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嘉看著牢中一干或是叫囂或是萎靡的漢子，卻絲毫沒有想提人出來盤問的意思，反而問了李三成一個問題：“這只船隊上，可有掛官燈?！?p> “回稟侯大人，那個押運的什么姓楊的押運掌柜，一直在說著不是貨船是客船，是什么首輔石大人家的官親在上面，倒是有一只船上掛了兩盞什么燈，燈上也確確然寫了個石字?！崩钊梢槐菊?jīng)的答著侯嘉想聽到的假話：“據(jù)末將麾下高平高百戶言道，他自己盤查過，那絕對不是什么官燈，只是個劣質(zhì)假貨?！?p> “哦?！焙罴紊裆?，未有變化，繼續(xù)問道：“那高百戶何以見得是假貨呢。”
“回稟大人，那燈籠拙劣不堪，怎么會是官燈呢?！崩钊蛇肿煲恍Γ骸霸僬f石首輔本貫河北道，在湖廣道無親無故，千里迢迢怎么會有石首輔家官親來洞庭湖游湖呢，因此可見這必然是那三江商行冒認官親，借機逃掉鈔關(guān)盤查稅收?！?p> 果然是個人才啊，李三成的表現(xiàn)越好，侯嘉心中卻越是糾結(jié)，以這人這般知事曉事能力，若善加利用，對自己以后確實大有幫助，只是這心性實在是……
“聽說鈔關(guān)盤查逮捕到各色罪人，都會押去岳州城由府臺衙門處置的?！边@個水牢也沒什么好看的了，那張掌柜看模樣也沒有什么可以翻天的能力，侯嘉轉(zhuǎn)了身，舉步往來路行去，卻是邊走邊問。
“是，這些事末將干得很熟練了?！?p> “那便請李千戶履行職責(zé)，將這干擅闖鈔關(guān)，冒認官親的無法無天之人送去府臺衙門治罪吧?！焙罴螖[擺手示意李三成不必再跟過來，緊張盤算布置了這么許久，他正好趁著陶中去查驗貨物征收稅款的這個空當(dāng)，好好歇息一下了。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發(fā)展，卻讓一心想著好好休息，舉步離去的侯嘉不由的大吃了一驚。被他吩咐不必跟上的李三成卻一個箭步，從侯嘉身側(cè)繞過，堵在侯嘉去路之上，單膝點地，抱拳躬身：“末將水軍千戶李三成，愿為侯大人效犬馬之勞，求大人收入門下?！?p> 怎么又來了。此時兩人恰好在無人處，又都沒有帶隨從，侯嘉便也沒有掩飾心中想法，兩道劍眉緊緊皺起，在眉心處皺成了一個川字。說話的聲音也帶了三分冷漠三分嘲諷：“本官不過區(qū)區(qū)七品翰林，位份還在李千戶之下，如何敢當(dāng)?shù)闷鹄钋暨@一拜。李千戶還請速速起來，莫折煞了本官，讓外人看見還道本官如何不知上下禮數(shù)呢?！?p> “末將全心投效，還請侯大人收納?！崩钊芍皇遣豢掀饋?，頑固的繼續(xù)說道。
如此直接了當(dāng)?shù)木芙^居然還不肯放棄，侯嘉真是有些敗給這個什么都好，就是諂媚過度心性不定的水軍千戶了，他無心和李三成做什么糾纏，便直接了當(dāng)?shù)溃骸扒舨皇翘展T下么，怎么又要到本官門下，本官可是不敢受也受不起啊?！?p> “侯大人?！崩钊梢琅f保持著半跪姿勢，卻抬起了頭：“大侯村侯宣侯老爺，侯大人可認識?！?p> “乃是本官父親，李千戶何出此言?！焙罴我惑@，這李三成問自己父親做什么，難不成這個破落千戶跟自己父親，還有什么牽扯不成。
“末將破落之時，一舟一人，漂流至湘陰，幸逢侯老爺救起，還教授末將諸般學(xué)問，給予末將銀錢重回此地重整三軍。若無侯老爺相救，末將早已是這洞庭水中一枯骨了。此番求投效大人，一是為報侯老爺相救之恩，二也是為一展末將在侯老爺處所學(xué)，不困于這湖中老死床榻?！崩钊裳劬﹂W閃發(fā)亮，眼神之中透出來的鄭重認真，也讓侯嘉不由心中一緊，開始認真思索起李三成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
“可有憑證?！彪m然心中已然有了七成相信，但是侯嘉謹慎的性格卻讓他繼續(xù)發(fā)問。
“并無憑證，侯大人返鄉(xiāng)一問侯老爺便可知?！?p> “那你從我父親，學(xué)了什么?！?p> “末將愚鈍，所學(xué)不多，但有一句話卻記得極牢?！?p> “說！”
“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於不顧，財富取之於海上，危險亦來自海上?！崩钊苫舻仄鹕?，指向二人身側(cè)水面：“這八百里洞庭，末將生于此，長于此，雖也是十分廣闊，浩浩湯湯，但在侯老爺諸般教誨之下，末將才知在這內(nèi)陸水中，再是如何強橫，也不過井底之蛙坐井觀天，只有那廣闊無垠通達天下的大海，才是末將施展之地。末將不愿再守著這鈔關(guān)日復(fù)一日坐等老死，愿去那大海之上，縱橫四海逍遙七洋，才是男兒當(dāng)去之處。末將當(dāng)日告辭侯老爺時，侯老爺曾以一聯(lián)贈與末將，今請為大人誦?！?p> “讀來?！焙罴窝壑幸彩钱惿B連閃動，能說出這一番話，有這一番見識，這岳州數(shù)百里地界，除了父親侯宣，又有誰能調(diào)教出來！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
十四字不長，但自李三成嘴中說出，卻是鏗鏘有力，字字重于千鈞。
“好?！泵鎸θ绱撕肋~自信，如此氣魄的十四字，侯嘉再是小心謹慎，也不禁豪情大發(fā)：“三成爾志在通四海，我侯嘉志在平天下，兩般志向雖不相同，卻一般的大事業(yè)。今日以洞庭為證，三成不棄侯嘉，侯嘉必不棄三成。”
“謝大人！”李三成再度拜下，卻是行得極貴重的叩拜之禮：“李三成必定盡心竭力，為侯大人效犬馬之勞?！?p> “三成起來吧?！焙罴螌⒗钊煞銎?，神色間卻是幾乎不曾對其他人有過的親密：“父親教授過你，那你我也是一輩，往后背地里不用這般多禮了，我大你幾歲，叫你一聲三成，你若看得起，便喚我一聲兄長吧?！?p> “是，三成見過兄長?！崩钊缮裆矘O是歡喜，數(shù)年心愿，此時終于一時了卻。
“好。”侯嘉持了李三成手，二人相視，均是一心歡喜，不由各自放聲而笑，這笑，卻真真是真心實意，毫不摻假。
侯李二人互敘一些事情之后，還是將話題轉(zhuǎn)回了目前對付三江商行這件事上了。
侯嘉望著遠遠各色船影，心中卻想起雷知力偷偷稟告于他的那件事，不由一陣盤算，朝向李三成道：“三成，錦衣衛(wèi)傳來消息，說是三江商會共有三只船隊過來，要惹得那邊撕破臉，這三只船隊可是都要拿下，你那邊沒什么問題吧?！?p> “兄長放心，岳州府碼頭和漢陽碼頭上我都派了人盯著的，不論哪邊來的船，只要到了鈔關(guān)這一二十里水面上，我管教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李三成自信滿滿，只差拍著胸脯保證了，頓了一頓卻又道：“兄長既要逼那三江商會，要不我再給加點料，丟點不該有的東西上去？”
“那倒不用?！焙罴文抗饩季迹骸安挥梦覀儊G，他們自有不該有的東西運送，若不出差錯，還會著落在我手上呢。”
李三成何等聰明利落之人，侯嘉語義他一聽便明了：“兄長可有任務(wù)分派給三成?！?p> “正是。只不過這事卻不能讓陶中知曉?！焙罴螁柕溃骸叭赡憧捎邪盐铡！?p> “小事一樁?！崩钊蓪τ诤罴蔚男⌒闹斏饔行┎灰詾槿?，但還是耐心給侯嘉解釋道：“我這千戶所雖是靠的他陶中銀錢支持起來不假，但那個只知道數(shù)錢的沒卵子的家伙知道個屁，軍中一應(yīng)都是我的弟兄，調(diào)人行動我想讓他知道他便知道，不想讓他知道么……”李三成嘿嘿一笑：“他便是查到我營中，還是不知道?！?p> “那便好?！焙罴吸c了點頭，便拉著李三成尋了一處僻靜地方，揀了幾塊干凈石頭坐下，開始細細向李三成交代一應(yīng)事情。
雷知力在那夜向他稟告三江商會偷運銅料之事后，侯嘉便又遣了雷知力著重打探這樁事情。錦衣衛(wèi)在情報這方面的高效，著實讓侯嘉有些吃驚了，不過數(shù)日，雷知力運用他在湖廣道上錦衣衛(wèi)的人脈，不但把運送銅料的船只的行程打探得一清二楚，而且連銅料大致來路，將去何處都打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
當(dāng)然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三江商行也知道銅料是犯禁忌的東西，一旦有人拿著做文章，暴露了出來，可不是等閑能擺平的。加之這一陣三江商會大掌柜方從智草木皆兵，故而并沒有用三江商會自己的船只來運送，而是高價請了排幫來運。
所謂排幫，則是如運河之上漕幫一般的一個幫會，在洞庭湖以南韶關(guān)以北境內(nèi)勢力極大，把持著湘資阮醴四水入洞庭的六七成航運，數(shù)千漢子靠著排幫討生活，在地方上也是不小的一方勢力，三江商會花了重金請他們出好手運這一船貨，正是因為不容有失，畢竟這上萬斤銅料便是財力雄厚如三江商會，也是不能出絲毫差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