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冬承磨咬牙齒的聲音,連司輕音都聽的清楚,小侍郎雙拳緊握,噗通一聲雙膝跪地,頭低著,脊背卻挺得直。
如果可以,司輕音絲毫不會懷疑,這小子一定會撲上來生生撕碎了自己。
司輕音沒出聲,只是嘴角勾翹得更高了。她似欣賞一般,就那么隔著屏風看了男子一會兒,而后忽然下地,沒穿紅酥連忙伺候到腳下的鞋子,就那么赤著雙足繞過屏風,走到賀冬承眼前來。
賀冬承硬著脖子,并沒有抬頭,只看見司輕音雪白的腳趾,因為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不一會兒紅潤的趾頭就翻出一絲淡淡的青,越發(fā)的惹人憐愛。
賀冬承滿腔的怒意都化作目光,泄憤般狠狠盯住那腳趾。
司輕音聲音輕柔,面帶笑意,“既然你認定了是我害了你哥哥,也認定了只有我能救他。也行,反正我也是真有救他的能力。只是,你們賀家沒有在大典上跟陛下求娶我這個公主,我也不好平白無故的送你們這個人情,你說是不是?”
“你!”賀冬承憤而抬頭,就看見只穿中衣一身雪白的公主,更顯得單薄嬌弱,一頭青絲隨意披散,更趁得她面容嬌美。此刻正低著頭,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賀冬承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起來,他心中縱然知道,眼前這個笑容純凈的女人,心思最為惡毒,可卻還是控制不住的緊張起來。
賀冬衡自覺咽喉發(fā)干,聲音也低啞起來,“你待如何!”
這些變化自然是落在司輕音眼里,小公主眸中笑意更盛,“你身子這么高做什么,低些,再低些。”
賀冬衡不堪其辱,卻仍是鬼使神差一般低俯下身子去,卻忽然下巴一涼。是小公主冰涼白皙的腳勾起了他的下頜,讓他抬起頭來。
此刻小公主的眼神,與樓子里豪客打量妓子的眼神別無二致,她的目光觸手一般,滑過男子濃烈的眉峰,挺直的鼻梁,薄厚適中卻顏色偏暗的唇。
賀冬承仿佛被人定住了穴道,全身上下都動彈不得,只有心跳聲劇烈如鼓。
“你今年多大了?瞧著比你哥哥可還要俊俏些。不如,我放了他,你來做駙馬,可好?”
賀冬承雖然身子不動,可那一雙眼中的怒火,依舊火焰一般,幾乎將整個屋子都要燒著了。
“或者,不做駙馬也行,換個別的?”司輕音似沉思一般,忽而狡黠一笑,“要不,你留下幾日侍寢?”
賀冬承眼睛緊緊盯著司輕音,知道她纖薄的身子,一扭就斷??墒撬谋窍㈤g,卻都是融融暖香。
“不拒絕?”司輕音忽然繃不住大笑起來,腳尖離開他的下頜,轉而在他肩頭一踹。
原本就是司輕音那點子力氣,是不可能踹倒將軍家高大而健朗的兒子的,可是賀冬承就是被踹倒了,他斜歪著身子倒在地上,聽見小公主嬌縱的笑聲,和那一句,“你想得美!”
賀冬承只覺得又羞又憤,卻再沒臉對著公主說什么不知廉恥的話。
他癱了一陣,司輕音都回到屏風后頭去了,他才站起身來。渾身的氣勢都散了,連脊背也再挺不直。
賀冬承心知這一趟就不該來,爹爹的話的是對的,公主既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便絕對不是一般角色,哪能輕易就遂了自己的愿。他這一趟,只能說是自取其辱。
賀冬承轉身要走,步伐沉重。
“等等。”司輕音又喊住他。
賀冬承沒有回頭,但還是停下腳步。
“本宮知道,我此刻說什么,你都不會信的。但無論如何,那賊子也是打著我的旗號害人,我卻不能真的放任不管。我這里有一顆斷魂的解藥,原本就是打算給他的。但你既然說賀冬衡被打得遍體鱗傷,我便也不確定,他是不是中了這種毒,又或者是不是只中了這一種毒,所以這藥,也不能輕易就給他吃了。紅酥,一會兒請容先生跟賀二公子走一趟,去給賀冬衡看看。能治就治治,若是不行,就回來告訴我,我再想法子?!?p> 賀冬承嘴唇張了張,一時間竟沒說出話來。
司輕音又笑,在屏風后頭,裹上了一件厚實大氅,一張臉嵌在絨絨的毛領里,越發(fā)顯得嬌小。
司輕音喝了一口紅酥遞過來的熱茶,促狹道,“怎么?感動了?打算以身相許了?”
賀冬承臉上發(fā)燥,卻也明白這小公主不是真的浪蕩,不過是一直在拿自己消遣。
“謝公主!”賀冬承再次跪地,誠心實意的叩首,而后起身逃也似的離開了。
他一出門,司輕音就再也控制不住,哈哈哈哈的大笑起來,間或笑得不過癮,還使勁錘了幾下床板,“哎呀這么多年,真是頭一回體驗到調戲人的樂趣。太過癮,太過癮了!怪不得師父喜歡,這可比聽曲看舞有趣多了,哈哈哈哈,我以前到底是小,錯過了多少呀,哈哈哈哈?!?p> 紅酥守在一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又不敢多說話,甚至有些摸不準公主是真高興呢,還是已經(jīng)傷心自棄的開始胡言亂語了。
瘋了,真是瘋了,從召見賀冬承進來,公主就已經(jīng)瘋了。
瘋了的小公主獨自笑了一陣,即沒有在樓子里時,姑娘的柔聲附和,也沒有凝云空山苦口婆心的嘮叨,笑著笑著,便覺無趣又孤獨起來。
她有點想念她的小侍女了,會忤逆會算計自己的小侍女。
雖然她也不是不能回府去住,只是皇兄既然在大典上下了命令,就算別人都不遵從圣命,她這個做妹妹的也一定會支持皇兄。雖然,這并不是什么要緊的命令。雖然,跟公主有關的皇命,也一直都很稀少。
司輕音果然又睡了一陣,再起來,就徹底呆不住了。
天師府里頭,她認識兩個,算是相熟的卻只有白宴一個。
今日白宴不在府里,她雖然知道皇兄讓她住進天師府,是為了與淵九重多親近,可是她卻早就將這個木頭放棄了。
再說原本就是些莫名其妙的念頭,為什么有淵九重做駙馬,就不需要湊夠九個駙馬了呢?完全沒道理嘛,而且九個駙馬也沒什么不好的。
要是能幫上哥哥,能讓大盛再延續(xù)三百年繁華,別說九個,就是九十個,也沒什么不好的。
名聲?貞潔?
從小被師父帶到樓子里養(yǎng)大,為的不就是真有這一天的時候,她能想得開,放寬心,不至于逼死自己嘛。
司輕音哼笑一聲,逼死自己?她不逼死別人就不錯了!
“殿下?”紅酥這一日來就都很驚心,好不容易公主安靜一會兒,臉上又露出這種可怕的笑容,似嘲諷蔑視似憤慨無奈,又似有萬丈雄心火光在眸中閃爍,這公主不會真的瘋了,那個什么祝禱的儀式不會有什么副作用吧。
“紅酥,”司輕音徑直走到梳妝鏡前坐下,“給我上妝梳頭。”
在腦子里翻了好幾個來回,最后還是呆不住,“紅酥你說,皇兄雖然叫我到天師府來,但畢竟不是關我緊閉,我白日出去,夜里再回來住就行了,對不對?”
紅酥能說什么,自然點頭稱是,然后就被小公主催促著快快梳妝,她要趁著天黑之前出府去。
往日里,梳了宮裝發(fā)髻的時候,大多是要往宮里去,可現(xiàn)在司輕音看著鏡子里頭有些夸張的高髻,鼓著臉,她伸手在自己頭上摸了兩把,左右照照,好看是好看,但是頂著這個頭,能去的地方就實在太少了。就連去酒樓吃頓酒,都得拿大斗蓬蓋著。
“回府吧?!彼据p音站起身來,府里頭的確還有好多事得辦呢,她原本是想出去逍遙逍遙,卻被一個發(fā)型給攔住了腳。司輕音自己也覺得好笑,回頭在紅酥鼻尖點了點,“就可勁的操勞你家主子吧?!?p> 紅酥不明就里,被指點的眼睛睜大,臉上發(fā)紅,卻一個字也沒敢問。
公主出行,隊伍不算浩蕩,但也絕不隨便。前四后六的隨從,四匹馬的車架,這是公主該有的配置。
司輕音坐在馬車里,都能聽見外頭對著自己的紛紛議論,嗚嗚泱泱的卻聽不清楚。她挑開車簾往外頭望,所有百姓就都閉緊嘴巴,裝作他們好像生來就是啞巴。
她對車夫道,“等到府里了,找兩個人出來問問,老百姓都在背后說我什么呢?問仔細了,得一句不錯的來回我?!?p> 車夫應諾,打在馬背上鞭子的力道又重了些。
司輕音回到了公主府,就連空山都被人攙扶著到門口來迎接。
司輕音抬手在空山瘦削的肩頭捏了捏,也沒讓她回去休息,也沒囑咐好生休養(yǎng)。她走在凝云與空山之間,跟真正親近熟悉的人湊在一起,竟是覺得自己都更加完整了。她都這么想,空山必然也是這樣,又怎么能攆她走呢。
司輕音平白在胸口生出一股澎湃傲氣,就好像身后這兩個不是侍女,而是能指揮千軍萬馬上陣殺敵的大將軍。
凝云盯著公主側臉看了一會兒,然后貼到紅酥身邊去,低聲詢問,“主子在天師府遇見什么喜事了?怎么這么高興?”凝云口上提著天師府,心里就想到了冰雕的那一位,心中疑惑更盛,“莫非是淵九重?”
紅酥不知道淵九重有什么可讓公主高興的,也把公主的種種反常舉動,都歸為受了刺激。反正在她心里,女人壞了名節(jié),除了悲傷以外的情緒,都是反常的。
紅酥就搖頭,半垂的大眼里都是苦澀。
凝云心里一梗,什么情況,主子開心,紅酥卻是這個表情,莫非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呃,奇妙的事情?
“桑諾呢?被關在哪了?”司輕音忽然開口。
凝云連忙上前答話,看向主子的眼神就越發(fā)小心仔細了,“桑先生被關在西邊的院子里,飲食需求都不曾短缺虧待,也沒有給他安排貼身小廝,只是晾著他,全府上下沒一人敢跟他說話?!?p> 司輕音點頭,腳下一轉,就往西邊去,一眾人就浩浩蕩蕩的轉了個圈,甩出好大一個尾巴。
司輕音腳步一頓,看著傾長的隊伍,“什么意思?我?guī)滋鞗]回來,府里的規(guī)矩都忘了?”
話音一落,跟隨在公主身后的仆從頓時做鳥獸散,只留下一個紅酥,進退為難,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也如往常一般回避。
司輕音又問,“我記得西邊有好幾個院子呢?是不是有一個里頭還引了一道溫泉水進來,現(xiàn)在還能用嗎?”
凝云點頭,“能用的,主子要用?我現(xiàn)在叫人準備?!?p> 司輕音攔住她,“不是我用,你現(xiàn)在找人去把桑諾給我洗刷干凈,里里外外都洗刷細致了,連嘴里都給我掰開了仔仔細細的查。然后嘛,綁了手腳,扔到溫泉池子里去?!?p> 說完又露出邪魅壞笑來,凝云見了,便也跟著笑,“主子放心,定是叫桑先生永生難忘?!敝髌蛢蓚€相視一笑,就似一對密謀害人的狐貍,只看得紅酥脊背發(fā)寒。
凝云吩咐人去辦了,見著公主腳下方向又是一轉,她想起來現(xiàn)在關在府上的應該還有兩個,索性一起處理了,“先去看看姓嚴的。”
凝云上前半步帶路,邊走邊說,“這個嚴家倒也是奇怪,家里丟了這么大一個人,還是官職的,居然只偷偷摸摸找了兩天,就再沒消息了。如今這個嚴懷安就像是爛在我們手里一樣,我都害怕,一旦給送回去,嚴家還不要了呢。”
司輕音被逗的直樂,伸手去捏她臉蛋,“你什么時候也學得嘴這么壞?!?p> 凝云就一臉無辜,“哪里壞?我說實話,替他擔憂吶。”
侍女這么鮮活的模樣,竟是許久未曾見了。
司輕音回頭看了眼一直默默跟著后頭的空山,見她一貫冰冷的臉上,此刻也全是笑容,司輕音目光落在她身子上,“還扛得???”
空山雖被人攙扶著,氣色卻算好,走了這一陣子,也不見大口喘息,“空山無礙,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p> 司輕音就點點頭,“嗯,趕緊好起來吧,你不好我就舍不得把凝云從你身邊帶走。你這一倒,你主子身邊可是一下子少了兩員虎將,苦得很!”
空山便去看了凝云一眼,而后眼瞼微垂,“我已經(jīng)大好了,不需要凝云再守著我?,F(xiàn)在主子住在天師府里,凝云是伺候慣的,把她帶過去吧。”
說完就垂著眼,良久沒聽見恢復,這才抬起頭來,就見著司輕音與凝云齊刷刷瞪著眼睛看她,四只大眼睛里光輝閃爍的耀人。
空山受不住這注視,后退一步,“你們這是?”
司輕音扭頭看凝云,“這么婆婆媽媽的真是空山?不是被妖怪奪舍了吧。”
凝云也瞧著小主子,認真點頭,“是啊,從他受傷以后,除了交待事情,就沒聽說過這么多的話?!?p> 兩個又齊刷刷的再看向空山,異口同聲,“你到底是誰?”
空山一愣,而后忽然大笑起來,與另外兩個笑聲融到一處去,那笑聲在闊大的公主府中扶搖而上,盤旋久久不散。
空山忽然推了一把在一旁扶著自己婢女,一條腿一條腿的跪下去,“空山已然好了,愿回到主子身邊!”
一旁紅酥的眸子,竟也有些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