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笑道：“本教數(shù)百年來，與所謂仁人志士競逐江湖，武林黑白兩道殺戮無數(shù)，干戈不休，始終是廟堂之下的一場游戲罷了！”
“天下者，非江湖人之天下也，應(yīng)當(dāng)是天下人之天下也！只有將廟堂的勢力、民間的民心盡數(shù)納入吾彀中，方能彰顯本教的千秋功業(yè)?！?p> 老幺眸子中英氣勃發(fā)，仿佛一瞬間由纖纖弱柳轉(zhuǎn)化為偉岸丈夫，挺身侃侃而道：“當(dāng)今民不聊生、餓殍遍野，西北外族虎視，而軍隊孱弱；官府腐敗、欲望橫流，饑荒之年不賑災(zāi)，豪取巧奪，刮盡民脂民膏。內(nèi)憂外患，這樣的世道不久矣！”
“我們江湖之輩，殺一人者，即為寇，滅一門滅一派，即為賊，即使一統(tǒng)江湖、號令武林，在朝廷眼中，也不過是一類草寇匪幫，無足稱道。而為官宦者、權(quán)貴者，肆意弄權(quán)，吊民與水火，卻為棟梁，愚民如芻狗，卻成圣賢！為官之害，甚于潰堤山崩，而朝廷已無力整治?！?p> “古語云：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既然天無道，當(dāng)伐其罪?！?p> “本教教宗教義中曾有言：世無道，當(dāng)傾覆，使涅槃。又曾言：入世經(jīng)營，如入地獄，我即為魔。所以當(dāng)此亂世，我輩的眼光，不單單在江湖草野，更應(yīng)在朝堂之中！”
君無傷冷笑道：“你深謀遠(yuǎn)慮，既插手兩國戰(zhàn)事，又意圖插手皇儲之爭，布下好大一盤棋。”
老幺說道：“皇上遲遲不立太子，說明信王失寵，不過遲早的事情。信王呼聲越高，皇上就越是忌憚。皇帝正值盛年，豈能容許一個年富力強(qiáng)、群臣擁戴、心有異志的太子時時伺奉身側(cè)么？”
“信王既然無望，那么皇儲必然在其他皇子中產(chǎn)生，而除了慶王、信王、康王，其他皇子皆年幼，我們還有時間去運籌帷幄、謀劃布局。大好良機(jī)，豈可放過？”
君無傷說道：“你看好康王，為何又援助信王？”
老幺說道：“目下本朝與北莽、西涼交兵在即，一旦開戰(zhàn)，以信王威望，必然能團(tuán)結(jié)百官將領(lǐng)在身邊，并且收獲天下民心。如兩國罷兵，康王就有了緩沖之機(jī)，正好伺機(jī)而起。”
嫵媚一笑，極盡妖嬈，續(xù)道：“此次利用朝中官員、軍中將領(lǐng)、江湖人物去明暗行事，倒也讓屬下明白了許多道理?！?p> 君無傷問道：“哦？什么道理？”
老幺道：“我們以前號令江湖，消滅或吞并門派幫會無數(shù)，但自身也損傷不少，皆因此等江湖之士，所謂的正道名門，多為熱血守信、慷慨豪邁之輩，傷敵一千、自損八百?！?p> “然而?！崩乡勖钅恳晦D(zhuǎn)：“與官員權(quán)貴富賈大商打交道，只要掌握其弱點，誘之以利，往往事半功倍，所以，與沒有原則唯利是圖的人打交道，只要條件得當(dāng)，往往損傷極小，或利極高?！?p> 君無傷淡淡道：“謀劃天下，那是何等大事！我教向來與官府各行各路，與江湖上的正道人士水火不容，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要如何去辦？”
老幺道：“魔君明鑒，我教的長遠(yuǎn)之計，當(dāng)在去魔歸圣，正本清源，跳出江湖，逐步滲透朝堂！”
君無傷沉吟道：“去魔之名？顛覆兩百年來本教格局？老幺你可有把握？”
老幺笑道：“謀事在天，事在人為，將來的事情，或許不一定如屬下所愿。但為本教鞠躬盡瘁，那是我的本份。”
君無傷“嗯”了一聲，并不答話。
老幺說道：“您如無其他吩咐，媱兒就此告退了?！?p> 此番，她不再稱“魔君”、“屬下”，口中說的卻是“您”、“媱兒”。
君無傷道：“好，你去罷?！?p> 他的語氣里也不似一貫的冷冰冰。
老幺躬身行禮道：“諾！”緩緩?fù)说綐翘菘?，忍不住回頭，發(fā)現(xiàn)君無傷的眼光竟一直注視著自己，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動。
哦，這個男人近在咫尺，然而卻像遠(yuǎn)在天涯。
他依舊那么強(qiáng)大、挺拔、英俊、不凡。
她曾經(jīng)想過，放棄一切尊嚴(yán)和所有矜持。撲在他的懷抱中、或坐在在他腳下，傾訴心中的委屈、空虛、寂寞、憂愁。
但可惜，那總歸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
因為他的身份地位、權(quán)勢武功、冰冷無情，還有二十幾年的光陰，早已筑成一道無形的藩籬，隔絕在二人之間。
所有的親情，在這道藩籬跟前都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老幺伸出蘭花般粉嫩的指頭，掠開鬢角的幾縷青絲，輕輕一笑道：“這么多年來你我第一次見面。我想……我就稱呼喚您一聲：‘父親’吧！”
這時君無傷做了一個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舉動。
他大踏步走過來，危崖高松般站在她跟前，伸出右手，輕輕撫摸她的長發(fā)，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語氣說道：“你所做，已超我期望甚多，也超出所有人期望甚多。既然在心里頭有一份尊敬，如何稱謂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老幺輕輕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他的腰，偎依在他的懷中。仿佛一放開眼前一切會隨時消失無蹤，又仿佛一放開便會從虛無的夢中醒來。
她纖弱的背部一陣陣的顫抖，她不是在哭泣，也不是在怨恨，因為她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意，依舊沒有半滴淚水。
在父親的懷中，老幺如同一只幽怨而又慵懶的貓。
好一會兒，老幺抓起君無傷那只依然冰冷修長的右手，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印上自己的同樣冰冷的雙唇，輕輕一嘆，旋風(fēng)般起身，決然轉(zhuǎn)頭，裙裾飄揚，環(huán)佩叮咚，響聲不絕，徑自飛奔下塔而去。
塔內(nèi)塔外靜悄悄。
片刻，外邊游廊忽然有一個聲音笑道：“恭喜恭喜！恭喜魔君！”
聲隨人到，游廊之外，竟然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白衣金冠的君無傷。當(dāng)然，看官們知道，除了身形相貌，他們的神情是沒有半分相似的。
這個君無傷行舉瀟灑、笑容親切，面帶春風(fēng)，跟里面那個冷漠的君無傷有天淵之別。
里面的君無傷冷冷道：“喜從何來？”
外面的君無傷道：“本教下一任教主人選已經(jīng)出現(xiàn)，難道不是一件幸事么？”
里面的君無傷道：“從血緣上說，你才是她真正的父親，莫非我應(yīng)該向你道賀？”
外面的君無傷笑道：“我只觀世事，不問世事?！?p> 里面的君無傷道：“嘿！哼！那么事關(guān)本教百年之變局，你是贊同的啦？”
外面的君無傷笑道：“你早有定策，何須問我？”
里面的君無傷冷冷道：“你要問我，又何須定策？”
外面的君無傷一陣大笑：“彼此彼此啊，只要君無傷三個字仍在天地間，不泯不滅，教主也罷，天下也罷，與我們又有何相干？我去也！”身形同鬼魅一般，忽而消逝游廊之外。
來也悄然，去也悄然，連半分痕跡都沒有留下。
石塔內(nèi)又復(fù)寂靜，外面金烏開始西沉，夜色開始侵占這里。石塔里面的事物開始變得朦朧而模糊。
良久良久，里面的君無傷用一種低低的、近似呢喃的、誰也難以聽清的聲音自語道：人啊人啊，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而人心，又是多么的曲折離奇呵。
可惜，無人聆聽。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