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人會喜歡這個地方。
這就是一個涂滿紅藍綠熒光粉的下水道，里面住著一群骯臟的老鼠，他們無所事事，他們生不如死，他們消費生命，偶爾仰頭等待從上面掉下來的吃食。
沒人會喜歡這個地方。
這里的老鼠自詡自由，用補丁和鋼鐵隨意改造自己的身體，再畫上和下水道一樣的花紋，抽根爛煙頭打一頓群架，倒在泥潭里高呼“啊，這就是自由”。
這里是“下水道”，這座城市最低的位置。
有錢體面的上等人都搬到了城市的上層去住，留在下面的只剩下了這群窮鬼還有放棄掙扎的流浪漢，他們組成了群體，有著自己的小社會，在從上面落下來的泥水里翻騰。偶爾有幾個出息的家伙能夠被上面的人看重，然后帶上去開始自己的打手殺手黑客諸如此類的工作，接著死了，被扔回下水道。這里有很多人等著收拾這些家伙，畢竟從他們身上拆下來的東西大多都會藏幾個上層才能有的好貨，拿出去也能多換些瀟灑日子。
沒有人會覺得這里是個適合生活的地方，但貝恩除外，在他眼里，沒有地方比這里還要適合生活。
他是個義體醫(yī)生，把人給改造成機械人，再把機械人改造成新的機械人的人。
人們厭惡脆弱的生命，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想要活得更久，深陷泥潭的人想要活下去，或者是單純的覺得這很酷。但終歸有無數(shù)的理由讓他們?nèi)ミx擇改造自己，而改造他們的人就被稱為義體醫(yī)生。
那可不是一個隨便誰都能做的工作，但這個行業(yè)里卻有著遠超過理論的人數(shù)。什么黑醫(yī)生啊，假大夫啊在這個行業(yè)里比比皆是，只要是個人，會操作機器，有門路弄點貨就可以掛牌當個義體醫(yī)生。他們從不擔心有沒有客源這個問題，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找得起正規(guī)的義體醫(yī)生的。
下水道里的“診所”也開了無數(shù)家，但貝恩是里面最出名的一個。因為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是真的，有執(zhí)照的，正規(guī)的義體醫(yī)生。
通常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留在這個鬼地方的，他能夠輕而易舉的到更上層，過他的人上人的生活。當然下水道里的人沒有人會去問他這個問題。他愿意留在這里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運了，難不成還期待著他離開不成？
而貝恩，他覺得這里的生活棒極了，在這里能擁有極其崇高的聲譽，自由安逸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無數(shù)特征各異還無怨無悔的人形實驗體，他不明白這世界上還有哪里比這里還要更稱心如意。
這里沒有白晝和夜晚的分別，那是留給上層人的待遇，這里只有大衛(wèi)酒吧的開門時間和酒吧的關(guān)門時間。
那是最大的酒吧，最強的酒吧，最鬧騰的酒吧。
他們把開門時間稱為夜晚，關(guān)門時間稱為白天，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辨別時間的方式。
貝恩的診所就開在大衛(wèi)酒吧的內(nèi)間，雖然外面的喧鬧聲沒日沒夜的地沖擊著診所的墻壁，偶爾會有幾個喝醉酒的家伙闖進來鬧事，但這并不妨礙這里是個好地方。不愁吃不愁穿還不愁人，大衛(wèi)酒吧有能力接觸到上面，這一點就足夠讓貝恩長期在這里落腳了。
通常這個時間貝恩的診所是不會開門的，他習(xí)慣在這個時候關(guān)門鼓搗自己的東西。他的秘密很多，但沒有人會去在意，畢竟有誰沒有一點小秘密呢？
但此時貝恩的診所，那間不知道切割過多少具人體的手術(shù)臺上正躺著一位新顧客。他的胸腔被打開，左手剛剛被卸下來。
手術(shù)臺擺在診所的工作間，旁邊全是形態(tài)各異的工具儀器，看起來干凈如新，和外面的一灘淤泥格格不入。
貝恩可是很在意自己的這些寶貝的。
“我說，最近的生活怎么樣？”貝恩換上了自己的手套，扎緊的透明橡膠下面暗綠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他帶上了工作眼鏡，紅色的熒光加上他爬滿整張臉的皺紋，看起來有些猙獰可怖。
“還能怎么，為老板打工，做一些賣命的活計，撈點湯湯水水，混日子罷了。”躺在手術(shù)臺上被開膛破肚的人看起來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閑聊著，擺動自己另一只沒被截斷的手。
“呵，你這混日子說得輕巧，外面那些垃圾可都很羨慕你呢，嘖嘖嘖，別動，上層人?！必惗鬓糇∷募绨?，從上而下仔細觀察著他胸腔里的模樣，突然咯咯怪笑起來，伸出手指頭在里面的機械結(jié)構(gòu)里扣打了幾下說道：“呵呵呵，卡特魯，看起來你的小日子過得不錯，抽的都是上等煙，名牌的吧……咳咳咳。”
貝恩的笑聲很難聽，就像喉嚨里面卡著一口濃痰，沒笑幾下就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聽到貝恩的猛烈咳嗽，卡特魯?shù)哪樕⑽⒁蛔儯柕溃骸澳氵@毛病是不是更嚴重了？”
“沒什么關(guān)系的，小毛病而已?！必惗饔昧ν厣线丝谔?，繼續(xù)用那拖拉機一般的低沉聲音說道：“而且這玩意兒也沒地兒治，人們都喜歡把它拆了換一個新的?！?p> “行了，先別說我了，你這回想怎么改，說個大概的要求?！必惗饕呀?jīng)檢查完了卡特魯?shù)娜?，站起身稍稍揉了揉自己的腰，隨口問道。
“改雙眼睛，最起碼觀測能力要強一個等級，給手裝點家伙，然后再把腿的推進能力改強一點，這就夠了?！笨ㄌ佤斦f著自己的要求，顯然已經(jīng)早有打算。
聽完要求的貝恩挑了挑眉，玩笑道：“好啊，看起來你是發(fā)了一筆，但我覺得在此之上你可能還需要改一改你的肺，既然都抽得上上等煙了，再用低端的肺可不行?！?p> “哪有那么闊綽。”卡特魯搖搖頭說道：“我這會是把所有東西都押上了，如果這一筆沒有成功我就傾家蕩產(chǎn)了，當然，如果失敗的話我大概連命也沒了，要錢也沒什么用?！?p> 貝恩沒有回答，只是呵呵笑了兩聲，轉(zhuǎn)身從自己的柜臺里尋找起來。
沒多久他就拿著好幾個大小箱子走到了手術(shù)臺邊，將里面的東西一個一個拿出來擺在一邊的平臺上。
“瓦德二型義眼，米國貨，好東西。好家伙，那邊公司的義肢？這你也搞得到？天，我說伙計，你現(xiàn)在掏出什么東西來我都不覺得稀奇了，而且我可能買不起這么貴的家伙。”卡特魯看著貝恩拿出來的東西，表情驚訝變成無奈，和貝恩討論起了價錢問題。
“你付清你能付的那一部分就是了，剩下的就當老朋友給你踐行了。”貝恩已經(jīng)將所有的部件都拆解完畢，準備開始手術(shù)，“接下來可能因為一些兼容性的問題產(chǎn)生不適感，多忍一下吧?！?p> “來，關(guān)燈。”卡特魯聽見耳邊貝恩渾濁的聲音，隨后他看著他手中的工具探進了自己的眼眶，然后就是一片漆黑。
“嗯，眼球完好，看來你平時挺會保養(yǎng)的?！必惗髟谝黄岷谥泻退闹?，他也習(xí)慣了黑暗，并沒有什么不安的感覺。
“只是用的比較謹慎而已，這東西換起來也挺貴的。”卡特魯閑談著，他的耳朵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接著漆黑褪去，他的視野亮了起來，漂浮著赤紅色的加載界面。
“唔，有些頭痛?！彪S著讀條的進行，他感受到自己的腦子傳來一陣陣鉆心的痛。
“兼容性的問題，忍忍就好了，哦？看你適應(yīng)的挺快？”
等貝恩再抬起頭的時候卡特魯已經(jīng)在用自己的新眼睛觀察周遭的環(huán)境了。
“怎么樣，清晰了些嗎？”貝恩準備著下一個部件，詢問道。
“何止是清晰了些，這太棒了，不愧是高級貨?！笨ㄌ佤?shù)穆曇糁须y掩興奮。
“是啊，高級貨?！必惗鞲胶偷攸c點頭，安裝起了其他的東西。
接肢，換足，順便將新的肺塞進了他的身體。貝恩就像制造機器人一樣完成了這項手書，而卡特魯正面露疑惑地拍打自己的胸部。
“給你換了個好點的肺，以后抽高級煙會更爽……咳咳咳，免費的，就當是贈品?！必惗鞯穆曇魷啙?，帶著令人覺得不適的咳嗽聲。
“謝謝了伙計?！笨ㄌ佤攺氖中g(shù)臺上一躍而下，彈動適應(yīng)著自己的新四肢，“但是比起我，我覺得你更應(yīng)該換一個肺了，你這樣是撐不了幾年的，尤其是在下水道這個破地方?！?p> “大概三年，大概四年，誰知道呢，反正我已經(jīng)夠老了，死了也沒什么。”貝恩對于自己的身體情況被誰都清楚，也很明白自己的死期將至。但他的聲音很平淡，似乎渾不在意。
“可是只要換些部件你就能多活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老伙計，你比誰都明白這一點，活著不好嗎？”卡特魯感謝貝恩的付出，他想為貝恩做些什么，即使只是勸他多活一陣子。
“呵呵呵卡特魯，你覺得什么是活著？”貝恩笑出了聲，“你覺得你是否還活著？”
“這……”卡特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甚至不知道貝恩在問什么問題。
“算算看，你來我這里已經(jīng)有十幾次了吧，從你還是一個街頭混混開始。”貝恩佝僂著身子走到自己的辦公桌邊，從里面挑出了一疊紙放在桌頭說道：“瞧，這是那時候更換義眼的賬單，然后是臉，是四肢……可以這么說吧，你全身都已經(jīng)被我換過一遍了，按理說你已經(jīng)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才是?！?p> “但我還是我，還活著不是嗎？”卡特魯覺得貝恩的說辭很奇怪，反駁道。
“你能證明嗎？”貝恩回過頭，用自己渾濁的肉眼看著卡特魯剛剛更換的新義眼，“我是指活著這件事?！?p> 卡特魯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貝恩到底想要表達什么。
“或許你不理解我的意思，你看看他就知道了。二號，出來說句話?！必惗鬟@句話是向著電腦的方向說的。
“先生，我并不認為我現(xiàn)在該說話，因為這件事并沒有多少價值?！彼碾娔X發(fā)出了聲音，回應(yīng)了貝恩的話。
這時卡特魯才注意到貝恩的電腦上浮現(xiàn)了一張臉，男性的臉。
“呵呵，有沒有價值不重要，就是叫你出來亮個相?！?p> “那先生，亮相完了，我可以離開了么？”
“隨意隨意。”
那張臉很快地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人工智能？”卡特魯有些震驚，雖說這個世界人工智能已經(jīng)十分普及，但是像眼前這樣如此智能的卻是十分少見。
“人工智能，可以這么說，也可以不這么說，我如果說他是人，你能反駁么？”貝恩慢悠悠做到自己的椅子上，放松自己的后背慢慢說道。
“他怎么可能是人？”卡特魯暫時無法理解貝恩的話，“它看起來就只是一組電腦數(shù)據(jù)而已，依靠各類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的擬人表達吧，你平時就是在研究這東西？”
“我曾經(jīng)以為我創(chuàng)造了他?！必惗鲊@了口氣，“但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研究透他，他的出現(xiàn)讓我感到害怕?！?p> “他叫二號，因為一號已經(jīng)被他汲取吸收了，他是人？人工智能？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什么，但現(xiàn)在他是我的幫手。”貝恩的聲音很低，就像是在說一件毀滅世界的大新聞，“他也叫瑞姆，這是他自己給他自己取的名字，怎么樣很好聽吧?！?p> “他有自己的名字，會學(xué)習(xí)，會思考，甚至?xí)矏?，會憤怒，他的到來是一場意外，我也不清楚為什么以此精神實驗會?chuàng)造出他，但事實就是這樣，他成為了人?！?p> 貝恩將自己的手套解開扔到桌上，手臂上的血管晦暗不明，證明著那還是血肉之軀。
“咳咳咳，人之所以高傲，曾經(jīng)就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精神獨一無二，他們會思考，會感受，所以其他的動物，所以機械永遠代替不了他們。那么，如果他們可以代替他們了呢？一旦這些數(shù)據(jù)會思考，會表達，有自己的自主意識和喜怒哀樂，再將這組數(shù)據(jù)注入義體里，這樣造出來的東西，你覺得和全身沒有一塊好肉的人類有什么差別么？”
卡特魯沒有回答，貝恩自己做出了回答：“沒有，沒有一點差別，甚至到了那時候，你都無法證明你是人他是人工智能，對，你也是鐵疙瘩，他也是鐵疙瘩，憑什么你就是人而他不是?！?p> 貝恩的話讓卡特魯覺得毛骨悚然，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臺二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電腦，問道：“他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嗎？”
“我不知道他已經(jīng)走到了哪一步，但他現(xiàn)在出現(xiàn)就標志著以后將會更加進步。他是會進化的，就像你我一樣。”貝恩指了指卡特魯，又指了指自己，聲音渾濁。
“到了那個時候，或許只有你身上留著的血還能證明自己是個人，但很可惜，這玩意兒不好用，被換掉了?！彼噶酥缸约旱男靥?，那里有一個陳舊老化的肺和一個垂暮的人，“接著被換掉的還有人類這個身份，人自己拋棄了自己?！?p> “嘿伙計我說，沒有這么可怕吧?！笨ㄌ佤敱回惗髡f得毛骨悚然，強笑著想要說些寬慰話。
“希望吧，但我應(yīng)該看不到了?！必惗髡f到生死的時候表情平淡，似乎在說一件茶余飯后的閑事：“我會死去，像一個人類一樣。這具身體會腐爛，會留下骨頭，那些血肉會被蟲子和微生物啃噬，接著他們會替我證明我是一個人。那是我的骨頭，那是我的血肉，和我一起來的，也和我一起消亡?！?p> 卡特魯沉默了，他雖然不愿意承認貝恩的說法有道理，但他也無法反駁貝恩的話。他開始感覺到了害怕。
“所以去做你的事去吧，接著活著回來。”貝恩回過身不再看他，驅(qū)趕著說道。
卡特魯不再停留，只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貝恩，一個從未安裝過義體的義體醫(yī)生。他佝僂著身子，因為咳嗽而猛烈喘息，聲音渾濁難聽，與外面酒吧的吵鬧格格不入。
沒人會喜歡這個地方，沒人會愿意來到這個地方，或許從一開始，這里就只有一個人。