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艷陽高照。
秦晉輔氏大戰(zhàn),晉國滅潞勝秦,舉國振奮。
晉景公既嘉魏顆之功,封以令狐為邑,復(fù)鑄大鐘,以紀輔氏大捷,備載年月。因此種是為晉景公所鑄,因名曰“景鐘”。
轉(zhuǎn)過年來,晉國乘勝而進,以士會為帥,北征赤狄,滅赤狄甲氏及留吁、鐸辰三國。
士會班師凱旋,被升為中軍元帥,兼任太傅,開始執(zhí)掌國政。士會此前已得隨(今山西介休縣)為封邑,因此戰(zhàn)功又得范邑(河南范縣)。其后代子孫,就以隨、范為姓。
畫外音:隨姓在隋代時去掉走旁,是為隋姓,從此又分隨、隋二氏,兩姓源流相同。范姓子孫便是永康范氏,郡望高平,又分為崗谷范氏、洪洲范氏和清江范氏三支。在士會治理之下,晉國日益強大,晉人悅之,因士會封于范,遂皆稱為范武子而不名。
數(shù)年之后,晉國歲饑,盜賊蜂起。
荀林父訪求國中能察盜者,有人推薦郤雍,于是用為捕盜吏。
這一日,荀林父與郤雍同游市井。郤雍忽然手指街上一人,說道:此人為盜。
使人拘而審之,果是盜賊。
荀林父便問:此人并無特別,子何以知其為盜賊?
郤雍答道:吾察其眉睫之間,見市中之物則貪,見市中之人則愧,見我二人身穿公服,而面有懼色,是以知之。
荀林父:察顏觀色之能,子謂出神入化。
于是專使郤雍緝盜,此后每日皆能捕獲盜賊數(shù)十人。因此市井悚懼,而盜賊愈多。
大夫羊舌職見此,來見荀林父進言:公任郤雍緝盜,盜未盡獲,而郤雍死期至矣。
林父驚問:卻為何故?
羊舌職: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慝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可以盡獲群盜;而合群盜之力,反制郤雍有余。如此,郤雍不死何為?
荀林父不信:先生此論,可謂危言聳聽。
羊舌職見荀林父不信己言,嘆息告辭。此后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被群盜數(shù)十人圍住聚攻,割其首級而去。
晉景公聞知此事,遂召羊舌職入宮:子料郤雍必死,今果然。然弭盜當以何策?
羊舌職奏道:夫以智御智,如用石壓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擊石,石必兩碎。故弭盜之方,在乎使民知廉恥,知盜為非。如擇國中善人,使其顯榮,彼不善者將自化。
晉景公:卿試舉其善者,寡人必重用之。
羊舌職:無如士會。其言依于信,行依于義,和而不諂,廉而不矯,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
景公然之,乃以士會為上卿,替代荀林父之任。
士會上任,將緝盜科條盡行除削,專以教化勸民為善,于是奸民皆逃奔秦國,晉國境內(nèi)期年內(nèi)無一盜賊。
荀林父見此,愧恨而終。
畫外音:當荀林父亡故之時,老子出生于陳國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后為道家創(chuàng)派之祖,稱太上老君。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一字伯陽,生卒年不詳,籍貫也多有爭議,《史記》等記載出生于陳國,曾任周王朝圖書館正。在唐朝,被追認為李姓始祖。
鏡頭變換,周定王十五年。
魯宣公采納公孫歸父之議,積極聯(lián)絡(luò)齊國為外援,以對抗三桓。
晉景公平滅諸狄,自覺國勢復(fù)振,便命中軍佐郤克出使齊國,并召魯、衛(wèi)、曹三侯,同時至齊,參加會盟,以備共抗強楚。
郤克東至臨淄,拜見齊侯頃公。魯上卿季孫行父、衛(wèi)上卿孫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三國使者亦先后皆至,俱都會于齊國館驛。
說也湊巧,晉、魯、衛(wèi)、曹四國之使,各有殘疾:郤克眇一目,季孫行父是個禿頭,孫良夫跛一足,公子首駝肩。
齊頃公聞?wù)f諸國使節(jié)皆至,乃于朝堂賜宴,諸卿共享。
因見四國使節(jié)形容各異,頃公忍俊不禁;宴罷回宮大笑,便思一計,要戲弄四使一番,以博母親蕭太夫人一笑。
于是下達詔命,來日在內(nèi)宮私宴四國使臣。又暗囑內(nèi)侍宮女,屆時必請?zhí)蛉顺鰧m,高坐崇臺,觀看好戲。太夫人聞此,不知兒子何意,只顧滿口答應(yīng)。
齊頃公甚好嘻鬧,要討太夫人開心一笑,便令近臣,于國中密選眇者、禿者、跛者、駝?wù)吒饕蝗?,使分為晉、魯、衛(wèi)、曹四位大夫御者,屆時自館驛接至宮中赴宴。郤克眇,即用眇者為御;行父禿,即用禿者為御;孫良夫跛,即用跛者為御;子首駝,即用駝?wù)邽橛?p> 上卿國佐聞知此事,急入諫道:列侯相互朝聘,國之大事,關(guān)乎彼此體面。賓恭主敬,是為禮法,主公萬不可以此為戲!
頃公興致正高,嬉笑不聽,即令照計而行。
一夜無話。來日清早,御者往驛館去接四國使節(jié),馳往宮城。
齊國臨淄國人駐足聚觀,見四輛馬車連貫行于街市通衢,車中各乘兩眇、兩禿、雙駝、雙跛。齊國人無不驚訝,掩口而笑。
車入內(nèi)宮,行過崇臺之下。蕭夫人在臺上往下觀望,見此奇景,更是忍俊不禁,不由開懷大笑。左右侍女亦都指點嘻笑,鶯鶯燕燕,笑聲直達臺下,聞于四國使節(jié)。
郤克等人坐在車中,聽聞臺上有婦女嘻笑之聲,未知何故。及各自觀看車上御者,皆與自己同樣殘疾,便即心中大疑。及赴宴會,又見齊頃主擠眉弄眼,忍俊不禁,毫不莊重;又不言結(jié)盟重事,只扯些風月閑事,便都著惱。
當日宴罷,四國使節(jié)回至館舍,登時炸鍋。
魯、衛(wèi)、曹三使皆來郤克房中:齊國使御者戲弄我等,以供婦人觀笑,是何道理?
郤克:我等好意修聘,反受此奇恥大辱,若不報此仇,非丈夫也!
行父等三人齊道:晉若伐齊,我三國必從!
于是四位大夫定盟,約定共同伐齊。至天明不辭齊侯,竟自登車出城,各還本國。
齊頃公聞?wù)f郤克等不告而去,反而大怒:小小玩笑,有何大礙,便如此對我不敬!
其后未久,晉景公傳檄諸侯,舉行斂盂之會。齊頃公派高宣子出席,囑令以牙還牙,中途不告而去。
郤克趁此機會,便以齊頃公對伯主不恭為由,鼓動晉景公伐齊,給予教訓。
晉景公信以為然,由是率軍東征,并召衛(wèi)太子臧,聯(lián)手伐齊。但因路途遙遠,糧草不濟,又有楚國為救齊國,聲言將再次引軍北上,晉景公只得半途而廢,引兵班師。
由此楚莊王聯(lián)齊制晉,取得極大戰(zhàn)略成功。
鏡頭轉(zhuǎn)換,公元前591年,楚都上郢。
楚莊王突然患病,預(yù)感不久人世。乃召令尹子重、司馬子反,申公巫臣等至榻前,以太子審?fù)兄J悄昵?,楚莊王與世長辭,共在位二十三年。
子重、子反依照莊王意志,擁立太子審為君,是為楚共王,歸葬莊王于紀南城郊。因共王年僅十余歲,公子嬰齊權(quán)攝君事,主理內(nèi)外軍政大權(quán)。
楚莊王既死,貴族間新仇舊恨迅速暴露。以令尹子重為首王族,與申公巫臣為首屈氏卿族矛盾,立即激化。
屈巫因知子重、子反素恨自己,預(yù)感危機來臨,便連夜單車流亡他國。臨走之時,猶不忘帶走寡婦夏姬。
子重、子反聞?wù)f屈巫逃跑,引兵盡殺其同族,瓜分其家族財產(chǎn)。
屈巫投奔晉國,景公任為大夫,命其前往吳國,教吳人以軍陣之術(shù),以共抗強楚。
吳國得到中原軍陣戰(zhàn)術(shù)訓練,由此軍力迅速強盛,其后便令楚國后患無窮。
與此同時,晉國正卿士會病逝,乃以郤克為正卿。郤克為復(fù)興晉國霸業(yè),便以其侄郤至專對楚國外交,與楚人盡力周旋。命郤至拖住楚人之余,復(fù)厲兵秣馬,欲乘楚國內(nèi)部重臣反目,無力北顧之際,尋機出動大軍伐齊。
楚國為挽回霸主榮譽,子重輔佐楚共王出兵北上,攻至魯國,再次檄召諸侯會盟。中原十三國諸侯見檄大驚,不敢不從,遂各派代表匯聚蜀城,以應(yīng)楚王。
但楚國君臣心中無不明白,此會規(guī)模雖大,卻乃是小國蟻聚,并無大國在內(nèi);且諸侯各懷心機,不過是敷衍應(yīng)付而已。楚共王大會諸侯已畢,回師南還,諸侯各散。
其后未久,魯宣公突然暴薨,大夫季孫行父擁立世子黑肱繼位,時年一十三歲,是為魯成公。因成公年幼,季孫行父代行攝政,依周公輔成王故事。
季孫行父聚集諸卿大夫于朝堂,與眾臣議道:今之伯主,南楚北晉,而我魯國是為姬姓諸侯之首,自應(yīng)聯(lián)晉抗楚。昔使宣公媚齊絕晉者,東門遂所為。誤國大罪,非追治不可。
眾卿聞此,皆都稱是,不敢反駁。季孫行父遂使司寇臧孫許,盡將東門氏逐出魯國。
公孫歸父只得出奔于齊,東門氏族人俱都從之。
齊頃公準納公孫歸父及東門氏之降,公孫歸父趁機進言,說魯成公欲與晉國合謀,聯(lián)手伐齊。齊頃公大怒,決定先下手為強,整頓車徒,躬先伐魯,由平陰進兵,直至龍邑。一面遣使結(jié)好于楚,以為齊助。
齊軍兵臨龍邑城下,列陣已畢。齊侯未及下令攻城,嬖人盧蒲就魁為奪軍功,率本部軍馬輕兵冒進,結(jié)果反為龍邑北門軍士所獲。龍邑守將痛恨齊國,下令碎磔其尸于城樓。
齊頃公大怒,令四面攻之。三日城破,命將城北軍民盡皆殺死,以報就魁被磔之恨。
將要繼續(xù)進兵,忽接臨淄急報,說衛(wèi)國大夫?qū)O良夫統(tǒng)兵襲齊。齊頃公恐齊都有失,乃留兵戍守龍邑,親自班師向南,來救國都臨淄。
兵至新筑界口,恰遇衛(wèi)軍,兩下各結(jié)營壘對峙,預(yù)備交鋒。
衛(wèi)軍副將石稷見齊師威盛,便向主將孫良夫獻策:我乘虛侵齊,利于速戰(zhàn);今齊師已歸,則無虛可乘也。不如退兵,俟晉、魯合力并舉,可保萬全。
孫良夫:今辱我仇人在前,奈何避之?
遂不聽石稷之諫,是夜親率中軍往劫齊寨。未料齊人有備,衛(wèi)軍一戰(zhàn)而敗。
孫良夫收拾敗軍,留石稷等屯兵新筑,自己親往晉國借兵。適值魯司寇臧宣叔亦在晉請師,二人便通過郤克引見,一齊謁見晉景公,內(nèi)外同心,彼唱此和,要求發(fā)兵。
晉侯聞知孫叔敖及楚莊王皆死,再無懼怯,于是借機下階,終許衛(wèi)、魯兩國之請。
于是檢閱三軍,大發(fā)兵車八百乘,祭師出征。以郤克將中軍,解張為御,鄭邱緩為車右;士燮將上軍,欒書將下軍,韓厥為司馬。于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出師,望齊國進發(fā)。
魯、衛(wèi)、曹三國聞之,各發(fā)兵馬來會,次第前行,戰(zhàn)車連綿三十余里不絕。
齊頃公聞報晉兵將至,對諸大夫說道:不可使晉師入境,驚我百姓。況齊乃大國,當以勁兵逆敵于境外,方使天下諸侯,不敢小覷于我!
乃大閱車徒,挑選五百乘,晝夜西行三百里,直至莘地(今山東莘縣)扎營。
前哨來報:晉、魯、衛(wèi)、曹四國聯(lián)軍,皆都屯于靡笄山下。
齊頃公道:晉軍雖眾,然遠來疲憊,我宜速戰(zhàn),此謂以逸擊勞。
于是親修戰(zhàn)書,遣使往晉營請戰(zhàn)。晉帥郤克觀書,并無多言,許以來日決戰(zhàn)。
晉國司馬韓厥,是夜睡在帳中,忽夢到已死多年之父親韓子輿,臨于榻前附耳叮嚀。
韓子輿:我兒來日與齊決戰(zhàn),當立奇功。但追敵之時,休立車左,毋居車右。
韓厥謹記先父夢中之囑,故來日登車列陣,親自為御,居于車中。
六月十七日,齊、晉兩軍布陣于莘。
齊將高固勇力過人,未待三通鼓畢,便獨駕戰(zhàn)車,直沖晉營。高固戰(zhàn)法與眾不同,臨陣時命令軍卒在車上裝載大石,以為武器,逢人就砸,無不披靡。
晉帥郤克見齊將沖陣,急命左翼阻擊。眾將聞命,齊駕戰(zhàn)車迎敵,來阻高固。
高固見晉將大至,不問情由,只舉起一塊大石,當頭砸去。晉將驅(qū)馳正急,大石飛來,正中前胸,于是身負重傷,倒在車上。高固便趁兩車相交之際,跳上對方戰(zhàn)車,俘其受傷之將,就駕敵車,掉頭飛奔回營。行至半途,見路邊有棵桑樹,遂停車斬斷樹干,綁于車后,復(fù)上車馳驟。于是桑枝掃地,塵土飛揚,便如有千軍萬馬之狀。
高固車載戰(zhàn)俘,后拖桑樹,得意至極,一邊環(huán)繞兩陣馳突,一邊沖齊軍叫道:欲勇者,賈余馀勇可也?。ㄓ嘤驴少Z,成語源出于此)
晉軍主帥郤克見齊軍勢猛,知道不能力敵,于是故意示弱,下令避其鋒銳,將主力迅速東移,進至鞌?shù)兀蠔|北),安營扎寨。
齊頃公見晉軍向東,恐危及國都,急率齊軍在后追趕。于是在激戰(zhàn)一天之后,復(fù)又一日一夜不停,疾行二百余里,終于追及聯(lián)軍,列陣扎營。
次日兩軍再次列陣,齊頃公因前日獲勝,由此輕敵。遂下令道:余姑翦滅此而朝食!
(滅此朝食,成語源出于此)
于是齊人馬不被甲,軍不早餐,上陣出擊。
面對齊軍一鼓作氣猛攻,晉魯衛(wèi)聯(lián)軍起初難以還手,拼命支吾。戰(zhàn)斗異常激烈,晉軍主帥郤克膝部受傷,血流至踝,戰(zhàn)靴皆濕。再經(jīng)兩合,左輔右弼皆受箭傷,倒仆車中。
郤克驚懼,便欲下令撤退,部將解張急上前阻止。
解張:大帥不可退兵!齊軍昨日狂奔二百余里,今又不朝食,所謂暴雨不終朝,其能久乎?公為三軍主帥,當以主公大事為重。且自忍耐片刻,休使部下知道將軍負傷,并激勵三軍,則我必轉(zhuǎn)敗為勝!
郤克信以為然,乃親自援槌擊鼓,組織聯(lián)軍,迅速展開反攻。
齊軍三鼓不勝,軍士疲憊至極,且腹中乏食,終于大敗。齊頃公隨亂軍逃跑,因車上傘蓋及旗號醒目,被韓厥遠遠綴住,死追不放。
車右逄丑父見不能甩脫追兵,先拔下傘蓋、帥旗,偃放車內(nèi);又請與頃公更換衣甲,替換位置,自己居左,使頃公持戈,位于車右。
為此系列動作之時,車速未免稍慢,便被后面韓厥漸漸追及。
韓厥依照先父夢中指點,親自居中為御,高聲叫道:我知前面乃是齊君。只需停車受縛,絕不加害!
逄丑父不答,回身便是連珠兩箭。真乃神射!只聽慘叫連聲,御戎、車右同時中箭倒仆,只余韓厥居中攬韁,不曾受傷。
齊侯見其左輔右弼皆都中箭倒仆,松一口氣,便命緩轡而行,以歇馬力。未料只聽鞭策聲響,后面韓厥非但不停,反而加速趕來。
齊頃公駭然道:此御者為誰,如此舍命追我?
御者邴夏回頭,認出來者,于是答道:此乃晉國司馬韓厥,韓子輿之子,有君子之譽。逄丑父神射,可命將其射殺之。
齊頃公嘆道:左輔右弼皆亡,而不止車,勇士也;既知是為君子,復(fù)射殺之,是不禮也。我寧遭擒,不可殺之。
逄丑父聞此,雖然搭矢在弦,乃不敢發(fā)。
片刻之間,韓厥已駕車趕上,以長戟逼住車駕,請齊頃公下車受縛。
逄丑父此時冒充齊侯,乃放棄手中弓矢,對韓厥道:既遭戰(zhàn)敗,當受子縛。然既亡國之君,亦不失其尊。
韓厥:喏!外臣不敢對齊君無禮。
逄丑父遂假意喝斥齊頃公:寡人自晨至午,不飲不食,腹中饑甚,喉間冒煙。今既為晉人之俘,便應(yīng)親見晉侯請罪,又豈可提前饑渴而死?你速還營,尋些飲食,并換洗衣服,送到晉營中來。
齊頃公應(yīng)諾,徒步而去,就此在韓厥眼前逃脫。
韓厥認識齊侯御者邴夏,更不疑惑逄丑父已與頃公掉包,遂依舊使其為御,車載假齊侯在前,自己親駕戰(zhàn)車在后,押解回營。
因檢視車左車右,皆都流血過多而死。韓厥駭然嘆道:我父有靈,其為神乎!
齊頃公逃回軍中,撤向華不注山,在高坡處扎住。晉聯(lián)軍追至,繞山三重,層層圍困。
齊頃公下視敵圍,并無懼怯:逄丑父替寡人遭擒,我若棄而不顧,是不義也。
由是親引敢死之士下山?jīng)_突,三入三出敵陣。魯、衛(wèi)、曹三國之軍見之,皆有懼色,由是陣腳稍解。齊頃公得以來去自如,復(fù)又上山,與聯(lián)軍對峙。
畫外音:此番齊晉交鋒,是春秋末期著名戰(zhàn)役之一,稱為鞌之戰(zhàn),載于《左傳》。該文只以短短十一字表述此戰(zhàn),其文曰:“齊師敗績。逐之,三周華不注?!焙笫朗芳医忉?,大都是謂:“齊軍大敗而逃,晉軍追趕,繞追華不注山三圈?!逼鋵嵅蝗?。當時此戰(zhàn),晉師八百乘,魯、衛(wèi)、曹、狄之師不論,齊軍亦近千乘,則雙方參戰(zhàn)大軍至少數(shù)萬人,戰(zhàn)車近兩千輛。華不注山僅方圓不足十里,何能繞追三圈?若說圍困三周,方可說通。
逄丑父遭俘,被韓厥押往中軍,來見主帥。
韓厥:主帥,齊侯已被末將擒獲,此戰(zhàn)可以結(jié)束矣。
郤克一見之下,笑道:此非齊侯,乃車右逄丑父。將軍中其李代桃僵之計矣。
韓厥聞罷,不由大慚。郤克見逄丑父立而不跪,便道:此人留之無用,殺之可也。
逄丑父聞罷,轉(zhuǎn)身往帳外便走:可惜自我而后,世間再無肯替君主承擔禍患者矣!
郤克聞言叫住,上前親釋其縛:世間可無壯士,不可無義士!
便命放其出帳,使歸齊營。
齊頃公見逄丑父被釋,誠心服罪,遣人復(fù)至晉營議和,情愿歸還所占魯衛(wèi)領(lǐng)土,愿為晉盟。郤克遣使報予晉侯,景公從之,于是罷戰(zhàn),訂盟而歸。
次年春旦,齊頃公前往晉國朝見,景公盛宴以待,眾卿與席。
齊頃公入座,一眼看到韓厥,遂拱手笑道:寡人識得將軍!只將戎裝,換作朝服也。去歲在華不注山下,可惜當面錯過,萬幸不曾為將軍所俘。
韓厥急上前施禮,解嘲笑道:去歲華不注山下,臣拼死作戰(zhàn)而不容情者,正為促成兩國君主,今日之盛會也。
于是長揖一笑,就抿恩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齊頃公欲尊晉景公為王,愿授玉圭,臣服為禮。
晉景王未答,中軍主帥郤克起身阻道:不可!同為諸侯,我主不敢受齊侯之圭。只求齊侯再賜見鄙國使臣之時,休使眇者為御,以羞外臣可也。
齊頃公聞此,不由大慚。由是晉齊復(fù)合,中原諸侯皆又附晉。
盛宴已罷,齊頃公辭歸。晉景公升殿坐朝,嘉獎濟南戰(zhàn)功,復(fù)作三軍,以原有三軍六卿之外,更封新三軍六卿:以韓厥為新中軍元帥,趙括為佐;鞏朔為新上軍元帥,韓穿為佐;荀騅為新下軍元帥,趙旃為佐。自是晉有六軍,與周天子六師相等。
為教訓鄭國附楚,晉景公繼而會合宋、魯、衛(wèi)、曹等國,出軍伐鄭,駐扎伯牛。
鄭公子偃領(lǐng)兵抵御,在鄤地設(shè)伏,將晉軍擊敗于丘輿。晉景公無奈,只得退軍。
鄭國由此自恃兵強,又舉兵伐許,搶占其田。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嬰齊為將,會同鄭師伐衛(wèi),殘破其郊,因移師侵魯。
魯國上卿仲孫蔑大懼,乃搜括國中良匠,獻于楚軍請盟,楚王退兵。
同年冬,鄭襄公堅薨逝,世子費嗣位,是為鄭悼公。許君將爭田之事上訴楚國,楚共王為表主持公道,使人責鄭。鄭悼公由此惱羞成怒,復(fù)又棄楚從晉。
鏡頭轉(zhuǎn)換,晉都絳城。
郤克因在對齊之戰(zhàn)中左臂及膝部受傷,其后箭傷失于調(diào)養(yǎng),左臂遂損。
乃告老致仕還家,旋即病卒。臨終之前,建議超拔欒書為卿,晉景公從之。
便在此時,楚公子嬰齊帥師伐鄭,鄭國遣使前來求助。
晉景公使欒書為帥,率兵救之,一戰(zhàn)獲勝,破楚而還。晉侯設(shè)宴殿上,為出征將士賀功,并以欒書善戰(zhàn)勝敵之功,便使其為中軍元帥,以代郤克之任。
欒書既為中軍主帥,復(fù)請發(fā)兵北伐,一舉擊潰赤狄余部,將潞子國統(tǒng)歸晉國疆域。
畫外音:時到今日,在山西長治潞城市古城村,還有春秋時期潞子國都城遺址,續(xù)村亦有潞子嬰墓;石梁村有曲梁古戰(zhàn)場,潞祠山有潞子嬰祠,皆謂潞氏文化遺存。
欒書既為中軍元帥,便一躍而為正卿,執(zhí)掌朝政。
乃以復(fù)興文襄霸業(yè)為己任,對下屬臣僚從善如流,與朝中賢良之士合力治國。遂與荀首、范燮、韓厥,與欒氏共四家勢力,齊霸晉國之政。
畫外音:當時晉國諸卿之中,欒書黨于郤氏(郤锜);荀首親于中行氏(荀庚);范燮與士氏、鞏氏同宗;韓厥又與趙氏(趙同、趙括)肝膽相照。欒書為政,黨于郤氏而又拉攏韓厥;但趙同、趙括卻自以為不可一世,無視欒書,且不顧韓厥顏面。后來便有莊姬通奸趙嬰齊,復(fù)因嬰齊之死獻諂,與欒書、郤锜謀害二趙之事,最終使趙武盡得趙氏爵位家產(chǎn)。
公元前586年,周定王駕崩,在位二十一年。太子姬夷即位,是為周簡王。
次年即為簡王元年,晉景公與鄭悼公在晉地垂棘會盟,兩國正式媾和。
晉景公因鄭歸順,遂召集齊、魯、宋、鄭、衛(wèi)、曹、邾、杞八君,在鄭邑蟲牢(今河南封丘北)盟會,然后約定再盟之期。
當時晉、楚兩強勢均力敵,宋共公深恐諸侯盟晉激怒楚王,禍及宋國,遂以內(nèi)亂為由,回絕晉國再次會盟邀請。晉景公大怒,遂命伯宗、夏陽說為將,會同衛(wèi)、鄭兩國,及伊洛、陸渾、蠻氏之戎,聯(lián)合進攻宋國。宋軍頑強抵抗,聯(lián)軍無功而返。
鏡頭轉(zhuǎn)換,江南吳國。
吳侯去齊薨逝,在位三十六年,子壽夢繼位。吳王壽夢姬姓,名乘,字壽夢,吳侯泰伯十九世孫。即位之后,自謂國勢日益強大,便稱吳王。乃將國都自寧鎮(zhèn)丘陵遷于太湖平原,定年號為壽夢元年,始與楚國分庭抗禮。
吳王元年,壽夢親到洛邑朝見周簡王,并在沿途訪問不少諸侯國。此是吳建國以來首次朝見周天子,也是第一次出使中原。
吳、周本是姬姓一脈,壽夢此番入洛邑認祖歸宗,周簡王大喜,賜以殊遇。
二年春,壽夢攻打郯國,逼迫郯子請成講和。同年秋,楚逃亡大夫申公巫臣奉晉景公之命出使吳國,壽夢見之大喜。巫臣并帶楚國三十輛戰(zhàn)車到吳,教給吳人車戰(zhàn)之法,并留十五輛戰(zhàn)車、射手及御者百名,唆使吳國叛楚。又將兒子狐庸留在吳國,吳王命為外交官。
吳人習會車戰(zhàn)之術(shù),壽夢便確立“西拒楚,南制越,北交中原”國策,積極參與中原諸國盟會,同時努力發(fā)展經(jīng)濟。又積極擴張領(lǐng)土,迅速占有今江蘇、上海、浙江、安徽等地,成為東南泱泱大國。又進攻楚、巢、徐三國之地,進占州來(今安徽鳳臺)。
楚國令尹子重與弟子反,自此疲于應(yīng)付,一年之中七次奔馳,抵御吳軍。
楚共王七年,令尹子重率兵攻打鄭國,命鄖邑大夫鐘儀隨軍出征。
未料鄭國有備,提前設(shè)伏,楚軍戰(zhàn)敗。鐘儀被鄭國所俘,轉(zhuǎn)送晉國,監(jiān)押營中。
晉侯視察軍營,見到鐘儀,甚感驚奇,因問監(jiān)吏:此人身著南人衣冠,卻是何人?
監(jiān)吏答道:鄭人所獻楚囚,名喚鐘儀。
晉侯命釋其囚,問道:卿在楚國,擔任何職?
鐘儀不敢說自己是楚國貴族,再拜答道:先人乃為楚之樂官。
晉侯聞此,使人拿來瑤琴,令其奏之。鐘儀隨手撥弄,果操南音,如泣如訴。
晉景公聞其雅奏,疑其絕非小小樂官,便即問道:楚王何如?
鐘儀答道:此非小人之所得知。其為太子之時,師保奉之,朝問嬰齊,夕問于子側(cè)。除此之外,不知其他。
當時范文子士燮在側(cè),進奏晉侯道:此楚囚乃君子也。言稱先人之職,不背本也;樂操土風,不忘舊也。稱楚君大子,抑無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不背本謂仁,不忘舊曰信,無私曰忠,尊君曰敏。似此君子,主公盍宜歸之,使合晉楚之成。
景公從之,厚待鐘儀,使歸楚求成。
晉景公十七年,命軍南征,以欒書為帥,領(lǐng)軍征伐蔡國,繼而犯楚,在邊境擊敗楚軍,俘獲楚大夫申驪。之后又破沈國,俘沈君揖初。
畫外音:經(jīng)此一役,原附從楚國之中原姬姓諸國,復(fù)又盡入晉國懷抱。由此晉國重新崛起,此后與楚國相爭百余年,互有勝負。晉楚國爭霸就此結(jié)束,繼而進入?yún)窃较酄帟r期。
十九年,晉景公夢有大鬼闖宮,以大棒擊打自己腦部,說奉天帝之命,前來追命。醒來以為不祥,請桑田巫入宮預(yù)測吉兇。
桑田巫于是排卦成爻,據(jù)其卦辭奏道:主公大限將至,恐吃不到今年新麥矣。
景公大憂,斥退巫者,當場病倒。
諸臣入宮探疾,魏錡之子魏相進言:臣聞秦有名醫(yī)二人,其一名和、其二名緩,曾師于扁鵲,能達陰陽之理,善攻內(nèi)外之癥。主公之病,非此二人不可,臣愿往秦國請來。
晉景公從之,令魏相赍持厚禮至秦,果然請到醫(yī)緩,同載至晉國。
便在醫(yī)緩與魏相行于途中之時,晉景公病篤,夜來朦朧之際,忽又恍然入夢。見有二豎子從自己鼻中跳出,相互問答。
一豎言道:緩乃當世名醫(yī),彼若至用藥,我等必然被傷,何以避之?
另一豎子笑答:若我等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
言罷復(fù)跳入鼻中,須臾不見。
景公猛醒,便覺心膈間疼痛難忍,坐臥不安。
次日晨,魏相引醫(yī)緩至,入宮診治。把脈檢視已畢,醫(yī)緩不語,只是搖頭。
晉景公:我病如何?先生但講不妨。
醫(yī)緩答道:若前日療之,尚有可為。然自昨夜間,此病已轉(zhuǎn)移至肓上膏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針達,湯藥之力亦不能及。在下遲到半日,殆天命乎!
景公嘆道:所言正合吾夢,真良醫(yī)也!
知道己病不可救治,乃厚賞醫(yī)緩,命魏相禮送遣歸秦國。
自此景公便不以己病為憂,只照常處理國政,以待天年將終。
如此坦然,反覺頗有病愈之象。月余已過,忽報甸人來獻新麥,送入宮中。景公忽憶巫者之言,不由大喜道:寡人欲嘗新麥,可速命饔人舂其粒為粉,煮以為粥,進獻我食。
侍者應(yīng)命而去。景公怒其桑田巫卜卦失靈,空累自己憂懼月余,便復(fù)命召其入宮,當面怒責:新麥在此,將以為粥,卿尚謂寡人不能得嘗乎?
巫者跪奏:粥未入口,其應(yīng)尚未可知也。
景公見其如此強辯,不由色變,即命左右牽出,以銅錘擊頂殺之。
桑田巫嘆道:此乃文王所遺后天卦術(shù),為吾得之。因何無有靈難,以害我性命哉!
乃被擊殺。不一刻,饔人將麥粥來獻,時日已中。
景公伸手接粥,方欲取嘗,忽然只覺腹脹劇痛如絞。乃大叫一聲,放下粥碗,急喚內(nèi)侍江忠,背負自己登廁。
未料才至東廁,未及裉衣蹲下,便覺一陣心疼,頭暈?zāi)垦#⒛_不住,墜入廁中。
江中顧不得污穢,急將國君攫出糞坑,放置地下看時,早已氣絕,口鼻中塞滿穢物。
到底不曾嘗到新麥,可惜屈殺了桑田大巫!
江中數(shù)日前曾對人言說,自己夢見背負主公登天,不料竟應(yīng)于此事。
上卿欒書率引百官,奉世子州蒲即位,是為晉厲公。厲公為景公舉哀殯殮,便以江忠殉葬??蓱z!江忠當初若不向人言其夢境,亦無此禍。
宋共公遣上卿華元行吊于晉,兼賀新君。
華元因與欒書商議,欲合晉、楚之成,免得南北交爭不已,以致生民涂炭。又稱己與楚令尹子重相善,愿為副使。
欒書深以為然,奏準厲公,使幼子欒鍼為使,同華元一同至楚,約和請成。至郢都后,先與公子嬰齊相見。嬰齊見欒鍼年青貌偉,欲試其才,便出言相詢。
嬰齊:公子既出于名將世家,敢問上國用兵之法何如?
欒鍼:好以眾整。
又問:然后如何?
欒鍼:好以暇。(好整以暇,成語源出于此)
嬰齊對華元贊道:人亂我整,人忙我暇,則何戰(zhàn)不勝?二字可謂簡而盡矣!
遂對欒鍼倍加敬重,引見楚王,定議兩國通和。
由此經(jīng)過宋大夫華元奔走斡旋,終于促成楚、晉言和。
魯成公十二年夏,華元以宋國為東道主,助晉楚訂期為盟。
晉國以上卿士燮為使,楚國以公子罷及大夫許偃為代表,盟臺設(shè)于宋都西門之外。
于是華元主盟,請晉、楚二國使者共同登臺歃血,并宣盟約。(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