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所水軍押解三江商行一干押運掌柜伙計，一路招搖到了岳州城，照例在伏波門碼頭下船，恰恰好準(zhǔn)備泊岸之時，李三成也處置好了排幫那兩艘商船，趕著快舟趕上了大部隊，于是最后從船上下來，押解著人犯招搖過市的也就由原定的陳副千戶變成李千戶大人。
李三成正當(dāng)年少，模樣又生得好，配上全副盔甲披風(fēng)，又有人湊了趣備了高頭大馬與他乘騎，再有一干彪悍衛(wèi)士相隨，打著押解人犯的旗號這般逛過了大半個岳州城，真真的一下便洗刷了當(dāng)年“連漁民都打不過的破落千戶”的恥辱，至于引得多少小娘子春心萌動便不在敘述之列了。
“正倫兄，這李千戶倒是好賣相好威風(fēng)。”路邊茶樓之上某處雅間里，恰恰正聚了一干書院學(xué)子在會文，衛(wèi)所水軍鑼鼓喧天的招搖過市自然也引得書生們推窗觀看，李昌符和杜正倫也在其內(nèi)，畢竟這熱鬧，倒是少有人不愿看的。
“往日里只聽人說這個破落千戶連湖上討生活的漁民也打不過，如今看這威風(fēng)，倒是不像。”另一個擠在窗邊的書生插口道。
“人總總是有落魄之時么，當(dāng)初落魄如今得意，也是人之常情?！?p> “哪有什么得意，不過是巴結(jié)上了那鎮(zhèn)守太監(jiān)，從鈔關(guān)里掏了銀子出來，人模狗樣的便出來裝腔作勢?！弊谧狼暗囊幻嘁滦悴畔袷侵佬﹥?nèi)情的，聽著這干書生討論便出來顯擺上自己消息靈通。
“不管如何，這位李千戶把守鈔關(guān)，一是保境安民，如今湖上可沒聽說有什么水匪，二么，也是為朝廷保一條財路，國庫充盈，也是盛世之道?！背雎暤氖嵌耪齻?，他看了幾眼便也從人堆之中擠了出來，正找到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聽那書生不屑語氣，倒是說了幾句公道話來。
“什么保朝廷財路，不過是與民爭利罷了。”那邊角落里酸溜溜的又有人發(fā)了話。
李昌符和杜正倫在這干文會爭論上向來是同進(jìn)同退，剛剛好水軍隊伍過去了，沒得熱鬧可看，在窗前擠做一堆的書生都各自回位。李昌符聽得有人反駁杜正倫話語，立時便跳了出來，開始例行舌戰(zhàn)。
“鈔關(guān)財稅是先成宗皇帝定下來的規(guī)矩，是朝廷正稅，又不是那干太監(jiān)盤剝，哪來的與民爭利?！崩畈吡艘宦暎骸耙{商稅的是那干肥的流油的商人，又哪里是什么民了?！?p> “他孫博家有孫家商行，與孫博家爭利當(dāng)然是與民爭利了?！?p> 雖然是同一書院出身，可是這二三十書生里又因家世秉性分做了好幾派，正經(jīng)書香世家聯(lián)合著刻苦努力出頭的窮書生是一派，吏目小官家里養(yǎng)的想走科舉正途的和富家子弟又是一派，還有幾個不與人交接自視清高的。不多的幾十人里，雞零狗碎的玩意要真是寫將出來，卻是得洋洋灑灑好幾本了。
那孫博是富家子弟出身，與李昌符這干窮書生自然是湊不到一處的，李昌符剛反駁了幾句，便有同一陣營促狹的接了口，頓時惹起一陣哄笑。
那孫博氣得面皮泛紅，跺了跺腳，正想著怎么回?fù)魰r，卻又是己方陣營里又站出來一人，昂首道：“那李三成怎么樣且不說，只是一條投于太監(jiān)門下，甘為爪牙便是令人不齒?！?p> 李昌符正要說話，杜正倫卻認(rèn)得這人，心頭便是一驚，這人何時來的，自己怎生沒有注意，當(dāng)下便悄悄扯了扯李昌符衣袖，李昌符會意，便閉嘴不言。杜正倫緩緩放了手中茶盞，道：“侯齊兄此話怎解，在下只知道那李千戶歷來在鈔關(guān)水寨不出，又在何處甘為爪牙了?！?p> “在下好端端在家，便是那李三成屬下兵丁甘為那侯嘉爪牙將在下綁去府衙的?！焙铨R說起這事依舊怒火三丈：“一可恨那侯嘉小兒心狠手辣，二恨無知兵丁為虎作倀，三恨便是那韋修己，官官相護(hù)！”
侯齊被剝?nèi)スγ卤娙硕际侵獣缘模撬矁H限于知府衙門前站枷三日，誹謗命官命婦故而剝?nèi)スγ@些。平素往來自不會有人去戳他傷疤問事從何來，今日他自己提及，于是吧不論哪方，都是饒有興趣的支起耳朵聽將起來。
李昌符聽著侯齊罵著侯嘉，下意識的便要反口相譏，張了張口卻又想起那干已被證實的傳言，想起那割袍斷義，鼓起的一股氣卻又頹了下去，垂著個腦袋只不說話。
杜正倫到底比他大個幾歲，行事為人都沉穩(wěn)得很，之前侯嘉未上京之前，那侯齊就處處針對侯嘉，處事更是小人之心居多，雖然已與侯嘉割袍斷義，但是對上侯齊，他卻不愿讓這人在此猖獗，當(dāng)下便冷冷一笑：“我只知道侯齊兄是誹謗陰私被府尊大人行學(xué)政之職剝?nèi)スγ?，卻不知其中隱情?！?p> 那侯齊也是氣血上頭，并未曾聽說杜正倫話中嘲諷之意，依舊大聲道：“那等娼賤婦人之事眾所周知，算得上什么命婦。”
侯齊這一陣大肆宣揚侯嘉蘇書玉二人私隱，臟水連連不忍卒聽，一干學(xué)子多有耳聞，連那等商行掌柜都聽不下去的污言穢語，這干受圣人教誨的學(xué)子秀才們，自然是更聽不得，連帶覺得此人不可信了。于是連之前所說官官相護(hù)，為人爪牙這號事的可信度都降了許多。
“堂堂讀書之人，竟然如此做市井長舌婦人語，難怪韋府尊要剝?nèi)ツ愫铨R的功名了?！倍耪齻愓酒鹕韥恚晃恢心陼傲斯笆值溃骸袄顚W(xué)兄，我等讀書人會文論政乃是雅事，這等人口出穢言，做市井婦人長舌狀，喋喋不休只說人女眷，實在是有辱斯文。我不屑與這等人為伍，請恕正倫先行一步了?！?p> 說著也不等那主持文會的李學(xué)兄做什么反映，拉上還在一旁垂著腦袋的李昌符便向門口行了過去。開了門時卻又回頭道：“好叫諸位得知，那侯嘉雖然我與昌符都與他割袍斷義，但有一樁事卻要說得明白。他于京中所娶蘇氏，乃是當(dāng)年名震天下有望三元及第的江南解元蘇天德之女，蘇老先生雖是行陶朱之道，卻是赫赫有名的儒商，于我等窮困文士亦多有資助。此等人家出身，又怎么可能像那侯齊所言有什么不貞茍且之事。”
人的名，樹的影。蘇天德在儒林之中一直是個傳奇人物，雖然棄文從商，但是儒林之中卻一直將他視作自己人，只是特立獨行了一些罷了，他出手闊綽，資助窮困學(xué)子，援助書院，二十年前積攢名望甚高，加之師從大儒，早年多有學(xué)論文章流傳，則更是坐定儒林之內(nèi)名望，是這一干新進(jìn)學(xué)子崇敬之人。
起先眾人之是覺得侯齊如此污言道此夫人，有違君子之風(fēng)，且覺得他言辭太過夸大，并不覺得蘇書玉是完全無辜的。而現(xiàn)下蘇天德之女這個身份一擺出來，眾人的態(tài)度立時又是大變，只是覺得這等道德名宿自然不可能教出背德之女，而看向侯齊的眼神，又多了幾分鄙夷，而侯齊口中言語，可信度幾乎已然為零了。
眾人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nèi)绱嗣黠@，杜正倫自然也感受得到，想了想他還是決定加上一把火：“君子立身有道，就事論事。那侯嘉如今投了權(quán)監(jiān)不假，但是侯齊如此誹謗侯嘉與蘇氏，并非公怨，乃因私仇。此等人如何能入我等清白仕子文會，還請諸君查之。”
杜正倫最后一抱拳，結(jié)束了話語拉著李昌符便蹬蹬蹬的下了樓去了。房內(nèi)一干書生也有樣學(xué)樣，朝那李學(xué)兄拱手作別便拂袖而去，還有甚者故意行到侯齊身前，冷哼一聲，以示不屑。
不多時，偌大雅間內(nèi)一干學(xué)子便走空了，只剩下那主持學(xué)會的李學(xué)兄和侯齊兩人了。那李學(xué)兄自杜正倫離去時便是一臉尷尬，而后干脆保持著這種表情到得最后，目送著最后一人出門，無奈搖頭嘆氣，看看一片狼藉只得苦笑，好好的一個文會攪成這樣，以后一兩年內(nèi)他是沒臉主持召集文會了。
對比那李學(xué)兄的尷尬無奈，侯齊則是面如死灰。他怎么也沒想通事情會變成這般模樣。自己本是苦主，正好趁著這個文會大肆討伐侯嘉，為自己出氣，也在士林造勢，看看能不能煽動起一些秀才文士來替自己出頭要回這個舉人功名?？墒嵌耪齻愐痪涮K天德之女卻將情勢盡皆反轉(zhuǎn)，本來同情他的書生們都因此態(tài)度大變，一個個的拂袖而去，那態(tài)度已然把自己完全打入了冷宮。
“李學(xué)兄……”呆呆坐著侯齊看著那李學(xué)兄也有要離去的模樣，不免打起精神，想要這位他未被剝?nèi)スγ麜r正眼都不大瞧的老秀才安慰他兩句，可是最終得到的卻是那平素和煦的李學(xué)兄一聲冷哼：“侯老爺還是好好回鄉(xiāng)種田吧，我等讀書人的文會，與侯老爺沒什么干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