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一顆顆棋子放到棋盤之上,青白交替,一直沒有停歇。
這時,他回頭望了望懷恩,問:“這步棋,朕應(yīng)該是下對了吧?”
懷恩只覺得喉嚨干澀,張了張嘴,從嗓子里擠出兩個字:“對了?!?p> 皇帝笑了笑,又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說:“下棋百步皆對,有時卻毀于一子,有時看似死局,卻又因一子盤活,對否?錯否?隨遇而安吧?!?p> 懷恩親眼看著這個人,一天一天從南宮弱小的孩童,變?yōu)槿缃裆聿目嘟训那嗄昊实郏m然,他距離自己的期望還有些距離,但已能牢牢地管控朝局,自己不必再為他現(xiàn)今的安危花費過多心思。按說,自己這個垂暮的老東西可以安心的死去了。只是皇帝太過于依戀萬貴妃,也依戀著自己,南宮的囚禁早就讓他失去了在別人身上找尋安全感的能力。
所以他寬縱自己,也寬縱萬氏。
懷恩知道,皇帝對于萬貴妃做過的事情是清楚的。悼恭太子被殺之時,他明示皇帝,要懲處萬貴妃,但皇帝卻說:“朕在南宮時,幾次險些喪命,幸好有萬氏和你以性命保護我安全,這種情誼怎么能和一個三歲的孩童相提并論?況且死者已經(jīng)死了,何必再難為生者呢?”
聽到這些話,懷恩又想起曾經(jīng)的艱辛磨難,心中五味雜陳沒,這種話便再也沒提過。
可是,皇帝不能沒有子嗣,這不僅僅處于自己對皇帝的私情,也是從國家大計考慮,奪門之變歷歷在目,當(dāng)年石亨、徐有貞等人正是瞧準(zhǔn)了景泰皇帝沒有子嗣,才敢迎先帝復(fù)辟。其中的過程,自己自然最清楚不過了。
如今,朝中大臣依舊不少是景泰一朝的舊臣,他們依舊記著,那年瓦剌人攻到京師,是景泰皇帝重用于謙等,挽大廈于將傾,延續(xù)了大明王朝的命數(shù),也是景泰皇帝重用賢臣,清明吏治,撫恤百姓,讓天下再度安寧。
然而,先帝復(fù)辟后,第一個就殺了于謙這個千古賢臣。多少人為此心生怨懟呢?
天道輪回,如果當(dāng)今皇帝沒有子嗣,又有多少人會暗動心機?奪門之變會不會再次發(fā)生?這始終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當(dāng)他知道紀(jì)氏懷孕的那一刻,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保證這個孩子平安降生,絕對不能再發(fā)生悼恭太子的事情。
因此,他盯緊萬氏。當(dāng)張敏去內(nèi)藏庫調(diào)查萬氏懷孕的時候,想過說服張敏謊稱紀(jì)氏并未懷孕,若張敏不聽,甚至想過殺掉他。只是,張敏的善良讓他省去了后面的安排。
現(xiàn)在皇帝把話幾乎挑明,一股把一切全盤托出的沖動撞擊著他的內(nèi)心,甚至他想跪下懇求皇帝,無論如何要保證這個孩子平安長大,但理性很快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妥當(dāng)?shù)?。雖然眼前這個人貴為天子,卻沒辦法保證自己兒子的安全,這一點,皇帝自己也是清楚的,否則,他不會單獨找自己談?wù)撨@件事,也不會問自己有多大把握。
皇帝知道了又能怎么做呢?將自己又有皇子的事情公布于世嗎?那這孩子會比悼恭太子更幸運嗎?皇帝暗自把孩子養(yǎng)大嗎?這又怎么去實施?
懷恩明白,皇帝默許了自己的做法,只是出于對兒子安危的掛念,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孩子安置好。
懷恩緩緩抬起頭,望向皇帝滿是關(guān)切和疑問的雙眼,張了張嘴緩緩道:“奴婢,奴婢…用這條命去做好就是了?!甭曇舻统?,略帶著嘶啞。
皇帝急切道:“朕要你這條老命作甚!”說著,把手中的棋子重重的扔在棋盤上,砰地一聲濺了出去,劈劈啪啪的落在地磚之上,在黑夜之中聽的尤為清脆。
懷恩跪了下去,道:“紀(jì)宮女…”
剛一開口,皇帝庭直的身子,往下微微一沉,他一切的鋪墊只為這三個字!皇帝回過頭,橫著伸出手掌,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因為這三個字足以證明懷恩明白自己的心思,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
幾年來,皇帝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無后的事而苦惱。當(dāng)他確認(rèn)萬貴妃派人殺死太子,逼迫后宮懷孕妃嬪吃下墮胎的藥物那一刻,感覺血液沖頂,讓自己險些昏厥,繼而是無盡的失望和懊惱。盛怒之下,他提劍找到萬貴妃,大聲的斥責(zé)她為何這樣做。
但萬貴妃冷眼瞧著他,面無表情的拿出了兒子的牌位,道:“為了我們的兒子。”
皇帝盛怒不減,繼而問:“他已經(jīng)死了,難道你讓朕做一個斷子絕孫的皇帝嗎?”
萬貴妃哈哈大笑起來,質(zhì)問皇帝道:“你不是說只想跟我一個人生孩子嗎?你不是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嗎?你不是為了我天下都可以不要嗎?都是哄我的是不是?你提著劍要殺我是吧,那來吧!”
說著閉上眼晴,擺出敬遵其便的姿態(tài)。
皇帝緊握那把劍,卻有些手足無措,呆呆站立在原地。
靜默良久,萬貴妃睜開眼睛,從他手里拿過寶劍,緩緩道:“你我廝守不好嗎?為什么一定要在朝廷爾虞我詐,在南宮的時候,咱們天天盼著的,就是不必偷偷摸摸,過過看夕陽西下,看炊煙裊裊的日子,可如今呢?你得了皇位,朝廷上,天天斗來斗去,喜歡人不敢重用,討厭的人不能不用,明明知道是好人,被你殺了,明明知道是奸邪,卻不得不高居廟堂!外人不懂你,罵你無能昏聵,你痛,我更痛!后宮呢?或者心有畏懼依附于你,或者百般心思邀寵于你,哪個能知你冷熱!你生個孩子不是因為愛,偏偏要先顧及江山社稷!狗屁!你不能痛痛快快的活著,偏偏要考慮死后皇位誰來繼承。這么多年,無論宮里的妃嬪還是朝廷的大臣,誰曾顧及你的感受!只有我!她們有什么資格能懷你的孩子!那些孩子本就不該生下來!只有我,萬貞兒,才能生你的孩子!”
皇帝無言了,把寶劍扔在地上,獨自走了!
那些日子,他遠(yuǎn)離了萬氏,發(fā)誓再也不見她一面,只是沒過半月,就再也忍不住了,舔著臉去找萬氏認(rèn)錯!他明白,自己懦弱又重情,實在不是一個好皇帝,飄忽地游走在社稷和萬氏之間,找尋著兩全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