鴷喊伞!彼f。
“紓?cè)?,那你在這里排,我領(lǐng)媽去樓下,一會兒你給我電話?!标悘┱f。
“嗯,好。你們?nèi)グ伞!庇峒側(cè)秸f。
大約半小時后,三個人站在了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俞紓?cè)侥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年輕醫(yī)生將小男孩推到窗前。小男孩看上去和上次沒有兩樣,身上還是纏繞著很多根管子,他仍舊在睡覺。俞紓?cè)匠錾竦赝暮⒆?,?nèi)心的波動似乎沒有上次那般激烈了。人總有神奇的適應(yīng)能力,總是在痛苦剛剛到來的時候,而倍感痛苦。
“天哪,我這就是我的小孫子,我的小孫子太可憐了!他是睡著了吧?醫(yī)生怎么不把孩子逗醒呢!我都看不清楚我孫子長什么樣。不過,我看他寬寬的前額像你,陳彥,是吧?”奶奶隔著玻璃打量著素未謀面的孫子說。
“嗯,是長的像我多一點(diǎn),臉型、嘴巴、鼻子都像我。眼睛像紓?cè)?,又大又圓,瞳孔特別明亮呢!”陳彥說。母子兩一邊望著保溫箱里的小男孩,一邊低聲咕噥著。俞紓?cè)届o靜地站在一旁,整個人好像罩在一個巨大的隔音玻璃罩里,對于身旁的咕噥聲充耳不聞。
他們從醫(yī)院出來后,母子兩走在前面,俞紓?cè)骄o隨其后。她聽到他們說話的嗡嗡聲和街頭的喧囂聲混在一起。一路上,她都沒有加入談話。即使回到酒店房間,她也沒有加入他們的談話。與其說,她對這對母子惜字如金,不如說她在苦難面前,根本沒有說話的欲望。
母子兩似乎也并不介意她保持沉默,因為他們很快就從孩子聊到了陳彥的兄弟、妹妹以及七大姑八大姨的家務(wù)事。有好幾次,俞紓?cè)綇乃麄兊恼勗捴新牭芥倚β?,也從他們泛著光彩的臉上,察覺到不露痕跡的愉悅情緒。
這場景激怒了她。她無法想象作為孩子的父親和奶奶,他們是如何做到?jīng)]心沒肺地暢談和歡笑的。她覺得不可思議,甚至不可饒恕。她覺得他們的笑聲和臉上流露出的愉悅神情,是對自己臥病在床,渾身插滿管子的孩子,做出的最大的褻瀆。他們應(yīng)該為他難過,像她一樣,寢食難安、夜不能寐、抓心撓肺才對,可是他們似乎還可以從當(dāng)下的困境中,找到值得發(fā)笑和寬慰的事情。
“這兩人是長著怎樣的心臟?。侩y道他們的心臟是鋼的、鐵的嗎?他們怎么會如此冷漠,怎么會在自己至親至愛的人正在遭受劫難的時候,無動于衷?他們歡笑喜悅的時候,內(nèi)心就不敢感到慚愧嗎?”俞紓?cè)叫南搿K裏o法理解這種異乎尋常的冷漠,她真想大吼一聲、大哭一場,制止眼前正在進(jìn)行的暢談??墒?,她什么也沒有做,她只是厭煩地走到窗前,心神不寧地看著窗外川流不息車流和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