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半,狹小單薄的馬車里,兩個小姑娘小心翼翼的躲著,馬車周圍連個值守的人都沒有。
偷偷挑起窗簾的一角。
外面是慘白的燈籠,是飄蕩的白幡,是空蕩的街道,是跪拜時麻衣摩擦的簌簌聲,是幽咽低啞的哭聲,和天師誦經(jīng)的悠揚。
司輕音忍不住把窗簾拉開的更大,隱約可以透過大敞的門,看見里面因法事而起的火光。
凝云連忙把簾子放下來,聲音很輕,“主子,真的要選在這種時候嗎?”
今日停靈的白夫人,是陛下欽賜貞潔牌坊的命婦,她膝下無子,早年喪夫,偏偏夫家人丁單薄,她上頭連個公婆都沒有。但就是這樣,她寧可跟母族反目,也絕不還家,一心一意守著只有她一個人邱府,一守就守了幾十年。
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京都貞潔的象征,諸位貴族女眷的榜樣。
如今白夫人去了,陛下也感念其貞,命天師府掌門親來祝禱亡魂。
司輕音又看了一眼,才輕笑一聲,“就是得在今天才好。就讓他看著京中貴女是怎么來拜這位夫人,轉到后頭守靈的時候,又是怎么編排那些二嫁的女子。他師父一句話,就給我安排九位駙馬,這是想讓我活活被人的口水給淹死!”小公主眼珠流轉,狡黠如狐貍一般,“乖凝云,一會兒找機會就盡情的哭,把我說的越慘越好。天師不都標榜自己悲天憫人嗎,看他如何不管?何況這是他師父造下的孽,自然要他來還?!?p> 既然他師父要自己嫁上九次,那就由他這個老天師最得意的弟子,來第一個娶自己吧!
凝云抿住嘴唇,強壓下心頭忐忑,點了點頭。
大盛最重女子貞潔,她這樣深夜在天師馬車里鬧一鬧,明日再傳揚點什么出來。就算天師鐵石心腸,也很難不做點什么出來善后。
但只要他做了,無論做了什么,那都是雞蛋上的縫隙,有了縫隙,自然就能鉆得進去。
司輕音坐在車內地面,靠在軟凳邊上,輕輕瞇起眼來。她得先養(yǎng)足了精神,這一晚,她已然勝券在握。
誦經(jīng)祝禱直到月落日升,方才算完。
在后堂守了一夜的女眷也相扶而出,各個眼泡紅腫,腳下虛浮,紛紛在自家丫鬟的扶持下,上了門外的車架。
司輕音捏著窗簾,只留出一道細微的縫隙,瞧著那門口。
等女眷散盡,一眾白衣天師魚貫而出,一個個卻不似女眷那般疲累,仿若祝禱誦經(jīng)是件能讓人容光煥發(fā)的精神事。
天師府掌門是最后一個出門的,邱府已經(jīng)沒了主人,只有老管家顫巍巍的,千恩萬謝的送他到門口。
司輕音見了那道清貴身影,連忙收回拉著窗簾的手,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些,全身的力氣都匯集到了耳朵,凝神聽著外頭的動靜。
掌門的腳步很輕,但引著他的車夫腳步卻重,那車夫也是天師府的人,并不多話,快到車邊的時候,殷勤的幫掌門來掀車簾。
此刻車內的兩人,已經(jīng)撩開身后的凳簾,縮身躲到了凳子下面。
布縫之間,見著車簾晃動了幾下,卻沒有掀開,接著一道清冷的聲音傳進來,是對車夫說的,“你先回去吧,我走一走。”
車夫應了一聲,接著馬車前頭一沉,是車夫坐了上來。
淵九重竟不打算上車?這怎么行!
司輕音從軟凳下鉆出來,挑開車簾向外望,看見白衣天師腳下如踏風一般,夜色里看著,就像是飄浮在地面。
凝云嗓子有些緊,拉著公主袖子的手指也很緊張,“淵九重大人神通廣大,應該是識破了我們的計劃,才故意不上馬車的?!?p> 司輕音卻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就是他不上車,能遇見也已經(jīng)是個難得的機會,淵九重躲她已經(jīng)很久了。
馬車已經(jīng)開始前進,司輕音忽然掀簾而出,把車夫嚇得不輕,“你是什么人?怎么在天師的馬車里!”
司輕音卻不管他,大喊了一聲,“淵九重!”,而后徑直跳下正行駛的馬車,司輕音的功夫很不到家,這一躍就直接摔在地上,發(fā)出好大的一聲動靜,連夜棲在路邊樹上的鳥兒都展翅飛出。
這一跤摔得結結實實,淵九重的腳步自然也再邁不出去。
年輕的天師掌門回過頭來,仙人一般面龐如玉,精致不似凡人。而眉宇間清冷神色,就更無一點人間的凡塵氣。
他那樣平靜的轉身,回頭,一雙眼睛古潭般平靜無波。
明明是公主用受傷換來的一次的回眸,卻好似都是冥冥中早規(guī)定好一般,他只是此時此刻就應該回頭,與公主無關,與傷痛無關。
與這世間的一切,都無關。
凝云早追過來,扶起倒在地上的公主。
公主年紀小,再有一月才能及笄,此刻一張稚嫩的臉上,滿是悲戚,眼淚含在眼圈里,欲落不落,那隱忍的模樣,欲說還休,比哭得滿面淚痕,還要惹人心疼。
司輕音就那么看著他,調動渾身的力量,所有的情感,傾情演繹著這份悲涼哀戚。
她望著幾步之外的天師掌門,就像隔著整個長夜遙望著黎明一般,眼睛里都是痛苦之下深沉的述求。
淵九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看她又沒有看她。
他等了幾息,沒有等到公主的話,就再次轉回身去。
“先生!”
司輕音幼時曾在天師玩耍,有幸遇見過淵九重,被他抱著教習了幾句詩,所以司輕音想拉進距離的時候,就會喚他先生。
淵九重再次停下腳步。
司輕音跛著腳快速走了幾步,聲音急切,“先生,我心也如白夫人一般,自愿一生只有一人,并不想一女九嫁!”她輕輕拜下去,“先生救我。”
淵九重的目光跟著她跪拜的身形,緩緩向下,居高臨下的看著。
司輕音膝行上前,一把抓住天師的下擺,“先生若肯娶我,預言自可不攻而破!”
淵九重后退一步,聲音是一貫的清冷,“天命,不可違逆。你,也非一人可獨有?!?p> 這叫什么話!
凝云被雷劈了一般,猛然抬頭看向淵九重,這是預言公主定然要與數(shù)位男子糾纏不清?如此斷說一個少女,還是在他剛剛給一位貞潔婦人祝禱之后?他的心到底是有多硬!
司輕音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調整好了表情,面上悲戚分毫不見中斷,她哀哀戚戚,聲若泣血,“司音心中,只有先生?!?p> 淵九重沒再回話,轉身而走。
司輕音在心里數(shù)著步數(shù),在數(shù)到十的時候,忽然大聲呼喊,驚得群鳥再飛,聲音大到足夠周圍四鄰都從睡夢里驚醒,“我若是不堪屈辱死了,你會不會悔?”
這一次,淵九重腳步停都沒停。那身形卻是越來越快,轉眼間竟就消失了。
司輕音維持著痛苦姿態(tài),直到馬車也消失在長街盡頭,才收斂起面上痛苦。
早有備著的馬車從轉角駛出來,司輕音腳步輕快的爬上去,才坐下就狠狠揉了揉擺哭臉累到僵硬的臉肉。
“主子……”凝云小心看著她的臉色。
司輕音對她呲牙,“不是叫你使勁哭的嗎?一句話都沒說,沒用!”
凝云縮著脖子笑了一下,“還不是主子表演的到位,我怕我再哭,反而把氣氛破壞了嘛?!?p> 過來一會兒,凝云又道,“主子,天師他會不會……?”
司輕音斜睨著她,“會什么?要是這么簡單能拿下,就不是淵九重了?!毙」髯旖且还?,稚嫩的臉蛋上驟然出現(xiàn)十分的邪氣,“我總有別的法子治他?!?p> 小公主與淵九重的接觸并不算多,要說動心有情,就更是談不上,只是她冥冥之中總有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道理的感覺:若想破開九嫁之局,只有叫淵九重娶他。
她司輕音也不是多么信念忠貞,非得從一而終,也不是那么畏懼人言,不敢九嫁。說到底,只是被一句預言定了命,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十日后,大盛朝御書房。
登基不久的年輕皇帝坐在書案后面,白日里一貫比直的脊背彎縮著,蒼白的手指撐住額頭,遮住一半疲憊的臉龐。
“新運來的糧食都入庫了嗎?”
“回陛下,已經(jīng)在城郊安置妥當,派了兵士喬裝把守,對外只稱是京中大戶在京郊的囤糧?!庇笆绦l(wèi)宋靖辭,躬身回答。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緩緩閉起了眼。
今年原本應是個豐收的好年,可惜偏偏在收成的時候遭了災,作為京城供給的南郡發(fā)了洪澇,幾乎顆粒無收。而原本國庫里的大半存糧,又在年中時就賑濟了北邊的大旱。
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大盛繁榮百年,如今傳到他手里,竟鬧得了一個京中無糧?,F(xiàn)在才是秋季,京郊農戶里尚有些昨年的余糧,待到了上冬,糧食耗盡,囤在世家手中的糧米價格必然飛漲,那時又讓百姓如何熬過這個冬天去。
朝堂無能賑災不得,京城百姓尚且食不果腹,何況邊緣地區(qū)。起義的硝煙,鄰國的鐵蹄,似乎就已經(jīng)喧囂在了眼前。
盡管國庫空虛,也只能想盡辦法,以富戶的名義從外地早早買糧,每日在城東西兩處低價買米,以穩(wěn)定米價和人心。
說來慚愧,就連買這些應急糧食的錢,還是從皇妹及笄大典里省出來的,為了省錢,皇妹裝了一個月的病,就為了以身體虛弱為由,減少大典流程,省錢買糧。
而想起這個妹妹,皇帝心中更是不忍。
小公主九歲那年,老國師尚在人世,他預言大盛國運不隆,恐將再二世而亡。而解救之法只有一個,竟是要小公主納得九位駙馬,方可保大盛三百年繁華。
女子名節(jié)高于生命,古往今來,哪有良家女子肯二嫁,何況尊貴如公主。要公主九嫁,那就是要她一輩子不能抬頭做人,受盡辱罵。
再過十日就是皇妹及笄大典,女子及笄議婚。
議婚!皇帝虛掩著的面容逐漸扭曲而苦痛,她年華大好,開朗明媚的妹妹,終歸是躲不過這場漩渦。
“是朕無能!”
“陛下,您說什么?”宋靖辭沒聽清皇帝牙縫里擠出的幾個字,上前一步詢問道。
皇帝抬起頭來,擺了擺手,“借糧的事,世家怎么說?”
宋靖辭遲疑的一瞬,“都,哭說糧盡了?!?p> 皇帝垂在膝頭的手狠狠攥緊,這就是世家大族!當初司家先祖帶兵入城時,為了穩(wěn)定本地勢力,與大族協(xié)定了不犯協(xié)議,這么多年,世族不僅大肆擴展斂財,還霸占了大半朝堂,對皇帝多加掣肘。他們占盡了天下人的便宜,如今囤著糧食等著發(fā)財?shù)模彩撬麄儭?p> 他們才不怕百姓起義,推翻了大盛,不管再來個什么,他們都還是手握私兵,和一方財權的大族。小兒都能唱上一句:鐵打的世族,流水的皇帝。
不解決世族,大盛早晚還是要走到覆滅的那一步。
但是,要動搖幾百年根基的大族,又談何容易。
“陛下?”宋靖辭見皇帝臉色鐵青,久久不語,不由得低聲詢問,“可是身上不爽利?要不要宣太醫(yī)來看看?”
“什么太醫(yī)?皇兄不舒服?”忽而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尾音輕輕顫著,她說的話,無論何時都像是帶著笑說的,讓人聞則輕松。
一個宮人打扮的小姑娘,先是從門縫里鉆進一個頭,見只有皇兄和宋靖辭兩人,便大大方方走進來,幾步竄到書案邊上,伸手去摸皇帝的額頭。
“唔,倒是不熱?!毙」髋赖桨干先ィ蛑碜?,伸長手捧住皇兄的臉,“這臉色是真的不好,”小公主忽而一笑,眉梢高高挑起一邊,甚至還吹了聲口哨,“不會是皇嫂太多,勾得你在溫柔鄉(xiāng)里待得時間太久,虛了吧?”
說完不等皇帝發(fā)怒,身子一竄離得老遠,一副“你抓不著我”的囂張氣人模樣。
皇帝果然怒了,“你在哪學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但這一怒,剛剛郁結在心口的愁悶反到散開了些。
宋靖辭見是公主,連忙俯身見禮。
大盛唯一的公主司輕音,笑瞇瞇的把人扶起來,“哎呀宋哥哥,你可是看著我長大的,咱們這交情你還行什么禮,又沒有外人?!背弥尉皋o尷尬的時候,又不著痕跡的套話,“大晚上的不睡覺,你們在這談什么呢?”
宋靖辭嘴巴卻嚴,他先是看了一眼皇帝,而后才道,“不過是些巡防上的瑣事,日常匯報罷了?!?p> “是嘛?”小公主一雙水潤的大眼睛,落在宋靖辭的臉上,細細的瞅著,越來越近,近到宋靖辭屏住了呼吸,皇帝大拍了桌子。
司輕音后退一步,手指纏著宮人發(fā)髻垂下的流蘇,一邊在御書房里轉圈,“我知道,皇帝哥哥現(xiàn)在最愁的,就是兩件事,第一呢,是今年過冬的糧食。第二呢,是十日后我及笄就要公開談論的婚事?!?p> “輕音?!被实鄣偷蛦舅?,“是哥哥無能。但你相信哥哥,朕無論如何也不會犧牲掉你的幸福?!?p> “當真?”小公主的眼睛眨著純真的光輝,她湊到皇帝眼前去,“皇兄那可是有合適的人選了?”
公主九嫁的事,滿京城的世家大族雖然不提,卻都知曉。
九嫁?如何嫁?堂堂公主總不可能同時有九個夫君,一女侍九夫,那不僅是污了公主,更是把皇家的顏面扔在地上踩。
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共嫁九次。招一個駙馬,偷偷弄死,守節(jié)三年再招下一個。所以,在世族的心里,娶公主與送死無異。
而關鍵是,公主的身份在那,皇家的顏面在那,駙馬的身份不能低就。可對于世族的嫡子來說,聯(lián)姻雖然是好事,可是送命就絕對不行。所以這人選,是真的沒有。
皇帝一時語塞,“這……”
小公主卻笑了起來,“我就知道哥哥那里沒有,我這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哥哥要不要給我指婚?”
皇帝忙問,“是誰?”
小公主微微揚起小臉,一字一頓:“淵,九,重?!?
一翠象玉
加了一段開頭,不看也影響不大,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